“费伊小姐?”迈尔斯突然重复他的话。

他现在完全看不出菲尔博士的表情。仿如一尊在月光下仅剩肌理的白色面具,被迈尔斯吸入肺里的烟雾遮住。从菲尔博士说话的语气,到关于动机的恨意。绝对错不了。

“费伊小姐?我想应该没问题。她现在人在楼下。”

“楼下?”菲尔博士说。

“她的卧房在楼下,”迈尔斯解释他们的情形和下午发生的事件。“那是这里最舒适的房间,不久前才重新整修粉刷过。她起来走动了,如果这是你要问的。她——她说她听到枪声。”

“哦!”

“事实上,她悄悄来过,在玛丽安的房间门口望了一眼。让她感到非常沮丧的是,她不……不……”

“喔?”

“如果你非得这么说的话。”

迈尔斯对这一切感到反感。从人类乐观的天性,到玛丽安脱离险境(他相信),对他来说,所有的价值在自行调整,所有的基本常识从牢笼中进出来。

“菲尔博士,”他说,“我们不要被催眠了。我们不要被芮高德教授这些恶灵、吸血鬼和女巫的故事蛊惑,甚至做出类似的推论。不可能有人爬上玛丽安房间的窗户,太难了。”

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朋友,我知道没有人从外面爬上来。你自己看看!”

他指着他们站立的窗畔。

和屋里大部分的窗子不同,这扇是法式窗扉,一扇随处可见能上下拉动的窗子。迈尔斯把窗子往上推,头探出去,朝左边看。

玛丽安房间有灯的窗子一四扇连在一起的小窗,其中两盏灯亮着,明亮的光线投射在屋后的绿地上。底下是15呎高的秃墙,他忘了下方是片与墙高同宽、还未种任何东西的花床。花床非常平坦,才浇过水,土也刚翻过,连猫走过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然而迈尔斯还是顽固地坚持。

“我还是要说,”他表明,“我们最好不要被催眠了。”

“怎么说?”

“我们知道玛丽安开了枪,没错。但我们怎么知道她要射的是窗外出现的东西?”

“啊哈!”菲尔博士得意地笑,把烟斗拿开对迈尔斯欢声叫道。“我的好同伴,你总算清醒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迈尔斯说,“我们会这么假设,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前,我们才正好提到飘浮在窗外的脸。我们假设她是朝屋内的东西开枪,不是比较合理吗?也许当时是有东西在她的床尾?”

“没错!”菲尔博士慎重地同意,“但你有没有发现,这还是没办法解释问题的症结?”

“我不懂你的意思?”

菲尔博士说:“是什么吓到你妹妹?是什么——若是没有药高德的急救——会让你妹妹死于惊吓?”

非尔博士慢慢地说,强调每一个字。烟斗熄灭了,他把它搁在敞开的窗台。甚至连他的喷鼻声都随他认真的程度变得更大声。

“现在,我要你好好想想这其中的玄机。我想知道的是,你妹妹并不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对吧?”

“老天可以作证,她不是!”

菲尔博士迟疑了一下。

“让我——嗯哼——弄清楚一点。她也不是那种会说大话,白天说的是一回事,晚上又怕得要死的女人吧?”

迈尔斯脑中浮现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情。

他说:“我记得,在我住院期间,玛丽安和史蒂芬总是尽可能抽空来探望我——他们两个真好。他们常说一些笑话和故事逗我开心。有一次他们提到一栋鬼屋,那是史蒂芬一个朋友在英国国土警卫队服役期间发现的。他们找了一群人到鬼屋去探险。”

“结果呢?”

“好像他们发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喧闹鬼引起一些骚动,不怎么愉快的经验。史蒂芬大方承认说他想走,其他一两个人也打退堂鼓。只有玛丽安一个人乐在其中。”

“喔,这样我就明白了!”菲尔博士轻声说。

他拿起熄灭的烟斗,又放下。

“我再问你,”菲尔博士严肃地继续说,“回想现场的情形,在还没有人碰触你妹妹前。现场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她精神崩溃是出于她看到了什么。

“现在我们假设,”菲尔博士说,“这和超自然现象无关。试想,要是我打算装鬼吓人。我会穿上白色袍子,在鼻上抹一点磷粉,到伯恩茅兹乡间那些老女人窗前,伸长头,发出鬼叫:‘呜——’这么做一开始也许真唬得了人。但也可能有人马上就看出,是这个老不死的菲尔博士又在装神弄鬼。然而装神弄鬼真吓得了人吗?现在的发明一口千里,有什么更高明的道具或假造灵异事件的伎俩,能够造成惊人的效果?比方说,从心脏流出的鲜血,或者致人于死的刀或子弹?”

菲尔博士用拳头捶打自己左手手掌,感到不好意思地住嘴。

“对不起,”他赶紧说,“我不是故意要开这种不合宜的玩笑,也没有要拿你妹妹的事吓唬你的意思。但是……我的老天爷啊!”

他摊开他的手。

“是的,”迈尔斯说,“我知道。”

两人之间一阵沉静。

菲尔博士接着说:“你刚刚提到一个重点。你妹妹因为过度惊吓而开枪射击,那样东西可能在窗外,也可能在屋内。可能在任何地方。重点是:到底是什么造成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玛丽安的脸……

“但是你没有回到刚刚的假设,”迈尔斯激动地说,“这一切终究还是跟吸血鬼有关吗?”

“我不知道。”

菲尔博士手指揉着太阳穴,把有如拖把的浓密灰发,覆盖住耳朵的发缘抓弄得乱七八糟。

“告诉我,”他低声说,“你妹妹是否曾经害怕什么?”

“她不喜欢空袭和暴力武器。其他好像没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采用消去法,”菲尔博士说,“从暴力武器开始。想要威胁她的贼可能这么做吗?”

“绝对不可能。”

“她看到什么东西之后,坐起身,她……对了,她手上那把左轮手枪是她的吗?”

“。32口径那把?没错,是她的。”

“她把枪收在床头桌的抽屉里?”

“大概吧。我从来没留意到她把枪放在哪里。”

“我总觉得,”菲尔博士搓着前额说,“我们要看到人之常情的情绪反应,如果对方的确是人的话。所以我们现在马上就去跟费伊·瑟彤小姐当面谈谈。”

他们无须费力去找她。已穿上同傍晚那件灰色女装的费伊正过来找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迈尔斯看出她唇上擦了很厚的口红,在这之前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苍白的脸孔现在镇定下来,朝向他们飘移过来。

“晚安,女士,”菲尔博士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说。

“晚安,”费伊停下脚步。“这位是……?”

“瑟彤小姐,”迈尔斯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友,基甸·菲尔博士。”

“呢,基甸·菲尔博士,”她沉默半晌,稍稍改变语气说,“你曾解决‘绿胶囊之谜’事件,”她说,“凶手毒死索德伯里克罗斯的人。”

菲尔博士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老笨蛋,女士,不过是有些参与现场办案的经验罢了。”

费伊转向迈尔斯。

“我——我要告诉你,”她以一贯温柔的口吻真诚地说,“抱歉,我无法待在楼下干等。我觉得很难受。我无法不上楼关心可怜的玛丽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不能帮忙做点事吗?”

她犹豫不决地朝离她不远的房门移动,迈尔斯拉住她手臂。

“现在最好不要进去。芮高德教授懂医术,现在正在急救中。他不让任何人进去。”

迟疑了一下。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芮德教授说,比刚才情况好一点,”菲尔博士说。“女士,方便的话,我想现在跟你谈谈。”他拿起搁在窗台上的烟斗。“汉蒙德小姐若是醒过来的话,这件事当然就无须报警……”

“不用吗?”费伊低声说。

月光照在门外走廊上,看来很不真实,她嘴角闪现那抹微笑让人心生寒意。

菲尔博士语气尖锐地问:“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报警……”

恐怖微笑的弧度,像是脸上的红色裂口,立刻随着蓝眼睛玻璃球体一闪而消逝。

“我有这么说吗?我真是愚蠢。我一定是想到其他的事。你想知道些什么?”

“女士!只是一些程序上的问题!因为你应该是玛丽安失去意识以前,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

“我是吗?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认为?”

非尔博士很困惑地看着她。

“我们的朋友汉蒙德,”他叨念着,“已经——嗯哼——告诉我,你们今晚稍早前在图书馆里谈话的内容。你记得那段对话吗?”

“记得。”

“在11点半左右,玛丽安走进图书馆,打断你们的对话。显然你送了她一件礼物,所以汉蒙德小姐说有礼物回赠给你。她请你先到她楼上的房间去,并说等她和她哥哥单独谈完之后,她就去与你会合,”菲尔博士清嗓说,“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

“因此,我们假设你之后去她房间找她?”

“我真笨!——是的,我去了。”

“立刻?”

费伊摇摇头,全神贯注地听他问话。

“没有。我以为玛丽安有些私事要跟她哥哥说,而且可能要谈上一阵子。所以我先回自己房间,换上睡衣、睡袍和拖鞋之后才楼。”

“你花了多久时间?”

“大约10到15分钟。我到的时候,玛丽安已经在房里了。”

“然后呢?”

月亮西沉,光华渐稀。于是黑夜降临,死亡这才加诸病弱之人,或者擦身而过。由南向东,举目皆是橡树与山毛榉耸立,这片森林是“征服者”威廉一世的猎场。在岁月中摧稿枯萎,比他还要苍老。夜里一片静谧,只有徐徐微风切切低语。鲜艳的红色在月光下会变成深沉的灰色,费伊喘动的红唇正是如此。

她说:“我送给玛丽安小姐一小瓶法国香水作为见面礼。是欢愉二号。”

菲尔博士伸手推高眼镜。

“哦?就是她床头桌那只金红色的瓶子?”

“我想是的,”那抹吓人的笑容再度浮现,随即消失。“她把它放在床头桌的灯旁,她当时坐在椅子上。”

“然后呢?”

“没什么,但是她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她送我的是四分之一磅盒装巧克力。我把它放在我楼下的房间里。”

“接下来?”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些什么,真的。我们聊了一下,我觉得很焦躁,走来走去……”

(迈尔斯脑海浮现当时影像,他离开图书馆,几个小时以后。他记得他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独自穿过映在树林的屏幕上。)

“玛丽安问我为什么会觉得焦躁,我也答不上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话,聊她未婚夫,她哥哥和她自己末来的计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油灯当时放在床头桌上?还有那一小瓶香水。没过多久夜也深了,她就此打住。我们都已经觉得有点睡意,所以我就回楼下睡觉。恐怕我仅能告诉你这么多。”

“汉蒙德小姐当时有没有紧张,或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

菲尔博士哼了一声,将熄灭的烟斗扔进他口袋里。他故意摘下眼镜,远拉到离眼睛数呎的距离,像个画家一样紧眯着眼睛端详他们,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喘气和喷鼻声越来越大,意味着他正陷入沉思。

“你知道吗,汉蒙德小姐差点死于过度惊吓。”

“一定是发生了非常恐怖的事。”

“你对她可能是受什么惊吓有何看法?”

“我恐怕一时也想不出来。”

“那么,”菲尔博士以一贯的口吻说,“你对6年前荷渥·布鲁克在亨利四世之塔上同样离奇的命案有何看法?”

菲尔医生仍执着他的眼镜,看起来十分专注地检视他们。他不给她时间回答,就不假思索地说:“瑟彤小姐,有些人非常热中于通信。他们宁愿向远方的人透露许多不愿意让周遭亲友知道的事。你有没有——嗯哼——注意到?”

迈尔斯察觉,菲尔博士接下来的问话不知不觉改变了整个谈话的气氛。

“你游泳游得好吗,瑟彤小姐?”

迟疑。

“还算不错。可是不能游太久,我的心脏不好。”

“女士,请容我大胆揣测,若有必要的话,你并不排斥在

水底潜泳吧?”

迁回的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迈尔斯发现气氛变了。显而易见地,费伊·瑟彤的情绪几乎就要爆发。他感觉到沉默中有股强大的爆发力,像之前厨房里的滚水一样。如一股看不见的暗涌吞噬整条走廊。费伊知道,菲尔博士知道。费伊双唇紧绷,齿露微光。

就当费伊蹒跚地往后退一步,正准备逃离咄咄逼人的菲尔博士时,玛丽安卧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昏黄光线从敞开的房门内流泻出来。衬衫袖子卷起的芮高德教授,看着他们大声咆哮。

“我告诉你们,”他大喊,“我没办法让这位女士的心脏保持跳动多久。大夫在哪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是什么让他耽搁……”

芮高德教授打算亲自去确认。

越过他肩膀,越过大开的门,迈尔斯移动一小步就能看到卧房里面。他看得到玛丽安,他的亲生妹妹,躺在更凌乱的旧床上。未能阻止闯入者的。32左轮滑落到床边地上。玛丽安的黑发披散在枕头上,她双臂张开,一只袖子卷起,那只手臂应该是刚接受过注射。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献祭者。

这一瞬间,只消一个简单的手势,就能让他们惊慌失措地奔离新林区。

芮高德教授看到费伊·瑟彤的脸。芮高德这位人文学界的巨擘、饱经世故的学者,宽容的人性弱点看顾者,本能地迅速伸出手,以一个手势对抗邪灵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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