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赫连御都在吸收功力冲破瓶颈的过程中煎熬,唯一一次昏睡过去时,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心底将谁也不放在眼里,面上却端得一派温良恭俭让,对镜自照时连自个儿都觉得恶心。

白衣墨发的男人在树下练剑,漫天飞舞的枯叶在他剑下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薄,俱都被一分二、二化四,落地时跟针叶没个两样,无一例外。

听到动静,慕清商吹落了刃上最后一片叶子,收剑转身,冷硬的白银面具挡去了脸上神情,声音却很温和:“回来了?”

他取下那张面具,如水月光似乎都被收在那张面容上,右眼角下一颗小小朱砂痣耀然生辉,容华慑人。

赫连御忍不住伸手相碰一下,结果摸了个空。

江南庭院如水面倒影荡漾扭曲,顷刻后消失不见,一转眼,赫连御发现自己拔高了身量站在山崖上,背后有群情激奋、手持刀兵的千百人,面前是一身血衣的熟悉身影。

那个人依然戴着面具,只是这一次露出的眼神很冷,也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慢慢向后退。

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渊。

赫连御再度伸手,依然一无所得,眼睁睁地看着慕清商跳了下去,仿佛人如其名化成了山间云雾,于瞬息间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他就没了。

闭目再睁,他站在了冷寂幽暗的泣血窟里,脚下满是死不瞑目的尸体,背后只有一个默然而立的魏长筠。

赫连御听见自己哑声开口:“那时我找遍了那下面每一处地方,却只看到破碎的残肢断臂,从衣物来看的确是他……长筠,他死了,我该如何记住他呢?”

魏长筠道:“我以为,你想忘掉他。”

赫连御笑了:“我忘了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一番心血?我可是……亲手毁了‘天下第一’啊。”

魏长筠道:“他死了,你就将变成天下第一。”

赫连御摇摇头:“所谓‘天下第一’只是个名头,我在乎的是我毁了这个人。”

“这个人就算死了,江湖上也不会消失他的传说。”

赫连御垂目看着手中血迹斑斑的云纹古剑,道:“可我讨厌从那些人嘴里说出他的名字和生平,除了你我,谁也不配,旁人若提一句,我割了谁的舌头;谁说一段,我要他的脑袋……早晚有一天,悠悠众口都被我杀尽杜绝,到时候我该怎么记得他呢?”

魏长筠沉默半晌,道:“那就把自己变成他吧。”

赫连御一怔,随即笑了。

一日后,他戴上了那张面具,披上一身流云白衣,提剑转身看向魏长筠,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我像不像他?”

魏长筠点头,赫连御笑道:“我也险些以为,镜子里的人就是他了……长筠,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像逼死他一样杀了我自己?”

魏长筠迟疑片刻:“你现在回头……”

“我为什么要回头?”赫连御拿下面具,笑意更深,“我不回头,就是千夫骨葬万人血,纵无流芳百世,也曾位高权重名震四海,生杀予夺谁能不服?我若回头……就什么都没有。”

魏长筠还是那样不会说话,直白道:“哪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慕清商端方君子一代英豪,为人称颂名扬天下,最终不也死无葬身之地?”赫连御轻笑一声,“师徒一场,殊途同归,如此结局于我与他,不是正好?”

魏长筠的叹气声境破裂而消失,回忆也在这一刻终止。

赫连御睁开眼,楚惜微迎面一刀在即将劈开他脑袋的时候被破云剑挡住,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抽身飞退,各据一角站定。

他盯着楚惜微那双深邃得好像能吸进魂魄的眼睛,嗤笑一声,似赞似讽:“能把‘摄魂大法’用到如此地步,不愧是修行《歧路经》的武道窃贼。”

楚惜微一言不发,他带人从秋水坞一路闯进迷踪岭,虽然行动顺利,但是免不了厮杀,一身黑色袍子都被染出了暗红色,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然而他此刻挡在叶浮生前面,就是半点疲累与疼痛都不溢于言表。

赫连御如今内力之强,是他与叶浮生加起来都要望其项背,因此跟他硬碰硬纯属找死,楚惜微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属下控制住外面战况还需多久,一边把赫连御死死拖在惊风殿内,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哪怕以赫连御如今能为,也是一时半会儿脱身不得。

魔头的耐性总是不好。

他目光寒下,袖摆撕裂的左臂隐现经脉纹路,可见其凝力在手,破云剑势如雷霆疾走,携天崩地裂之势向着楚惜微当头落下!

楚惜微本可以躲,然而他背后是叶浮生,怎么能躲?!

横下心,楚惜微一步也不挪,举刀横于头顶架住破云剑,赫连御这一剑势沉力大,不仅将断水刀生生压下,诡异的内力也顺势攀爬蔓延,窜入手臂经脉时顿觉钻心之痛,仿佛筋脉骨头都被活活扭断。

“阿尧——”

叶浮生瞳孔一缩,只见断水刀背已经压进了楚惜微左边肩头,嵌入血肉,那死心眼儿还一步不动。就在此刻,赫连御冷笑一声,抬腿重重踢在了楚惜微胸膛上,叶浮生赶紧将人护在怀里,背脊撞上石柱,上面顿时蔓延开龟裂痕迹。

余劲尚且如此,叶浮生不敢想楚惜微现在如何,那人在他怀里猛地挣扎了一下,偏头喷出一口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如鬼一般了。

那血在地砖上溅开,叶浮生用手抹去他嘴角血痕,指腹如被火焰灼烧,疼得心里都发抽。

赫连御这一击凝聚了七成内力,如果不是楚惜微及时用《归海心法》护住要害,同时化劲卸力,恐怕连五脏六腑都能被生生震碎,饶是如此,胸前也传来一阵剧痛,怕是断了一根肋骨。

叶浮生看到他双眉紧皱,知道他是疼的狠了,胸中一股怒恨腾地窜了起来,提刀就要起身,却被楚惜微死死抓住。

他口中还有血流溢出,看向赫连御的时候却在笑。

赫连御已经走到近前,眼看一剑就要落下,动作却忽地一顿,双腿一软,跪倒下来。

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

一阵破竹般的爆裂声从赫连御的四肢百骸接连传来,叶浮生瞪大眼睛,看着赫连御仰头喷出一口血,手臂鼓起的经脉倏然炸开,身上各处都渗出血来,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世间万物从来盛极而衰,武道如此,人也一样。

彼时萧艳骨不明白端清这句话的含义,便将其告诉了叶浮生,后来又被其转达给楚惜微。

楚惜微想起了在伽蓝城时,沈无端所讲的那段过去——将《归海心法》打入别人体内便纠缠对方内息,刹那间全身真气逆行冲突,血脉倒冲。

当年慕清商能挺过这一劫,是他还单修《无极功》心法,内心澄明抱元守一,可赫连御算什么东西?

他修行《千劫功》,抢夺他人内力,虽博却杂,丹田隐患本就如悬崖累卵,为此才夺取了端清的《无极功》,想要凭此法化解内力相冲的苦楚,融合体内乱走的真气。

然而,端清的内力可是好得的?

自慕清商坠崖之后,醒过来的端清已经身具《无极功》、《千劫功》两门殊途心法,他在《千劫功》的进境上一日千里,却为了不使自己变成赫连御这般嗜血成性的魔头,强行将两部心法融合,才会在“任情”与“无情”两境之间挣扎十余载,甚至封功养性以免行差踏错。

然而,十三年前赫连御布局害死顾欺芳,端清心境失守走火入魔,体内的《千劫功》压过了《无极功》,背着女子尸身从迷踪岭杀出西川,若非他念着不知下落的顾潇,又有东道纪清晏携西佛色空来救,强行把人押回太上宫,恐怕早在那一天,端清就变成第二个嗜血如麻的魔头。

端清的内力,在那一天就已经变了样。

清正自持的《无极功》,恣意放纵的《千劫功》,这两种内力被他负于双肩,在独木桥上艰难行过近二十载,然而堵不如疏,一朝决堤之后几乎就是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所幸他还有一线清明。

在那个时候,废了端清内功如同要他性命,何况那人神智尚存,纪清晏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在翻遍肃青道长生前典籍后,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他去了迷踪岭,借此事为由头与赫连御一战,用自己做诱饵套出了《千劫功》全套武学,一路负伤回到太上宫,费尽心血整理出了完整的《千劫功》武典,连同《无极功》总纲一起交给了被关在忏罪壁的端清。

——“丹田蕴内力,经脉行真气,静心守正念,识情淡邪欲……你什么时候做到这一点,师兄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否则我宁可把你关在忏罪壁一辈子,也不让你出去害人害己。”

十三年清心寡欲,在黑暗中发疯,又在黑暗中安静,没有人知道一个走火入魔的人要如何把自己搬回正途,也没有人能想到端清真的能从忏罪壁后出来,成了个没有活气的人。

除了纪清晏。

纪清晏临终之前,说端清一生为情所误,因为他搭脉之后就发现了端清体内真气一片浑噩,几乎把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劲强行合一,一边淡薄情·欲压制《千劫功》隐患,一边铤而走险运转《无极功》心法,如履薄冰,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如果端清愿意放下顾欺芳,愿意淡忘爱恨,他本可以在冲破瓶颈后一举突破化解隐患,到时候两部武典完美融合,谁也不知道端清能走到怎样的高度。

然而他偏生执着。

十三年苦修,不是为了求生悟道,而是为了尽他未完之责。

正因如此,当端清发现自己的功法隐患再度作祟之后,他并没有选择闭关压制,而是利用了赫连御。

泣血窟里那一场夺功,赫连御拿走的只有一半《无极功》内力,剩下一半是跗骨之蛆般隐藏其中的《千劫功》真气。

《无极功》主天人自然,而赫连御本身体内就有《千劫功》根基,这一下便似泥牛入海,他完全没有发现其中不对,急于化功融合,疯狂地增长己身真气,却忘了贪得无厌者往往毁于自身。

与叶浮生一战,他动用了破云剑法,已经过度消耗了体内的半数《无极功》内力,当楚惜微与他战过上百回合,就发现了赫连御武息变乱,唯有他自己沉迷疯狂的打杀尚未察觉。

因此,适才力压僵持之时,楚惜微故意露了胸前空门,就是等赫连御动手之时,将《归海心法》内劲打过去。

赫连御体内真气如今虽然强盛,却是一团乱麻,只勉强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放在平时楚惜微与叶浮生都奈何不了他,现在却不一样。

《归海心法》甫一入体,便把蛰伏在赫连御丹田经脉里的内力全部纠缠起来,在要脉奇穴间乱走直冲,对于武者而言,这就是死穴!

赫连御眼前一黑,头疼欲裂,耳鸣不止,全身已经痛到麻木,手脚开始发冷,胸中传来窒息感,嘴里全是腥甜味。

失血过多,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恍惚间,他想起在泣血窟时夺功时,白发道长最后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如同看一只自取灭亡的蝼蚁。

对了,端清……端清在哪里?

赫连御仅剩的手指松了又紧,握住剑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竟是由向楚惜微劈下!

铿锵一声,惊鸿刀与破云剑再度相接,叶浮生一刀架住赫连御的剑,左手运力为掌重重击在他胸膛上,但闻一声闷哼,生生打断了他两根肋骨!

“你……知道在安息山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杀你们吗?”此刻近在咫尺又生死一线,赫连御竟然还能笑出来,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越过叶浮生,落在楚惜微身上,嘴角慢慢勾起,“因为在那时,我就看出你们之间有情义,既然如此……不等到你们情深义重,不在他面前杀了你,怎么算一场好戏?!”

楚惜微的眼睛忽然一疼,像是被毒蝎子的尾巴刺了一下。

叶浮生全力防备着赫连御,未料着这一遭,身体顿时一个踉跄偏了开去,他蓦地一惊,来不及去看个分明,就听见了一声怪响。

这声音很轻,微不可闻,仿佛被夏夜的虫儿振翅轻咛。

从赫连御袖中,爬出了一只小小的蛊虫,像知了,却只有指腹大小,通体发绿,幽冷得像深夜坟头上飞舞的鬼火。

可它很快,快到楚惜微推开了叶浮生,就没有躲避的机会。

与此同时,从惊风殿内的砖缝、地下如潮水般爬出了密密麻麻的蛊虫,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如天虹碎入水面的粼光,顷刻间爬向殿内三个活人所在的地方!

他们遍寻不着的蛊洞,就在惊风殿地下!

赫连御这个疯子,竟然在自己安寝之地设下必杀之局!

叶浮生睁大了眼睛,他平生最引以为豪的轻功,到现在竟然赶不上这咫尺的距离。

一步之差,一瞬之间,好像过了千年万里。

那只蛊虫落在了楚惜微手上,叶浮生的呼吸几乎在这一刻停止,眼里只剩下楚惜微,已经顾不上快要爬到他脚边的几只虫子。

“阿……尧?!”

楚惜微只觉得手背那处冰凉一片,下意识想将蛊虫震开,可赫连御弃了剑,浑然不顾自己现在的情况,用最后一只修罗手死死锁住楚惜微的脉门,脸上的笑容扭曲到几近疯狂。

下一刻,叶浮生的眼前划过了一道寒芒,割裂楚惜微飞起的一缕乱发,如流星划过般带出了长尾巴似的残影,不偏不倚地贯入赫连御后心!

他那双已经渗出血水的眼睛陡然瞪大,目光渐渐涣散,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他胸前穿出的,是一截锈迹斑斑的染血断刀。

死到临头的时候,记忆好像变得无比清晰,赫连御认出了这截断刃,是十三年前在泣血窟里穿透顾欺芳胸膛的那把刀。

血色伴随黑暗在眼前弥漫,如同潮水席卷来去,吞噬着仅存的意识,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在片刻之间,赫连御想起了很多东西,又忘记了更多。

口中流出发黑的血,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只能依稀看见一道白影从门外踏入,半步未停地与他擦肩而过。

嘴唇微微张开,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眼里的光就像坠落穹空的一颗星子,在黑夜消失的前一刻砸在地上,下一刻光华寂灭,变成了与黄泥无异的一粒尘土。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这一次没有扑空,而是撕裂了一片染血的白色衣角,随着裂帛声起,赫连御再无余力,双膝重重跪倒在地上,头颅缓缓垂下,空洞的目光永远凝固在血迹斑驳的地上。

一生漫长的岁月,终于行至穷处,在此刻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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