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来,倪蔷就问道了满屋子的香味。

杜若把好久没用的炉子擦净了,放上两个砂锅,左右两边,小火慢煲,锅盖噗噗直跳,热气洋洋洒洒溢出来。

味道不像昨天炖的鸡汤,倪蔷问她,炖得什么。

杜若说:“猪肠和腰花。”

以形补形。

“不是伤了肚子和后腰么?用这个补补。”

倪蔷:“…你炖鸡汤不就行了么,怎么炖这个?”

杜若道:“又不是给你喝,这是你爸亲自清理的,可干净了!去,把保温瓶刷刷!”

倪蔷还是觉得有点不妥,这一送过去说是猪腰汤,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拦着杜若,杜若拿锅铲扬手要敲她,“你怎么这么个不懂事呀,人家救了你一命,我这做母亲的还不得亲自去问候一下了?一碗汤算什么!”

倪蔷把保温瓶抢过来,说:“等会儿我出去买个果篮你拿着上去,这汤就别送了,他刚做完手术,吃这个太油腻!”

杜若说:“我刮了好多遍,油水早没了!”

倪蔷没理,抱着瓶子出去给邓福星打电话。

她不知道医院现在什么情况,为免撞上绛仍然的家人和其他不必要的人,还是现问清楚些好。

电话打通,邓福星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意外至极。

听倪蔷说她今天要和母亲去看看绛仍然,问医院那边方不方便,邓福星立刻答:“方便!太方便了!你啥时候过来?我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顺到去接你们吧?你家在哪呀?”

倪蔷握着电话,说:“不用麻烦了,我们打车就行。”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过去吧,工大么?哦对了!我知道在哪儿,以前绛仍然住的那房子还是我帮忙找的,你就在他对面住吧?”

倪蔷心里一顿,下意识看了眼客厅的门,仿佛能

看到对面那扇紧闭多时的屋子…

推不掉邓福星,倪蔷最后只好让他直接来。

杜若从厨房出来,抢过来倪蔷手里的保温瓶,把炖好的汤装进去。

倪蔷实在无语。

邓福星来后,倪蔷和母亲一起下楼,介绍说:“这是邓福星邓老板,绛仍然的朋友。”

杜若客气道:“邓老板,麻烦你了。”

邓福星笑说:“叫我福星就好,论资排辈,我是小辈,管绛仍然叫叔,所以您叫我邓老板真是太折我的寿,更何况我现在早就不做老板了!”

油嘴滑舌地倒缓解了不少尴尬气氛,杜若也放开了,叫他一声“福星”,他就应一声“在”!

坐在车上,邓福星就和杜若聊天,从他的职业,开店经历讲到那日伍岑公司惊险事件。

杜若听罢,频频拿眼睛看倪蔷,倪蔷只当没看到。

最后,倪蔷突然把杜若煲好的汤抢过来,放到正在开车的邓福星身边,说:“邓老板,你说了一路也

口渴了吧?这一路还麻烦你送我们到医院,这汤就给你润润喉。”

邓福星一怔,杜若也没想到她一个猝不及防被女儿钻了空子,一时尴尬。

邓福星看了眼,笑说:“我当是给绛少送的呢,合着是给我的呀?”

杜若刚想说:对对对,是给绛仍然做的,你别拿…倪蔷已经抢道:“他伤口还没好,不能吃太油腻的吧?”

邓福星说:“那倒是,目前来说是吃不了的,每天清汤寡饭的,人都要瘦了。”然后又乐开了,“那既然这样,这汤,我就不客气了!”

到医院,倪蔷提着果篮和杜若一起走进病房。

杜若路上因为汤的事,脸上不快,觉得倪蔷这样做让她心血白费,她心想:这倔姑娘真是要气死我,她以为我是巴巴去讨好人的么?太看不起她妈了!

等到了病房,杜若情绪才有缓和。

绛仍然侧卧在床上,背对窗口,脸上的苍白仍是显露无疑,看人进来,他下意识张口:“倪蔷?”

杜若到他跟前扶着他说:“别起来,快躺好了,怎么样了?现在还严重不了?”

绛仍然把目光从倪蔷脸上移开,茫然应道:“还好…你们怎么来了?”

“这不是来看你了么?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绛仍然有些无奈的喜悦,到这时恢复自如,应说:“刚睡醒…”

杜若关切道:“这样啊,那你要好好休息了。我今天来是特地想跟你说声谢谢的,谢谢你那天救了倪蔷…”

“您言重了,谈不上谢…”

杜若敛眉,温和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事,牵扯到你一个无辜的人,怎么能不道声谢?你也是有父母生养的孩子,替我跟你爸妈也说声对不起,啊?”

“好…”

绛仍然余光定在倪蔷身上,后者默然伫立,一声不响。

杜若在绛仍然身边坐下来,削个苹果给他,倪蔷和邓福星在沙发那边坐下来,就开始闲聊,聊了绛仍然的治疗情况,再往后,未免会提到那日发生事情,杜若看倪蔷坐在那里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心里有气,她对绛仍然说:“你放心,我们都是分得出轻重的人,不会因为这个来求你原谅,这世上善恶有报,是谁该受的,就由谁来承受,你说对不对?”

绛仍然缓慢的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人生病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变得迟缓。

绛仍然如今就是这样,从前那样从容的人,今天却像个孩子。话不多,杜若说什么他应什么,声音低低地,偶尔目光长长扯在倪蔷身上。

在医院坐了会儿,到中午,护士送来药,叮嘱绛仍然按时服药。

杜若看看时间,站起来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吧?改日再来看你。”

倪蔷跟在她身后,邓福星看绛仍然沉静的目光起了一点波澜,开口拦说:“再坐会儿呗,等会儿我带你们去吃饭。”

杜若说:“不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我们家里还有个老的跟小的等着吃饭,我得回去了。”

倪蔷一句话也没说。

邓福星嘴皮子又一次在倪蔷面前失灵,最后只好说:“那我送你们!”

走出门,上了电梯,邓福星说:“阿姨你和倪蔷要不明天再来?”

杜若冷淡说:“明天再看吧。”

然后对倪蔷道,“跟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回去买点菜。”

倪蔷承受着母亲无声的怒火,说“好。”

然后就去翻手机,结果,找遍了也没找到手机。

“怎么了?”

“手机不见了…”

邓福星问:“落哪儿了?”

“嗯,好像…落在病房的沙发上了…”

刚刚她拿出来看时间,脑袋里装着别的事情,就忘了随手搁在哪里了。

邓福星一听,心里暗喜,忙说:“那快回去找找

吧,我和阿姨在车上等你。”

杜若只看着她,过了会儿才说:“去吧。”

电梯到一楼,邓福星和杜若先出去,把倪蔷留下来。

倪蔷看着铁皮逐渐阖上,心里却缺了一条口,一条谁也缝不上的口…

很奇怪,上去时比下来要快的很多,数字从一跳到十,很快,让她来不及整理自己。

等电梯停下来,她从里面走出来,那病房门没有锁上,虚掩着,好像在等待她的到来。

她推开门,里面却没有人。

病床上空空荡荡,还留下那人坐躺的痕迹,但是他不在。

倪蔷走去沙发,果然手机就在她之前坐过的地方附近。

折身回来时,她驻足在房间里,痛苦又贪婪,脚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无比。

好不容易,快要到门前,她听到厕所传来冲水的声音,里面的门“咔嗒”被人推开――

她惊出了一身汗,好像心里的秘密被人撞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他。

绛仍然立在门口,颀长而挺拔的身形,连这种丑到极点的病服都被他穿出了帅气的效果。他眸子黢黑,压着嗓子问她:“没走?”

倪蔷垂眸慌忙解释:“手机…回来拿手机。”

他没动,离她有两步之距,却是天涯之遥。

倪蔷心里明白,这种咫尺天涯是她无法逾越的。

她头更低了些,轻声说:“我走了…”

抬手,拧开门。

她却没想到,这时,绛仍然大步迈过来,“咚”得一声,木门重重锁上。

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就在她脸前。

“别走。”

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倪蔷身上,吐字艰难而迟缓,气息沉重而急促,每一个瞬间,都在昭示着他的迫不及待和沉重不舍…

倪蔷在他身子之下,试图抬头看他,但他离得太

近,她只能看到他青色的下巴和泛白的唇。

她挣了挣,他便捉住她的手,下巴的青渣摩挲着她的脸颊。

“倪蔷…”

他干涩的唇凑到她的唇上,小心翼翼,辗转厮磨,倪蔷颤了颤,眼睑挂上湿润,她怎么忍心,她怎么忍心推开他啊…

他的气息炽热灼人,用他微弱的力气述说着炽热的深情。哪怕,她知道这是她曾经落入过的陷阱,深不可测,可是也无力闪躲。

这个吻,由浅至深。

绛仍然看准了她的漏洞,拥住她,亲吻她,疼痛让他额头溢出一层汗。他知道痛,身体痛,心里更痛。也许只有她身上的这一点点的甜,才能作为良药,稍稍治愈他一些…

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滚烫似火,每一寸皮肤都好像被燃烧起来。

倪蔷的手环住他的腰,听到他闷哼一声。

她急忙弹开,却被他再拥住,

“…倪蔷。”他低低轻喃。

倪蔷忍不住再抱住他:“绛仍然,你别动!”

他轻轻一笑,“好。”

倪蔷更难过,环住他,在他胸膛前静静呆了会儿,问他:“我去叫护士好不好?你好像发烧了…”

他嗓音沙哑,“我吃过药了…”

“可你看起来不好!”

他轻轻松开手来,认真看着她,“你别走。”

倪蔷重重呼出一口气,低声说:“好,我不走…”

护士来,给绛仍然量了体温。

“伤口裂了,有些发炎,等等我拿东西过来给他换药。”护士说。

绛仍然坐在床上,衣服半撩,腰间缠绕的纱布被解开,倪蔷第一次认真看到他的伤口,痛处的皮肉翻扯,刀刃狰狞,血肉模糊。

“痛么?”

绛仍然抓住她的手腕,摇摇头,笑说:“现在不怎么痛…你走的时候痛得厉害。”

倪蔷咬着唇,偏过头。

等护士回来,她帮着给绛仍然换好药,他侧躺在床上,手背上扎着针,透明的液体源源不断地送入到他的血管中。

没多久,他就像被人施了魔咒,困意铺天盖地袭来,他闭上眼,哑声说:“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别走好么…”

“好。”倪蔷应下他,等他睡着,忍不住拨了拨他额前凌乱的发。

邓福星回来时,轻手轻脚进来,倪蔷抬头,像是才想起来她已经在病房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

邓福星压着声音说:“我把阿姨先送回去了,没事了。”

倪蔷张张嘴,轻声问:“我妈怎么说?”

他笑:“阿姨什么也没说,就说明天还会再过来。”

倪蔷没再说话,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邓福星问:“他怎么样了?”

“发烧,打了针,医生说让他多休息。”邓福星

点点头,看了眼手表,说:“你还没吃饭吧?”

“嗯…”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倪蔷摇摇头,“我没胃口。”

邓福星说:“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别饿坏了到时候你也倒下来,难道要我在这房间里再放一张病床给你睡呀?走吧,他在睡觉,你等会儿再回来,只要你愿意,又不是不能回来!”

倪蔷赧然,只有妥协。

两人在医院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店,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饭店里客人很少,老板和服务生倚在柜台上,模样懒懒散散。

邓福星找了个干净的位置请倪蔷坐下来,说:“其实我是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老板,还有吃的没?”

老板拿过来菜单,邓福星随便点了几个菜,问倪蔷可以不?倪蔷反正没胃口,随便点点头。

等老板走了,邓福星看着倪蔷说:“其实,不是我多事,但我是真希望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多来看看绛

仍然,他现在跟前照顾的人不多,只有一个护工,我是没事的时候来回跑,但我是个男人,粗手粗脚的,也不会伺候。”

倪蔷淡淡道:“怎么会没人照顾他。”

他这人,交际广,朋友多,没有朋友还有亲人,再不济,想照顾他的女人也是排成队的吧?

邓福星却无奈道:“你大概不知道,昨天白女士来了,对,就是绛仍然他母亲,也是我姑奶,本来这儿子受伤成这样,当妈的是心疼死了,结果他们母子俩在屋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白女士出来气得血压都上去了,差点晕在医院,等醒过神后,跟人说,以后谁也不准来看绛仍然了,尤其是他们家里人,连安安都不让来!”

“怎么会这样…”

邓福星喝了口茶,挑一只眼睛看她,然后正经道:“你想知道因为什么吗?”

倪蔷一顿,没答。

邓福星觉得自己这辈子他妈自己的事都没这么操心过!但为了他们真是要焦头烂额!世界上为什么要

有这么多误会,要有这么多隐瞒?

他轻轻嗓子,视死如归道:“我后来问了他二嫂,说那天绛仍然只跟白女士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要娶你!”

倪蔷后背一紧,彻骨的冰凉从脚底传来。

邓福星就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于是道:“惊讶吧?我也惊讶,他这个从来不想结婚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所以我其实挺难受的,因为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的朋友,虽然以前他们都把我当小毛孩儿看,但我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当然也包括了绛仍然不结婚的原因!”

堰州再次迎来了冷空气,一日之间,天气有晴转阴,出租车的司机叹说:“这天,憋了几天了,估计又一场雪要来了。”

音质拙劣的广播里的放着一首老歌,男人沉重的嗓音仿佛将人带回了八九十年代,旧的记忆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倪蔷想到半个小时前,邓福星收起一贯的吊儿郎

当模样,认真对她说:“倪蔷,我见过绛仍然两次大的变化,一次是九年前,一次是现在。九年前,那个冬天,他从阮家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化验单,我们都以为他肯定气得连杀人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你知道么?那时候他有一个喜欢的人,这人你认识,就是阮七喜。”

“那时候他们关系很好,怎么说,绛仍然对阮七喜,是恋人,但更像兄长,像父亲。他比阮七喜大整整七岁,所以当他正值壮年的时候,阮七喜还是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懂什么?她们可能嘴巴里会说一些情情爱爱,但是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情况。所以后来,他们之间出了点儿意外,那意外就是…阮七喜怀孕了…”

倪蔷听到这话时是什么反应呢?

对,她在喝水,手紧紧握住杯子,指尖发白。

邓福星说:“倪蔷,这是绛仍然的第一个孩子,而且那个时候他很爱阮七喜,他很高兴能和阮七喜拥有一个孩子。但是阮七喜才19岁,她还在上着大学,绛仍然为了让她安心,给她承诺,他们会先结婚,

这孩子一定得生下来,也替安排好了休学,到最后两家的家长也都见了,绛仍然再问阮七喜,阮七喜对他说,她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可是后来,没人能想到,她竟然自己偷偷跑去引流了…那时候,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

倪蔷承认她被这个事件的发展惊到了。

邓福星喝了一口水,叹气道,“阮七喜打掉孩子的原因是,她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才十九岁,她不知道要了这个孩子之后,她的未来要怎么办…其实说起来是没有错,但很多时候,我们不能用对和错去评估一件事。五个月大的孩子,都成型了…这真的不仅仅是一场空欢喜这么简单了,这对一个人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所以后来他们就分手了,绛仍然回堰州,就再也没去过阮家,他跟阮七喜后来的关系倒是不错,但你知道,谁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倪蔷坐在座位上发呆。

邓福星忍不住摸出了一支烟,问倪蔷:“介意不?”

她摇摇头,看着邓福星点上,吞云吐雾中,他的

话语显得更加幽怨:“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人有时候会替自己找个借口,可能阮七喜只是他不肯结婚的一个借口,更复杂的原因,是绛家,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样一个家庭,其实你可以想象一下的,嗯,可以往坏的方面任意想象…倪蔷,那是一个你不能想象的世界,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爱你的人愿意把你带进那个世界…”

那顿饭邓福星也没吃好,饭店的厨师技术拙劣,几个菜没一个合胃口的。他回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车里还有杜若做的汤,差点忘了。

他高兴地打开,闻了闻,味道很好,可惜了,给错了人。

带着汤回去,绛仍然已经醒了,看脸色还行,脾气倒是不怎么好。

隐忍着,克制着。

邓福星走到跟前,把保温瓶打开,里面的汤还在冒着热气。

“喝点汤啦!”

那人不语,邓福星“啧啧”叹说:“跟谁生气呢?你不喝我可就喝了!”

绛仍然没动,冷声问:“她走了?”

邓福星点点头,绛仍然面容更冷。

邓福星看在眼里,扬了扬手里的碗说:“人是走了,汤留下来了,怎么样?要不要尝尝你未来丈母娘的手艺?”

绛仍然面容一变,紧紧盯着他手里的汤碗。

邓福星看着,恍然想到了那时在澳门,赌场内神色阴郁,毁金似土的男人。

第二次,他看到这人为了别人而发生改变…这次有所不同,成熟男人,懂得克制,也,懂得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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