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肖像 第二章
后来吉敷考入了东京C大学的法学院。为了改变这个扭曲的社会,他决定以后从事与法律相关的职业。虽然不知道能否当上法官、检察官或律师,但即使当不了,懂得一些法律知识,将来总会用得上。
吉敷来到憧憬已久的东京是在一九六六年,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的春天。东京给他的第一印象是“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到处开满樱花”。然而,吉敷在东京的学生生活却并不安稳,可谓艰苦而曲折。之后吉敷几次回忆起那段时光,觉得那可能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二月,全日空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在东京湾坠落;六月,国会内开始讨论重新恢复纪元节,这一举动招致在野党的反对;大海对岸的越南战争进一步激化,很意外美国居然和越南这个小国家陷入了苦战。
国际上的混乱波及整个日本,和平主义者在新宿频繁集会,不可避免地与警察发生冲突,流血事件成了家常便饭。大批嬉皮士睡在地下通道里,大学内也一片混乱,吉敷所在的大学有一部分教学楼都无法正常使用了。国际形势日益混乱,日本社会也随之不断掀起骚动。
不过,大学的新生入学式还是正常举行了。吉敷和一位高中同学一起参加了入学式。那是个安静而内敛的人,高中时就有一套非常成熟的思想。然而入学仪式一结束,他就马上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消失了。
学生运动初期,大学里的学生领袖纷纷成为斗争中的积极分子。在学校读了有关革命的书籍,便用革命用语热烈地发表议论,讨论时都是洒脱的东京腔。农村出身的吉敷,觉得这些学生领袖简直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自愧不如。只得在尾道的街上一个人玩橄榄球,不敢与其他人交流。那样的学生领袖,吉敷觉得自己穷极一生也追不上。
吉敷对破坏性改革很抵触。光凭这些人就想在日本发起变革是不现实的,革命是针对那些有政治觉悟,且懂得战略计谋的人而言的。
吉敷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工厂,雇有十来个人。难道这也要按共产主义的平等原则来搞吗?小资产阶级不是劳动者,照革命的理论是要被枪毙的。
吉敷对各种组织、党派均不了解,不能接受那些颇具破坏性的思想,完全公平的想法又不太相信,加上掌握的知识不足,无法参加讨论,结果就没能加入学生领袖团体。
所以,吉敷每天早晨按时到校上课,认真听完课之后,剩下的时间就到图书馆读书打发。对乡下来的学生来说,根本就不会出现早晨睡懒觉,九点钟上课还会迟到的现象。吉敷也在图书馆读了一些革命派学生推荐的书,但并没有真正喜欢的。
就这么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校园生活,一到暑假就回老家,或者去旅行。可以与大自然亲近,让吉敷感到非常快乐。确实觉得自己是一名大学生,反倒是在各地旅行的时候。暑假结束回到校内,发现学校里的斗争已愈演愈烈。
在某个偶然的机遇下,吉敷与一名姓桧枝的同学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桧枝头脑聪明,能言善辩,却并不会强迫他人按照他的想法做事,在革命派组织里属于另类的一个。吉敷和桧枝聊得很投机,两个人经常穿过堆满桌椅的操场,在校园里找个角落长谈。
在吉敷看来,虽然桧枝和校园里的革命派以同志相称,一起战斗,和他们的关系却并没有特别亲密。吉敷每次去找他,他都会微笑着过来和吉敷说话。桧枝的举动让吉敷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他的朋友,为此他非常高兴。
吉敷从桧枝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同是一年级的学生,桧枝却具备如此丰富的知识,这让从乡下来的吉敷有些自卑。果然是东京的学生,与众不同。他们的话题大多是关于革命的,现在已忘了大半,唯一记住的是桧枝并不相信日本、苏联、中国,以及古巴如今的繁荣是革命的成果。这些国家是因为发生了战争才造就了共产党,和理论性的革命没什么关系。发起革命的贤人志士也说了,资本主义终将走到尽头,是因为其剥削的本质已经暴露。不过,作为革命起点的苏联倒是相反,那里能第一个发起革命,是因为其国民大都处于与近代文明无缘的农奴状态。桧枝还曾经笑着对吉敷说,说这些话在那帮革命朋友中可是绝对不行的。
可以冷静观察社会现状的桧枝,和家里有一家小型工厂的吉敷,在思想方面有很多冲突。桧枝总说如果真能达成全社会均等化,日本肯定会比现在更好。吉敷考虑了一下自己家的情况,如果赞成这个观点岂不是成了不孝之子,而实际上自己也确实不这么觉得。于是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
桧枝还经常说起越南战争,谈论发起战争的理由。吉敷这才详细了解了越南战争。作为战争一方的美国,之所以要在日本冲绳建设基地,是想借助日本国铁完成物资运输。如果我们想让胡志明和他的国民获得胜利,就必须停止国铁运输。桧枝如此批判道,但一般日本人都没有这种觉悟。
然而桧枝也说过,如果国铁停止运输物资,日本就会和美国对立,难免不会引发战争,因此他自己并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一直希望越南能打败美帝国主义,尽快结束战争,实现和平。他根本不把武装革命放在眼里。现实中的革命更需要策略,武装确实有必要,但这要以充足的军事预算为前提。暴动时需要武器,军事训练也必须进行,可装备及必要的军队要从哪里来呢?这些不需要我们担忧,但不管怎样,革命派的策划者总该考虑吧。吉敷从没想过有关战争的事,更不会想到,危险的斗争已经在自己身边潜伏很久,一触即发。
没过多久,桧枝就在校内被杀害了。尸体是在学生橱柜里发现的,吉敷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学校内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传来传去。桧枝在革命派中一直自成一派,没有什么朋友,吉敷算是他为数极少的朋友中的一员。尸体上有多处殴打痕迹,应该是用棍棒打的。大学一般都不喜欢有警察进入,但这次发生了命案,刑警在校园里调查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找到凶手。
吉敷到处询问曾和桧枝同志相称的学生,然而革命派一向蔑视平时不关心政治的学生,因此根本不理睬吉敷。再坚持下去,还有可能会被大骂。吉敷这才知道,桧枝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一个人。那个人可以准确地判断局势,以最恰当的方式处理问题,自己为曾是他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刑警的介入带来了全校师生的恐慌,曾参加过暴动的学生怕被逮捕,纷纷逃出了学校。没想到借这个机会,大学内竟出乎意外地恢复了平静。
吉敷问在校内调查的刑警桧枝的事情,刑警态度很冷淡。并反过来想从吉敷这里打听情报,却一点儿也不透露案情进展。
吉敷不甘心,为了从革命派其他成员口中得到一些情报,他没事就去他们经常聚会的“田园咖啡馆”打听,要不就去挤满学生的操场询问。革命派自然都十分厌烦吉敷,恶狠狠地说:“你这家伙有什么权利跑来问我们,我们是不会和机会主义分子说话的。”还有人把吉敷当做反革命分子,吉敷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好笑,后来还差点儿被革命派里的激进分子打了一顿。
尽管十分艰难,但最终还是从其他团体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有个名为联合派的团体,打从建立开始就与革命派对立,尤其是桧枝,他们特别厌恶。联合派是淀川浅间山庄的赤军残余,行事方式十分激进。会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也恰恰证明桧枝的预言是正确的。
吉敷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大胆接近联合派。没想到这个团体比桧枝加入的革命派更加暴力,被人称为“反革命的垃圾”。调查了很久也并没了解到什么消息。后来无意中得知一个姓佐佐木的学生成员曾在桧枝死那天和他约好了见面。吉敷继续深入调查,终于从几个人那里听说佐佐木当天和桧枝确实约好了一起在校内喝酒。接着又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两个人长期不和,互不相容,但那天晚上似乎有要和好的意思,打算畅饮一番。
没想到两人见面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一时僵持不下。后来佐佐木叫来联合派的其他成员,声称要纠正一下桧枝的思想,放肆地对桧枝施以私刑,最终造成其死亡。大概过程就是这样。吉敷进一步了解到,警方应该还没得知这个隋报。
佐佐木好像是经济学系的,吉敷来到经济学系,却并没有找到佐佐木。
吉敷又从教务处询问到佐佐木的宿合,但佐佐木也不在。从住在隔壁宿舍的男同学那儿吉敷了解到,佐佐木已经好几天没回宿舍了。
吉敷又回到教务处,这次问了佐佐木家的地址。得知他出生于枥木县的鹿沼。吉敷找来一张地图,发现鹿沼就在宇都宫附近,离这里并不太远,正在犹豫去不去的时候,从家里传来消息,说父亲的工厂终于无法维持,即将破产。工厂破产后父亲将去朋友的工厂里当工人,作为一名普通职工工作。虽然家中有些积蓄,但因为要还债,可能不能再给吉敷邮寄生活费了。于是父亲让妹妹打电话告诉他。
这一年,吉敷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起伏,一度受此严重打击而一病不起。父亲那么努力认真地打理着工厂,怎么会变成这样?吉敷怎么也想不通。C大是所私立大学,即使边打工边上学也很难赚够学费。况且,目前教科书都还没翻过一页,要通过司法考试,需要大量的学习时间。吉敷万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但在静下心来思考了一阵子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家里的长子,必须帮助父母走出困境。然而另一方面,吉敷又不禁感叹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地糟糕,完全束手无策。入学后交到的唯一的朋友被杀,家里的工厂面临破产。刚人大学,没听几节课就发生暴动,学生们纷纷加入帮派,学校周围建起街垒,考试都有可能取消。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家里那么艰难,大学又是这样的状态,到底还有没有继续读下去的意义呢?另外,朋友就那样失去了生命,自己所学的法律却完全无能为力。
吉敷不想再去佐佐木家了。连日来一直被别人说成是反革命分子,遭人白眼;家里又传来那样的消息,情绪低落到极点,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因为在尾道时已养成了习惯,吉敷在夜幕降临后走出宿舍,来到可以看到中央线路轨的地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思考着。
吉敷思索良久,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就这样放下桧枝的事,对自己大学唯一的朋友来说无异于背叛,变成了受人摆布的人偶。家里现在的状况很可能会导致自己中途退学,那样的话,就不能实现当法官的愿望了。如果再放弃调查,就等于白白浪费了时间,却什么事情也没做成,作为一个男人,这么做可太没种了,无法得到别人的尊敬。
在大学的这段时间几乎没学到什么,来东京学到的知识,全是桧枝教的。哪怕是作为对唯一朋友的吊唁,也该去鹿沼一趟,没有结果也没关系。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的话,恐怕自己以后也做不了什么正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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