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勤太妃在门廊处轻咳了两声,将她们的视线引了过来。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站起来,朝着她敛身,“臣妾给皇额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额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起身,而后朝着小公主招了招手。

李倾婉轻轻放开小公主的小手,小公主就往前跑了几步,扑进勤太妃的臂弯里,“惠宁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童声稚嫩,勤太妃顿时眉开眼笑,轻轻搂着她,“这是谁教给我们惠宁的……惠宁长大了,知道想着皇祖母了……”

勤太妃拉着小公主的手,细细地问了饮食,又问了每日所学。小公主乖巧地一一作答,更是说了自己在苦练舞蹈,要在寿宴上献舞的事。勤太妃一边听,一边笑眯眯地抚着她的头发。

李倾婉站在一侧,微垂着眼睫,目光柔柔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勤太妃在这时抬眼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儿的?”

“臣妾自知所犯过错无法弥补,唯有日日来此地为皇上、皇额娘祈福。”李倾婉说罢,从怀里取出一道平安符,“前几日,白塔寺的上师进宫来给皇额娘讲经,臣妾在这里遇见他,便求了一道符,用以保平安、延寿禄。”金色的三角拴着红色丝绦,在阳光下闪着一抹光晕。

勤太妃看了半晌,语气不觉柔和下来,“你是给哀家求的?”

李倾婉点点头,口音细细,“臣妾知道,白塔寺的符最为灵验。而且那位上师说,这道符开过光,若是用给家中老人,再辅以孝心和真心,便能保佑一世安宁。”

“孝心、真心……”勤太妃咀嚼着这两个词,须臾,轻轻叹了口气,“若你果真痛定思痛,今后能专心抚养和照顾小惠宁的话,哀家也就真的安心了。”

李倾婉敛身,深深俯首。

而后,勤太妃就和乌拉那拉皇后离开了雨花阁。小公主咬着手,还在原地站着。这时候,已经有宫婢将掖在团垫下面的纸笺抽了出来。

李倾婉接过来却是看也不看,就对着烛火烧了。灰烬落,上面的字也跟着灰飞烟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乾西四所那边,师傅请得怎么样了?”

冰雁略微敛身,压低声音道:“回禀娘娘,师傅们都说,若想要在短短几日内就教好小公主,很是困难。所以……”

“所以没有师傅敢接?”李倾婉回眸,眼底透出一丝不悦。

冰雁点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本宫不管是困难也好,简单也罢,你这就去指定一个人,必须要在十天之内将小公主的舞蹈教好,否则本宫就将他逐出宫去。”

冰雁随后又去了乾西四所,然而里面的教习师傅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接。且道是皇家子女,精贵得很,舞蹈又是苦功夫,非几年的苦练不能成事。单是时间就已不可能,更何况要教的还是皇室唯一一位公主,谁也不敢担这样的责任。最后,却是里面伺候的一个嬷嬷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真的没问题么?”

“娘娘放心,老奴以前是乐坊里面的伶人,亲手带过很多姑娘,有经验得很。小孩子的筋骨软得很,稍下工夫,几个动作还是做得出来的。”

李倾婉蹙着眉,一脸变幻莫测地看着她,“你竟敢将本宫的小公主,跟那些下贱胚子相提并论……”

那嬷嬷名唤苏蓉,闻言惊了一下,惶恐地跪在地上,“老奴不敢!老奴是老糊涂了,这张嘴真是该打,该打!”她说完,伸手照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地抽下去。

清脆的响声让李倾婉愈加烦闷起来,摆摆手,索性让她停下。

“离着太妃娘娘的寿诞,统共还剩下八个昼夜。在这期间,你若是教会小公主一套讨喜的舞蹈便罢,若是不能,乾西四所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辛者库教习那些包衣奴婢吧。”她说完,便摆摆手,让伺候的奴婢将小公主领出来。

两三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姿势、身段,堪堪往那儿一站,无论苏蓉怎么说,都弯不下腰去。苏蓉捡了一根藤条,狠狠在她的小腿上抽了一下。小公主“啊”的一声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李倾婉刚在软榻上躺了片刻,就听见外面的声音,皱着眉唤来冰雁,却是苏蓉打了小公主,连外衣都顾不得披上,穿鞋下地就直奔正殿。

小公主已经被扶起来。那边,苏蓉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李倾婉几步上前,啪的一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大胆贱婢,本宫只不过是让你负责教导小公主舞蹈,你却敢打她。你可知道连本宫都舍不得动她一下,谁给你的胆子动手?你眼里还有本宫,还有皇上么?”

苏蓉捂着脸,嘴里腥甜,唇角渗出血丝来,“玉不琢不成器。娘娘让老奴教导小公主舞蹈,一招一式,必须将基本功打好才行。娘娘若是心疼小公主,别说是不到十几日,就算是十几年,也教不出一段舞来。”

李倾婉怔了一下,转瞬却道是她的话并没有错。

冰雁挽起小公主的裤腿,白嫩嫩的小腿肚子上被打出两道血痕。冰雁心疼地看向李倾婉,“娘娘,小公主是金枝玉叶,如何受得了这个苦,奴婢求您还是另做打算吧。”

在瞧见血痕的那一刻,李倾婉也心疼得要命,可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让小公主在勤太妃的寿宴上脱颖而出,这不仅是她的事,更是为了惠宁的将来着想。谁能保证她永远是皇室唯一的公主?倘若将来皇上纳了别人,有新的女儿降生,那么她这个犯过错、关进过北五所的额娘,将要如何给她争回那些宠爱?

“舞蹈还是要练,你注意些分寸便可。”李倾婉说罢,再也不看一眼,直进了内殿。

冰雁拉着小公主,苏蓉拿着藤条就过来要人。小公主惊恐地躲在冰雁身后,却被苏蓉一把拽了出来,硬是让她将腿抬到杠子上,做最基本的抻筋和压腿。

十月二十八日,迎来勤太妃的寿宴。

早在十五日,王公大臣以及外省各大臣已经陆续呈进贺寿贡物。十六日,内宫里面开始日日有庆祝活动。等到二十八日来临,宫城内外已是锦缎铺地、福禄彩幅高挂。

当日,勤太妃先是在寿康宫里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而后在宁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仪驾。辰刻,御礼服,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神武门、进北上门,至寿皇殿列圣前拈香行礼。又至承乾宫、毓庆宫、乾清宫东暖阁、天穹宝殿、钦安殿、斗坛等处拈香行礼毕,还乐寿堂。

巳初,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养性门、升皇极殿宝座。礼部堂官引雍正帝于宁寿门中门入,帝步行至宁寿门槛外拜褥上立,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还宫。随后接受皇后、固伦纯禧大公主、皇子福晋等参拜。礼毕还乐寿堂,升宝座,帝诣勤太妃前跪递如意毕,皇后率婉嫔、安贵人、谦贵人等诣勤太妃前跪如意毕。

最后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至阅是楼院内降舆,帝率皇后跪接、进膳、进果桌、看戏。戏毕跪送,勤太妃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还乐寿堂。

寿宴要在畅音阁里面举办,看罢戏,有奴婢备好桌案用膳,膳过两巡,各殿的妃嫔献出贺礼。皇后乌拉那拉·贞柔毫无悬念地拿出那副亲手绣制两个月的双面湘绣,接下来则轮到婉嫔。

婉嫔领着打扮得喜庆的小公主走到明黄桌案前,尚未开口,小公主就童声稚嫩地喊道:“惠宁要献舞……”她的小脸儿满是笑容,嗓音脆生生的,却是将大家都逗乐了。

勤太妃抚着掌,笑眯眯地道:“小惠宁想要跳什么舞呢?皇祖母从来都不知道惠宁也会跳舞,是谁教惠宁的?”

李倾婉轻挽双手,柔柔地一拜,“回禀皇额娘,小惠宁知道皇额娘寿辰在即,非缠着臣妾找人教她跳舞不可,说是要在寿宴上跳给皇额娘看,让皇额娘开心。”她说罢,春水般的目光流转,只荡过那一袭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

勤太妃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连连称“好”。李倾婉敛身再拜,而后领着小公主下去准备。

片刻之后,一侧的宫人将曲乐奏起。等欢快的调子在整个敞廊里响起,小公主穿着一身金灿灿的罗裳走到中间空地上,手腕和脚腕上都拴着金铃铛,随着动作,铃铛发出脆响。曲调如水,舞姿娇俏可爱。短短几日,动作却练到了十成,一招一式娇美而标准。

勤太妃一边看一边打着拍子,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可就在这时,小公主的舞步似乎乱了。“啊……”她刚跳了几个动作,想弯腰下去,却痛苦地叫了一嗓子,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摔在地上。

这一摔,将满场人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大妞儿——”最着急的却是李倾婉,这一急,连以前叫习惯的乳名都唤了出来。

她坐在西回廊的第二个桌案后面,面前挡着雕栏,繁重的宫装让她无法及时跑过去,却是一侧的奴婢将小公主抱了起来,径直抱到皇后娘娘的跟前,乌拉那拉·贞柔探手一试,却是没气儿了。

“太医,快传太医!”

天色逐渐黑沉下来,沉郁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宫城,仿佛连风都跟着凝滞下来。

小公主被抱到了寿康宫里,几位太医已经进去很久,外面是焦急等待的勤太妃、皇后,李倾婉六神无主地扶着廊柱,已是满面泪痕。

皇上原本也在,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然而边防忽然传来急报,万般无奈之下,匆匆赶回暖阁主事,留下心腹亲信苏培盛在此等。

足足两个时辰。月近中天时,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御医正是陈远道和赵博安,两人都是首席院判,此刻却是煞白着一张脸,面色凝重,额头上满是潮汗。

“里面怎么样了,我的女儿怎么样了?”李倾婉扑过来,红肿着眼睛,一把拽住两个御医的袍袖。

陈远道扶住她,赵博安却径直来到勤太妃的面前。

“小公主如何了?”勤太妃阴沉着一张脸,已经十分难看。

赵博安的脸色更加难看,拱着手,沉沉地道:“启禀太妃娘娘,小公主她……却是不行了……”寥寥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勤太妃脚下晃了晃,险些没摔倒。

不行了……李倾婉目瞪口呆地转过脸,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博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行了……”

“太妃娘娘、婉嫔娘娘,刚才老臣等为小公主号脉,已经不见了脉象。小公主身上又有多处伤痕,老臣猜测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虐打,导致筋骨脆裂。刚才小公主在跳舞时,该是经受不住挤压,终于导致断裂错位压迫心脉,才……”

勤太妃听到一半,只感觉心筋被狠狠勒紧,已经是痛得难以自抑。等全部听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转瞬,推开身侧的人,大步走进了寝殿。

床榻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具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

李倾婉跟着走进去,在看到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大妞儿,我的女儿……”

勤太妃却是哆嗦着手脚,径直上前掀开小女孩儿的衣服——外中内三层。等掀开月白缎长裤的一角,却看见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着紫红色的瘀伤。然而不仅是腿上,手腕上、后背、胸前都遍布着又红又紫的瘀痕。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哀家的小惠宁会有这么多伤?”勤太妃颤抖着声音、拍着床榻,哽咽着哭出声来,“婉嫔,哀家以为你从北五所出来已经改过自新,谁知道你仍在兴风作浪,现在还把小公主弄成这样!”勤太妃捶胸顿足,哀嚎着看着床上的小身体,“哀家真是瞎了眼睛,竟然把小公主交给你抚养。你让她练习舞蹈就罢了,何必要这么折磨她。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皇额娘……”

“别叫哀家皇额娘!”勤太妃的眼睛通红一片,站起身,指着床榻,“你的女儿就在那儿,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脉搏和呼吸。你是她的额娘,你去好好看看,究竟你把她折磨成什么样?”

李倾婉并不相信小公主真的已经殇逝了,面容僵硬地走过去,抱起那小小的身体,“大妞儿,大妞儿?是额娘啊,你怎么不理额娘呢?”她摇晃着小公主的肩,须臾,转过脸来,朝着勤太妃露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皇额娘您看,小惠宁还在我怀里动呢。她还活着,还活着……”

勤太妃心里有抑制不住的酸楚和哀恸涌出来,再不能去看一眼。甩着袍袖,朝身侧的人道:“来人哪,传哀家懿旨,景仁宫婉嫔李氏虐待亲女致死,特此废去封号,择日处斩!”她说罢,立刻离开了这里。刚踏出门槛,寝殿里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

十月二十八,戌时,勤太妃寿宴不欢而散;亥时,长女殇于景仁宫,追封为和硕怀恪公主。

二十九这日,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这样的天气,有雨已是难得,潮湿的气息从泥土里生出来,弥漫在雨幕里面,含着淡淡的青草味道。

景仁宫里,小公主的尸体已经收进了棺椁,而辰时不到,宗人府来押婉嫔的官吏已经到了。宫妃被打入冷宫时,往往要穿着一身雪白罩衫,抱着仅能带的几件换洗衣服,连身边的奴婢都不能带走。但若是罪犯不赦要被砍头,则是被带进宗人府。

李倾婉已经在床榻前坐了一夜,晨曦的阳光投射进屋时,她便起身走到镜子前面,将披散凌乱的长发梳得齐顺。

冰雁泣不成声地看着她,“娘娘……”

“本宫这便走了,你留下来,要好好照顾小公主……她喜欢吃甜的,喜欢午膳之前先去御花园耍闹一阵。膳食不能太烫,要定时定量,可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李倾婉痴痴地望着床榻的方向,仿佛那上面还有个小女孩儿正甜甜地睡着,就像以前一样。

冰雁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嘘——”李倾婉伸出手,朝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吵着她,你看她睡得多香啊……”

此时此刻,莲心站在门槛前望着殿内的一切,惊愕得无法自抑。自从寿宴在即,她便暂时离开景仁宫回到了辛者库,原是因为这两日,勤太妃会到各个宫妃的殿里面探看,她不便再继续叨扰。而更重要的是,二十八日诸皇子、皇妃要进宫拜寿,她必定得留在辛者库,届时勤太妃也会安排人过来,将她接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殿里面。谁想到时隔仅仅三日,竟然会变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宗人府的官吏已经到了,莲心暗自咬牙,提起裙裾就往外面跑去。

此刻,寿康宫里的烟气已经散了,雕花麟凤的铜炉盖着盖子,里面的火炭早已经没了热度。垂花门上的幔帘被挽着,露出殿内的一室浮光掠影、蒙蒙黑沉,仿佛都还浸在子夜的冰冷和浓深里,连轻微的熏香都生出了凉薄的味道。

莲心迈进门槛,殿内的嬷嬷拦了她一下。

“奴婢钮祜禄·莲心,有急事求见太妃娘娘,请通报一下。”

嬷嬷伸着胳膊阻拦她,却是面无表情,“勤太妃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你还是回去吧。”

“求求你,我真的是有急事,人命关天!求你让我进去!”

还有两刻,婉嫔就要被押进宗人府,正午时分,等待乾清宫定夺,便要处斩。莲心焦急得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地在门廊上苦苦哀求。

就在这时,内殿徐徐走出一个宫婢,朝拦着莲心的嬷嬷道:“主子有话,宣她进去。”

莲心满是感激地看了这个宫婢一眼,忙跟着她跨进内殿,绕过几道垂花门,烫金明黄的大敞椅即在眼前,那团花地毯上却早已跪着一个身影。

“太妃娘娘,婉嫔她就算再心肠歹毒,也不至于要如此残害小公主。虎毒不食子,更何况还是一个母亲呢。”徐佳·袭香梗着脖子,直直地跪着,“您的寿宴是整个宫闱最大的心事,婉嫔或许是因为望女成凤用错了方法,才导致小公主殒命。她已经失去了神智,太妃娘娘,妾恳求您饶她一条命,哪怕是景祺阁,哪怕是北五所,让她一辈子待在里面不能出来。妾求您了……”袭香说到此,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莲心由宫婢领着走进去,袭香这时抬起头,瞧出是她时,脸上不由生出一丝别扭,别过脸再不去看她。

勤太妃抚着额,神色倦怠而憔悴。好半晌,睨下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也是来求情的?”

“太妃娘娘,奴婢一直住在景仁宫里面,前前后后的事,没人比奴婢更清楚了。因为太妃娘娘的寿宴在即,婉嫔挖空了心思要讨您的欢心,因此才让小公主跟着乾西四所里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学跳舞。那苏嬷嬷说自己是自小就练习舞艺,婉嫔才将小公主放心地交给了她,婉嫔并不知道苏嬷嬷会这么对待小公主。”莲心说罢,俯首叩了一个头,“太妃娘娘,纵然婉嫔有抚养失职之责,却也罪不至死啊!”

她刚说完,桌案上的茶盏哗的一下就被挥落在了地上。勤太妃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满面哀戚地看着地面上的两个人,“她罪不至死,难道哀家的小惠宁就该死么?”

就在这时,忽然有奴婢来禀告:“太妃娘娘,不好了,婉嫔在被押入宗人府的路上撞墙了。”

莲心和袭香都是一滞,骇然地看着那奴婢。

勤太妃阴沉着脸,“死了没有?”

那奴婢低着头,怯懦地道:“回禀太妃娘娘,御医当时正好经过那里,就赶紧过去看。谁知道,却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话音落地,莲心和袭香都跌坐在地上。袭香失魂落魄地盯着地上某处哽咽着,却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高堂上,勤太妃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涕泪横流,“好啊,老天都看不过眼。那贱人是有心加害也好,无心也罢,都已经给哀家的小惠宁偿了命。来人啊,将那贱人挫骨扬灰,封了景仁宫,哀家从此再不想听到关于那贱人的任何事。”

风逐渐转凉,莲心走出寿康宫的一瞬,扑面而来的凉雨,打得她一个寒战——骄傲如斯的一个女子,就这么没了,再无声息。

景仁宫偌大的宫殿里,宝阁架上面摆放着的诸般新制香品仍在,一些是自己的,一些则是特意给婉嫔做的。莲心怔怔地想着,是不是该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给婉嫔烧了。恍惚间,又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婉嫔一起死了,萧索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袭香被奴婢搀扶着走出来,没有打伞,走出回廊就呆呆地站在雨里。莲心在她身边走过,却一把被她拽住,拽住了,却没说话。

莲心鼻翼有些酸,苦涩地抚上她的手,却发现指尖冰凉,“娘娘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袭香喃喃地念出那四个字,忽然笑了,却是仰面而泣,“我应该高兴的啊,不是么?我终于把她斗倒了,不仅如此,她都已经死了。如果仅仅是被押入北五所,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现在可好,她死了,死了……”她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莲心转过身,难受地拥了她一下,袭香就伏在莲心的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雨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站在雨里的两人浑身都被浇透了。眼前,那些在白日里瑰丽奇伟的殿堂和宫墙,此刻被雨水冲刷成了一片阴翳色,幽幽深深,夹杂而来的寒意,就像是从脚底一直钻到了心里,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那股凉薄和冷酷的气息。

“奴婢没想到,娘娘会来给婉嫔娘娘求情……”

袭香从莲心的肩上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嘲弄和凄凉,“你以为是我,对么?”

没错,她确实很讨厌她,讨厌得咬牙切齿,生怕她留在宫里面与她争夺地位和尊荣,挖空心思想着如何能将她们母女弄到北五所里面,永世不得翻身。可她毕竟是她的表姐啊,而大妞儿是她的小外甥女,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情。而且退一万步讲,她也根本没有那么狠辣毒绝的手段——借刀杀人,不露声色。

“你说,当时在景仁宫负责教大妞儿跳舞的,是乾西四所里面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对么?”袭香脸色冷了,眼神里充斥着毒恨和阴森。

莲心点头。

“那好,本宫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宫人,能将大妞儿毒打成那样,并且还将表姐连累致死。”

乾西四所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拿着簿册核对名姓的嬷嬷站在正堂中央,却是一脸的疑窦和愠怒。在她面前站着的都是教习师傅和宫人,排成队,由另一个嬷嬷仔细地核查而过。

莲心和袭香跨进门槛,正听见那嬷嬷点对着名讳。瞧见眉眼,才认出她正是在勤太妃身边伺候的老嬷嬷。

“谦贵人、莲心小主,老奴一一核对过,乾西四所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苏蓉的嬷嬷。”老嬷嬷朝着她们俩行了个礼,就把手里的簿册交给了她们。

莲心却是满脸震惊地抬起头,目光跟袭香的相触,两人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呢?我是亲眼看着那嬷嬷在景仁宫里教习了好几日,偶尔还会有乾西四所里面的宫婢,送一些描画动作和舞姿的书籍过来。对了,就是她们俩,我见过她们送东西过来的。”莲心说罢,指着站在靠右侧的两个面容清秀的宫人。

那两个宫人见点到自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

“可有此事?”老嬷嬷厉声喝道。

两个宫婢哆嗦着肩膀,噤若寒蝉地点头。

老嬷嬷啪的一下将簿册摔到她们脸上,“那你们送书籍的那个人何在?若是胆敢包庇,一并连坐,严惩不贷!”

“奴……奴婢等冤枉啊,奴婢等确实送过东西到景仁宫,却以为她是婉嫔娘娘新招的宫人,更何况那嬷嬷也是这么说的啊!”两个奴婢跪在地上,咚咚磕头。

这回,连来核查的老嬷嬷都惊了一下,莲心和袭香更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难怪出事之后,一直看不见还有别人,原来根本就是个包藏祸心的祸害。究竟她是谁找来的,表姐对大妞儿的日常起居不是一向小心谨慎的么?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一个外人进殿里面,还接近大妞儿呢?”袭香说罢,面露哀伤和痛惜。

莲心怔怔地回味着她的话,想起自己提前三日离开景仁宫的时候,那苏嬷嬷仍在殿里面教习,冰雁还特地在一侧督导。

冰雁……

“那个叫苏蓉的嬷嬷,是冰雁找回来的。”

袭香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就在这时,寿康宫来的老嬷嬷将簿册交还给乾西四所里的掌司,然后朝着袭香和莲心道:“两位小主子,老奴跟随太妃娘娘已经在这宫里面待了几十年,听得多也见得多。宫里头最忌讳空穴来的风、无因而动的影——往往就能兵不血刃,而杀人于无形。在这个宫里面,千万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至此,景仁宫被封了起来,再没人敢去提及关于李倾婉的一切。这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曾经在宫中经历过辉煌灿烂的三年。三年中,品阶一跃至贵嫔,并且生有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小公主,然而却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香消玉殒,最终只成了偌大宫城中一抹飘萍,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一点痕迹。

十一月,天气逐渐冷了下来。

已经是深夜,西暖阁里的灯还亮着。苏培盛让送膳食的小太监轻着步子,将桌案上的盘盏端下去热一热。都是精致的银碗和珐琅碗,里面所盛炙肉汤羹,悉数都未动过。

熏笼里燃着香,袅袅烟气让人昏昏欲睡。试菜的宫人仍陪在旁边,看着敬事房的太监捧着搁置着绿头牌的托盘,梗着脖子跪在堂下,而明黄案几前那一道身影始终没有看一眼。苏培盛摇了摇头,示意他先拿着托盘退下。

自从宫里面唯一的公主殇逝,原来的两个嫔,一个因谋害皇室子嗣被关押进北五所,一个因虐杀亲子而打入宗人府、后自杀而亡,本来就人丁稀少的皇宫里,更显出几分清冷和疏落。几位太妃因此事格外忧心,专程交代了敬事房的太监,务必要让皇上每月多几次召幸,更要再挑选几位秀女充实后宫。

放着绿头牌的托盘已经被拿下去,看来今夜又要在暖阁里面批阅奏折至通宵。连着熬了几宿,眼睛都是红的,苏培盛憋回去一个哈欠。看着明黄案几上如小山高的公文,想着等全部处理完又到了上早朝的时辰,连忙摆手让奴婢们先去准备,只等着暖阁的殿门一开,就端着铜盆和皂盒等进来伺候洗漱。

因为每个月大都是如此,朝服和朝冠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暖阁里,偶尔会往乾清宫那边拿,却不是因为要召幸妃嫔侍寝,而是接待完来使或处理罢公务,困倦不堪地回到寝宫里面休息。

“几更了?”这时,明黄案几前响起一道微哑的嗓音。

苏培盛揉揉眼睛,看了看天色,敛着身子道:“万岁爷,已经过了二更。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那人“嗯”了一声,又埋首在成堆的奏折里面。

苏培盛盯着还在门廊跪着的小太监,手里同样捧着红漆托盘,只是里面盛着的不是绿头牌,而是厚厚一叠钟粹宫待选秀女的小像。想来几位太妃因为此事,亦是煞费苦心,可惜皇上该是早把选秀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皇上政务繁忙,根本无闲暇时间去考虑这些,每隔几日就硬逼着选看,只是给皇上添堵。

殿外,月色如水。

穿过隆福门,一行宫人顺着朱红宫墙迤逦而来。为首的,是个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女子,身着一袭蓝色缎凤穿牡丹纹样常服,梳旗头,青缎面中间插着一朵牡丹,辫梢绾着七宝珐琅坠角,在月光下宛若嫦娥仙子,华丽而雍雅。跨进暖阁的殿门,外廊和中廊守夜的太监都呼啦啦地下跪行礼,“皇后娘娘。”

芳容淡,始知花姿清美端艳。

素雅丽颜的女子朝着他们摆了摆手,踏进内殿。那端坐在明黄案几后面的男子,正好将朱笔搭在笔架上。抬起脸,一双深若黑渊的眼眸注视而来,他薄唇启合,似有君临天下的无限睥睨之势,却深蕴而内敛,淡然地道:“你怎的来了?”

此时,金杏五爪金龙吉祥如意朝服还未褪下,因他端坐了许久,绣着金丝云纹的衣袂有些凌乱。幽深晶瞳,眸光若练,恰好与窗外夜色互相辉映。俊美无俦的面容,微有些倦怠之意,眼睑含着浅浅的青色。

乌拉那拉·贞柔莲步而至,身后跟着的奴婢端着小银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胭脂釉瓷炖盅和两个珐琅葵花盒,分别盛着圆肉杞子羹、折叠奶皮和燕窝鸭子火熏片。

“臣妾给皇上请安。”

新制的菜肴香气扑鼻、勾人津液。乌拉那拉·贞柔吩咐奴婢将托盘放在一侧的桌案上,就有小太监上前试菜。

“臣妾知道皇上自酉时就未进过膳,斗胆做了这些东西,请皇上务必要给臣妾一个薄面,用些汤羹才好。”

“外面露重气寒,你身子又不好,应该在储秀宫里好好休息。”

乌拉那拉·贞柔静静地望着那一抹明黄的身影,须臾,轻垂螓首,略带涩意地道:“水不就人,人便去就水。皇上许久都不来探望臣妾,臣妾便来探望皇上……”

翻阅奏折的手一顿,他抬首看她,“朕刚回宫不久,政务繁忙,故此冷淡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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