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转亮的道路上,我听着轮胎在路上疾驰的声音,凝视车窗中的自己。

在夜里搭乘列车或车子摇摇晃晃的感觉很奇妙。

小时候的我总觉得搭乘交通工具移动的时间无限漫长,不停问妈妈:“还要多久才到?”她则是一再回答“还有十分钟”。

小学与大人坐电车去参加法会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时车窗外一片漆黑,大人们都已沉沉入睡,天气很冷,虽然电车内的暖气很强,但还是有冷风灌进来。我一直凝神屏息地望向阗黑窗外,除了偶尔掠过的月台灯光与平交道灯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但我仍无法移开视线,我心中涨满莫名的恐惧,仿佛只要一移开视线,列车就会进入一个未知又恐怖的世界,或是有某个巨大的怪物从黑暗中出现,袭击我搭的这列车。电车叩咚叩咚的节奏仿佛是我心跳的声音。

当年车窗中屏息以待的小孩,如今已成为经过社会磨练后的大人。

可是,现在的我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了吗?不,我觉得成为大人后,害怕的事物反而更多,变化迅速的世界,新的恐惧不断增加,譬如纳豆的基因、银行的呆账、不孕妇女,甚至是南极冰层融化等等,这些都是小时候无法想像的问题。

“就快到登山口了。”彰彦宣布。

“利枝子。”我轻摇利枝子的肩膀。

“嗯?什么?”利枝子的声音带有浓浓睡意,反射性地直起身,不太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我们快到了。”

“真的吗?”利枝子重新坐直,揉揉眼说,“唔,我刚才睡着了,但精神好很多。”

“其实小睡片刻对恢复精神很有用。”我附和道。

“我作了一个梦。”利枝子的声音仍有点睡意。

“什么样的梦?”我反问。

“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海上飞,远处的阳光看起来好美。”

彰彦回头瞥了利枝子一眼,看样子这话题勾起他的兴趣了。

彰彦再回头直视前方,开口说:“如果人能在天空飞,很多事就会不同了,譬如战争的方式、城市的规划,或一些工具的制作等等。不过,人却没有翅膀,你们不觉得这应该是进化过程的哪里出了差错吗?就连恐龙都能飞了,而且它们也有手。因此,如果人类在演化环节上没出差错,或许就会成为以双脚行走,背上还有翅膀的姿态。”

“你这么说也有理。”我想像人类长出翅膀时的姿态。

“那是当然。”

如果人类能飞……我小时候曾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却不再有这种想法,因为我已经不再认为能飞是一件好事。如果现在有人正在天空飞翔,一定会被击落,因为会造成其他人的恐慌,也会有人想利用这点赚钱,而且会形成新的阶级差别。每当一个新局面展开时,一定也会产生另一种层面的不自由。

柏油路通到一处开阔的场所,一间山中小屋式的建筑在晨曦中渐渐浮现。

看到那栋建筑的瞬间,我突然惊觉这趟旅行已经到了尾声,也即将画上句点。在那之前,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定会的……

车子开进砂石铺成的广场。

广场上单调冷清,只有一间工寮与成堆的木材,一部小型推土机,还有一块画了地图的招牌。曾是搬运木材用的小径,如今已成登山步道,静悄悄地往山里延伸、隐没,从森林的缝隙间还可看到峰峰相连的山脉。

“终于到了!”彰彦精神抖擞地大喊,“那里是厕所,出发前先去一下吧!进了山里就没厕所了。”

“是的。”

大家放下背包,轮流去上厕所。厕所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最近盖的。

“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总觉得这间厕所盖得很奢侈。就算是连续假期,应该也不会有那么多游客吧!”利枝子打量周围环境,有些质疑。

我也有同感。J杉一直位居热门观光景点的前几名,但在前往J杉的入口处就只有我们四人。我若无其事地看向细长山径的入口,那应该是以前辟给台车搬运木材的轨道,共有两条,而且都布满红褐色的铁锈。看着它们往深山中延伸,深不可测的气势让我们莫名地有些紧张。

我在那条山径的入口边缘晃来晃去。

阒黑的森林将周围完全包覆,即使这几天已经进入山里数次,我仍不敢相信这里就是这座岛的中央。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能站在拥有这种寂静与强烈存在感的山林里。

天空愈来愈蓝,完全放晴后,天气应该也会变热。

“好了,我们做点热身运动,让身上的肌肉清醒一点。”一本正经的彰彦开始动了起来。

我也跟着转动脖子与脚踝,拉拉脚筋,身上的肥厚脂肪让我觉得很郁闷,随着年纪增长,新陈代谢的速度也愈来愈慢,与客户应酬吃的东西全都堆积在五脏六腑内了。

“不再年轻”这句口头禅已经逐渐成为事实。之前也有人说过“自己已经这种年纪了”之类的话,意外的是,大家居然都不这么觉得,或许是因为过去那段年轻岁月仍与现在紧紧相连吧!我们并非一下子跳过那么多年,长成如今的年纪,因而十年前的记忆有如才刚发生过。

但某天,这句话突然给我深刻实在的感触,一想到自己从高中毕业后已经过了二十年,我才惊觉这段岁月之长。

我不排斥年岁的增长,只是为自己曾拥有过的唯一一段年轻岁月感叹。我有自信,如果让现在的我回到过去,我必能好好善用那段岁月,也不会有不必要的焦虑与孤僻。

“好,我们出发!”

彰彦看了一眼腕表,率先往前走,大家默默跟在后面,依序是彰彦、我、利枝子与莳生。

看着彰彦的背影,我觉得有些感动。这世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愿意走在众人前面,多数人都是不停抱怨、发牢骚,站在后面观望,虽然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或说处世之道也行,但我不禁打从心底尊敬义无反顾地走在最前面的彰彦。

想到这里,我就想到与彰彦形成明显对比的莳生。他是个冷漠、狡猾的人,明明有率领众人的实力,却绝不做这种事,他一向如此。

锈蚀的铁轨与枕木不断往前延伸,紧贴地面起伏,有些路段好走,有些路段崎岖不平,枕木本身也凹凸不平,行走其间必须很小心才不会跌倒,我现在终于明白枫叶鼠踩滚轮的心情。

我的左边横躺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底下是干涸的河床。

河川另一边是耸立、蓊郁的山脉,再过去一点是被朝霞笼罩的山峰。

附近仍是不变的宁静。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这里的鸟真的很少。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这种时间、这样的景色,一定会有许多鸟鸣作为陪衬、点缀,但这里竟是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踩着枕木移动的声音,这座岛的生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安静。”走在我后面的利枝子似乎也有相同感觉。

“嗯,明明是这么壮观的景色,没想到竟会这么宁静。”我不由得点头道。

“那就让我们好好享受这片宁静吧!这在平时可是可过不可求。”彰彦诙谐地说。

的确,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宁静。平时的生活总是被手机、电脑、电锅、微波炉等人工噪音围绕,根本很难想像竟然还会有这种地方。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这种完全无声的环境反倒让我有点不安。”

真神奇,自己的声音仿佛透过空气正传递给某人似的。

山里冷冽的空气令人不由得身心舒畅。

虽然眼睛得一直注视脚下前进,但偶尔仍会瞄向四周,将这些景色深深烙印在眼底。真是太奢侈了,这么广大的空间竟由我们四人独占,心中不禁盈满莫名的幸福感。不过,这些只是我们这些游客的感慨,住在这里的人或许不这么想。这座岛的观光指南一定是由外来居民撰写的,与当地居民认为的快乐一定不同。

“谁有惧高症?”彰彦转过头问。

“我有一点。”我微微举起手。

“其他人呢?”

“我没问题。”、“我也是。”我后面的两人简短回答。

“前面有一座有点恐怖的桥,听说有人因为惧高症不敢过桥而放弃J杉。”

“什么?那怎么办?那桥没问题吧?”我脸色发青,明知应该没那么可怕,却不由得惶惶不安。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远足,因为不敢爬上山上那座只有钢筋骨架建成的瞭望台,结果被独自留在山下等大家。

转过一个弯,前方确实出现一座桥,钢筋桥身铺上许多木板,两旁没有栏杆。

“节子,就是那座桥,你可以吗?”彰彦用下巴指指前方。

高度确实很高,底下是布满岩石的河床,而且河水已经干涸,看起来其实没那么恐怖。

“好像可以。”

“你那个不算惧高症吧?”

我跟在彰彦之后过桥。虽然没问题,但因为两旁没栏杆,总觉得身体好像快掉出桥外。

“大自然的话还好,如果是在公寓的二楼或三楼往下看,真的会觉得很恐怖。”

“怎么说?”

“因为总觉得离地面很近,会产生一跃而下的冲动。”

“是吗?”

“没错。我想,有惧高症的人一定都这么想,一站在高处就对自己失去信心,担心自己会不会顺着这股冲动往下跳。”

“也是。”

终于平安无事地过了桥。河床上的每一块岩石都很巨大,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对了,节子,你不是梦过被一个头绑三角巾的大婶追赶,然后掉下悬崖的梦?”彰彦问。

“咦?”彰彦的话在我心里激起莫名涟漪。

“这个梦一定与你的惧高症有关,你真的没任何头绪?”

“你说有关……和那个陌生的大婶?”他的断言让这涟漪更扩大了。

“没错。她一定就是解谜的关键,好!我就来猜猜看!”

“所以今天的话题要从这里开始?”

“这是当然!可以同时享受大自然与解谜的乐趣,我真是幸福!”

看到彰彦这么开心的模样,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奇妙的不安。

我们昨天谈到梦的话题时,我确实说了这个梦,但当时我明明没什么感觉,为什么现在会如此?我拼命暗暗思考,却想不出任何理由,只好先压在一旁,不去理会。

“彰彦,你说的樱树在哪?”利枝子问。

“还要再高一点的地方,沿我们正在走的这条路前进,就在J杉附近,现在还离得很远。”

“原来如此。”

樱树?对了,我们之前会提过樱树,就是那棵三顾之樱。它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悄悄抬头看向山壁,它会出现在这片墨绿森林中的哪里?

这棵樱树恐怕只是普通山樱,应该不像吉野樱那么华丽动人,而且一年开三次花的话,大概也是寥寥数朵小花。即使如此,樱树周遭的景色应该也大有看头。静静绽放在常绿林木环绕中的山樱,一定会吸引旅人的目光,使之不忍离去。

我曾想过,为什么风景会是美丽的?让人为之心动的绚烂风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景色?若美丽景色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感动,又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世上?

我们默默走在山径。

山里静得让人不敢轻易开口划破宁静,而且还有一种仿佛进入绘本世界的虚幻氛围。

“真的有神隐这回事吗?”我忍不住问。

“如果我们就这么一去不回,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我后面的利枝子接道。

“就像华盛顿,欧文那本《李伯大梦》里的李伯,他上山没多久,下山后才发现山下已经过了二十年。”彰彦说。

“这好像在哪听过?”

“美国的浦岛太郎。”

“哈!”

“神隐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利枝子应该正注意脚下,所以声音是从地上传来的。

“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是低头看地上,脚弓踩在枕木上时,虽然痛,但也很畅快。

“一定是时间错开了。山里面有时间过得极缓与极快的地方,不论进入哪一个,都与外面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

“还算合理,但很像科幻小说式的论述。”

“时间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东西,尤其对人而言。基本上,‘时间’的概念就是由人制订,而猫与狗感受到的时间一定也不一样。同样是一分钟,但等公车的一分钟与考试停笔前的一分钟完全不同。我觉得客观的时间与个人感受到的时间的确有差异。”利枝子淡淡地答。

这时的利枝子是最理性的。这让我再次深刻感受到,人果

然有许多面相,光凭单一面相是无法探究一个人的全部的。利枝子的森林,究竟有多深?而我的森林呢?莳生与彰彦的呢?

眼前明明有一座广大的森林,我却在想一座看不见的森林——一座在某个狭小地方沉睡的巨大森林。

可是,我的嘴巴却说出与我心中想法不同的话。

“这样的话,我与彰彦在大阪地下街会找不到对方,或许就是因为那里也有两个时间流速不同的地方?”

“是你过的时间与我的不一样吧!”彰彦反击道。

“照你这么说,对时间感受完全一致的人不就找不到了?‘悠哉’与‘匆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就是源自对时间的感受不同?”

“大概是吧!我与我主管的时间大概就相差了一百年。不过,每个人自身对时间的感受也不一样,譬如我将小时候的一年与现在的一年放在一起比较,感觉就不一样。”

“嗯,高中毕业前的十八年与高中毕业后的十八年也绝对不一样。”

“没错——不对,高中毕业到现在已经十九年了,天啊!”

“没错,已经十九年了,那时候出生的小孩,现在都成年了。”

“别再说了。”

我身后传来利枝子不悦的声音。真是有趣,大家都一样不想承认自己变老,也为年龄的增长而纷纷打了个冷颤。

沿着山壁修筑的山径进入了山问的森林里。

巨大的杉木耸入天际,台车轨道也没入森林深处,让我真的觉得自己似乎进入某个童话世界,在森林的另一端有个王国,是我小时候憧憬、拥有欧兹魔法的翡翠之都。

那则故事对小孩而言,其实非常残酷。忘了是从书的插图还是电影里看到的,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龙卷风吹翻屋子,将魔女压扁的画面,魔女的鞋尖还从屋子底下露出来。当时的我会想过,这是“坏魔女”的下场,如果房子压扁的是“好魔女”,那该怎么说?

这是个惩恶扬善的世界。过去世人对善恶的处理都很明快利落,为了除恶,怎么残酷地对待坏人都没关系,王子与公主的幸福则是以魔女的血肉为养分而开花,这是当时世人一致认同的快乐结局。但现今的动画不然,暴力被禁止;加害者也有人权;好人被杀后,媒体若公布好人照片就形同二度谋杀;凶手得到保护而活着,对社会的满腔恨火或许又会害另一个人遭殃。

与时间感不同,我有时会觉得自己赶不上世界运转的速度,不论是企业或社会,皆以惊人的速度变化。以前的人从没想过,昨天还能用的东西,今天就成了一堆废物;直到稍早之前,每个人都还悠闲地走在路上,如今却为了不落人后而拼命疾走,不论老人或小孩都如此,走不动的人只能当场被淘汰。就算现在能记住学到的新知识,跟得上世界变化的脚步,但若世界的速度又更快了,我还能跟得上吗?

我听到有人正在上发条的声音。发条上得愈紧,这个世界的运转速度就愈快,但伴随而来的是全世界很可能会在瞬间崩毁;当发条转到底时,也是末日的来临。

我们很快便进入了阳光无法进入的森林。

这座森林没有丝毫封闭感,同样充满神秘与静谧。一想到这座森林笼罩了多广大的面积,我不禁觉得有些窒息。大家都反常地默默走着,不是因为没话讲,而是因为没有讲话的欲望。即使沉默,我们也都觉得这是一场很充实的精神活动。

每当我踏进这座岛的森林时,总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往森林深处扩散。我的身体仿佛一座发信机,向森林发出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信号,而森林便会接收、读取,然后呼应我,让我深刻体认到,原来人与植物都是相同的生命体。

这座岛仿佛一个生命体,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作一个很长的梦,而踏入岛上的我们则是岛的梦境之一——这座岛作了一个四名男女一起旅游的梦,他们不断聊着青春时代的回忆,小小的谜题;岛也梦到他们至今的人生,有人离婚,有人结婚,有人生了小孩,有人……

如果就连这个高速运转、复杂、浑沌的世界,全都是这座岛的梦,那会如何?

若这个梦醒了,又会如何?我也好、利枝子也好,大家会全都不见吗?我们的记忆、至今的思念与岁月,会到哪里去?

“啊!鹿又出现了!”

彰彦的低呼戳破了我的想像,我倏地抬头。

就在前方的轨道上,有一头鹿正回过头,脖子扭转成优雅的线条,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们。

“不论是猴子或鹿,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得我都觉得害羞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害羞?”

那头鹿一点也不怕生,但就在彰彦将自己与鹿的距离缩短至五公尺左右时,它突然转身,一个飞跃就消失在森林里。

从枝叶缝隙间泻下的光在鹿身上形成点点光圈,伴随它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响与远去的身影,有如一幅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花札牌上总以红叶与鹿为图样了。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说鹿是神派来的使者了。”彰彦低声说,“它总是站在道路前方——旅人的目的地——然后迅速消失,让人觉得它的举止一定有特别意义。”

总是站在道路前方——彰彦这句无心的话在我心里引起回响。

“要不要休息一下?一路都是用这种速度,有点累。”

大家围着铁轨坐下。

“还算轻松嘛!”

莳生终于开口,并拿出一根烟点起,当然,彰彦立刻跟进。

“这段路是以前专供台车搬运木材的,所以比较平坦,最后三十分钟的路程会比较辛苦,因为那里是真正的山路。”

“谁看到樱花要说一声,不然就不知道谁看到、谁没看到了。”利枝子从刚才就一直对樱花无法忘情。

“即使如此,也无法确定所有人是不是都看到了。”莳生半开玩笑地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看向彰彦问道。

“什么问题?”彰彦一脸奇怪地反问。

“要证明樱树是不是真的存在,除了我们四人都看到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

“怎么说?”

“假设我们四人都没看到樱花,这是因为这棵樱树不存在,所以我们才看不到,还是说我们因为心怀愧疚所以看不到?因为这两个答案都能成立,所以到头来,我们也无从得知樱树究竟存在与否,不是吗?”

“等等。”利枝子打岔,“如果关于三顾之樱的传说是真的,那这则传说的大前提:‘心怀愧疚的人看不见樱花’就是重点所在。所谓的‘看不见’是指眼前真的没有樱树,还是说樱树就在眼前却看不到?”

“你是指物理上的可见与不可见?”莳生说。

利枝子赞同地点点头。

“真伤脑筋,我也没问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定义究竟在哪。”彰彦困惑地搔搔头。

“结论是,这些只是传说。”莳生点头说。

“那我们分两边好了,一边是真的看不见,一边是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见——虽然如果我们都看不见也无法证明樱树不存在——这样如何?”

我将话题拉回来,大家都点点头。

“换句话说,我们四人都看到的话,就表示这棵樱树真的存在。”

大家再度点头。

“如果只有我看见呢——我的确看到了,就在刚才的森林里,唉呀!你们一定是做了亏心事所以才看不到——这样你们能接受吗?”

“那不行,我不相信!”彰彦气冲冲地摇头。

“好吧!那只有我与利枝子看见呢?或者除了彰彦以外,我们三人都见到了?”我苦笑说。

“唔,有三个人见到的话……”

“你相信吗?你承认这能作为樱树存在的证据?”

“不行,我无法接受。”考虑过后的彰彦摇摇头说。

“所以说,要我们都承认樱树存在,除非我们四人都看见。”我耸耸肩,有些无奈地继续说,“但这样就没有其他人能为我们作证。即使我们再怎么言之凿凿,除非其他人自己也来找这棵樱树,否则无法取信于他们。光一句‘看见’,不能保证樱树真的存在。”

“这理论真是模棱两可。”

“幽浮或鬼都一样,都是无法对看不到的人证明其存在。反过来看,也能说传说就是利用这一点才得以成立。原本我们就不知道‘心怀愧疚’究竟如何定义,就算解释也没个标准,所以这八成是警世意味居多。”

莳生与彰彦随后展开热烈讨论,鲜明的烟味在森林里飘散。

“要如何证明爱的存在?”

我突然提出的问题将大家全吓傻了,他们面面相觑后,全都转而盯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彰彦一脸讶然地一字一字问。

“我只是问要如何证明爱?”

“爱?你是指‘爱情’?”

“嗯,难道还有其他吗?”

“呼!吓我一大跳,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的问题有那么恐怖吗?”

“当然,我很晚熟好吗?”彰彦抚胸道。

看样子,他或许真的很纯情。

“这个话题或许会很有趣。”莳生意外地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仰头往空中吐了一口烟。

“咦?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你说的应该是男女之间的爱吧?不是亲子之间或对人类的爱?”

“当然,是男女之间的爱情。”

莳生将烟灰弹落携带式烟灰缸内,利枝子若无其事地注视莳生的侧脸。

从今天早上起,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就变得柔和许多。我不知道昨晚他们两人单独谈了些什么,但很明显,他们之间已经雨过天晴。

昨晚利枝子回到房间时,既激动又愤怒,还一直哭,情绪十分紊乱。

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淡淡地说了声晚安,便背向她躺着。

她点了一盏小灯,在微弱的灯光下,一直静静地坐在床沿。我不清楚她这样坐了多久,本来想晚一点再起来确认她是否睡了,没想到终究不敌白天的疲劳,不知不觉便陷入熟睡。

但今天早上的她显得很清爽,虽然双眼有些浮肿,神情却很轻松自在,感觉她这四天对莳生所抱持的眷恋、憎恨等复杂情感都被洗涤干净了。

要将筑在心中、已认定为既成事实的情感抹去,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然而,这就是爱情。

大家都在等莳生开口,就连沉静的森林也正竖起耳朵静候。

就连这种时候,莳生仍是从容不迫;即使让众人屏息以待,大气不敢稍喘,他仍不慌不忙。

“喂,快说!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小女生,满心期待你会说什么!”

一如以往,彰彦最先忍不住开口催促。

莳生一脸意外地看向彰彦,仿佛这时才发现众人都在等他,不禁莞尔。

“小女生?”莳生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眼神看向远方,“一般人普遍认为能用以表达爱意的方式有语言、身体、金钱、时间。语言就譬如‘喜欢’或‘爱’;身体就像亲吻、做爱等肌肤相亲的行为;送鞋子、皮包、一顿高级餐厅的晚餐,或花了三个月薪水买的戒指,都是砸钱表达爱意;然后是结婚,用一生的时间相守。这些都是被世人认为能证明爱情的方法。”

莳生这些话充满嘲讽意味,而且让人听了感到心寒。

“但现在,特别是最近,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些不见得能证明爱情的存在。我自己就有深刻感触,以我的经验来说,就算没有爱,仍能使用这四种方式。节子,你也是这么认为,才会想到这个问题的吧?”

“不完全是这样。”我偏头想了想,“反过来说,我觉得如果要证明自己的感情,任何一种方式都能充分表达。”

“那女人会怎么做?现在说的通常都是男方这边的意见吧!”彰彦打岔道。

“等一下,先听听莳生怎么说。”我微微瞪了彰彦一眼,他耸耸肩,继续抽他的烟。

“没那种事,女人也会用这些方式。”莳生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

“我也这么认为。其实,我会问这么问,是想知道你会如何证明自己的爱情。”

我断然的口吻令莳生感到讶然,接着他的表情变得一脸深思,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离婚,大概是因为想用结婚来证明世人所说的爱。”

我惊讶地发现莳生的语调没有任何讽刺,看样子,这是他的真心话。

彰彦与利枝子也一脸意外地看向莳生。

“可是,你们不认为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与我很像吗?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爱,但因为想让彼

此感受到爱情的存在,也想让周遭的人认为如此,所以这四种表达爱意的方式才应运而生。相反地,过去每个人都质疑爱的存在,所以才会有豪华气派的婚礼与聘金,因为他们相信唯有如此,才能让人相信有爱。”

不知为何,我觉得喉头一阵苦涩。就某种意义来说,莳生的话非常正确,也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没错,莳生一直很坦白,他从不说假话。然而,如今我却为此感到深切的悲哀。

“说老实话,我觉得节子的问题非常新鲜,也很有趣,而且对我来说,这是一道非常难的难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证明自己的爱情,因为我连自己是不是拥有值得证明的爱情都不知道。”莳生淡淡地说。

我发现利枝子悄悄地移开了放在莳生身上的目光。

真是糟糕,莳生给我的回答,或许伤到了利枝子,我不禁觉得有点后悔。

“可是,我总觉得你现在说的不完全如此。”彰彦以认真的眼神注视莳生。

“应该是因为离婚这件事吧!”莳生将烟捻熄在轨道上,然后丢人携带式烟灰缸。

“咦?离婚?”我问。

“嗯。”莳生点点头,“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而且还是个利己主义者,因此只要对方对我产生类似爱情的感情,我就会下意识地远离。”

利枝子静静地聆听莳生说话,双眼出神地凝视地面。

我很难估量莳生的话中之意,包括他对利枝子传达的那些讯息,应该也一如以往,是他的真心话吧!

“喂!你该不会是想借机将自己的离婚正当化吧?”彰彦不满地打岔。

“哈哈,果然被发现了。”莳生像个小孩似的笑说。

“那是爱情骗子才会说的话,还有像是:‘都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而使你不幸,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之类的。”

“是吗?还真是老套的台词。”

“是非常老套没错。”

彰彦突然插入的对话,让我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

“现今社会要讲求对爱情的保证,确实很难。”利枝子露出莫名安心的表情,“我认为什么方式都行,最重要的是倾听,只要能专注地倾听对方说话,就是一种爱的证明。”

“确实是利枝子会说的话。”

“节子,你呢?”

“你啊?你用说的就能将人击倒了。像我就很受欢迎。”彰彦戏谑地说。

“是!是!你很受欢迎啦!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起对抗千夫所指,这就是我爱情的证明。”

“了不起,了不起。”

“佩服我吧?”我得意地说。其实这只是我一时想到的回答,会问这个问题也只是心血来潮,我没想到莳生会那么认真地回答我。

“彰彦呢?”

“啊!我?要怎么说……”彰彦被突如其来的反问吓了一跳,害羞得搔搔鼻子,“虽然平时都要工作,但私人时间都要在一起,譬如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

“你是艾伦·西利托吗?”

“唔,算了算了,这种问题不适合问新婚的人。”我放弃追问。彰彦让人讨厌的地方就在于他太可爱,也太纯情,说我不嫉妒他太太是骗人的。

“就是啊!这是给体验过婚姻生活的酸甜苦辣的大人回答的问题。”利枝子也不满地说,转头看我,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对吧?”

“果然还是非得证明不可。”莳生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的莳生很坦白,看起来毫无防备。

“什么?”

“我是指爱。小孩已经知道会对喜欢自己的大人提出要求,譬如买东西,出去玩。女人也是,也常说些‘爱我的话,下次休假就要陪我’之类的话。”

“如果是男人,可能就会说:‘如果爱我,就跟我上床。’”

“没错!这根本就是以爱为名的变相勒索,男人都是精虫冲脑的生物。不过,为什么一定要证明,不证明也没什么关系吧?”

“如果是真正的爱情,当然用不着证明。莳生的意思是说,就是因为没有爱情,所以才要证明,对吗?”

“唔——”莳生似乎找不出适当的话反驳,摇摇头,皱起眉头。

“证明又有什么不好?为了证明爱情的存在虽然必须劳心伤财,但至少也能顺便促进经济发展。”彰彦拍拍莳生的肩膀,站起来,“休息太久了,该出发了,要加快速度啰!”

一时之间,抱怨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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