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烟想哭的心都有了。

她趴在桌案上, 手握银狼毫笔,正誊抄着一篇孤本。

整整一个上午,她也就写出了两张, 还时不时用微红的眼去瞥萧九年。

少年见她眸子莹润微红,她生的太过娇嫩, 这才握了一会笔,指尖就有些微肿了,但她又不直接言明,说自己不愿意学了。

萧九年看不懂她。

她分明厌恶写字, 也分明练的很是辛苦,可即便是手肿了,也不言一句放弃, 倔强又执拗。

“今日就到这里吧。”萧九年有种在虐待孩子的错觉,虽说他教宋家小姐练字这一事, 会给他带来不少便利,但他不喜与人接触,更是不知如何同小姑娘家交流。

烟烟瞬间笑了, 眼中泛着星子, “九年哥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她仿佛如释重负,又像是刚刚逃过了一劫, 随手就将银狼毫笔给弃了。

萧九年, “……”这孩子怕是脑子不太好。

以她的身份,根本无需练字, 她自己也厌恶的紧,却偏生要练……

萧九年准备离开将军府,烟烟叫住了他, “九年哥哥,我兄长过几日就要归来了,你想习武么?”

“什么?”不得不承认,少年震惊了。

他名义上虽是齐王府的九公子,但在外人眼中,他连个私生子都不如,齐王府子嗣众多,有限的资源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在他头上,而齐王根本不想栽培他,不管他是块宝玉,亦或是块废料,他都没有机会接触任何资源。

小烟烟笑眯眯道:“我听说武状元可得五千两的赏银,还有机会去禁军任职,你难道不想么?”

她知道萧九年过的很寒酸,他大约很缺银子的吧。

他是齐王的外室子,身份不体面,将来几乎没有机会入仕,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武。

武将一切以军功说话,不知为何,烟烟总觉得眼前这少年,终有一日会成为盖世英雄,所有人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少年犹豫了。

他卑微、落魄、不体面。

但他也有尊严。

从不会恳求谁,也从未欠过谁的。

烟烟蹭到他跟前,微肿的右手拉了拉少年的粗布衣裳,她知道他手头拮据,一定需要银子。她也知道他一定不安于现状,“九年哥哥,你就答应吧,我宋家好几位厉害的师父,我给你介绍一位好么?我阿兄最是疼我,我让他指点你,他就一定会指点你。”

少年已经长出了喉结,在小丫头的幽幽注视下,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帮我?”

烟烟调皮一笑,“因为你长的好看呀。”

萧九年,“……”

***

转眼入了夏。

烟烟给萧九年找了一个宋家的武学师父,他每日来教她练字,这之后就去宋家武场,一待就是几个时辰,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孟夏时节,庭院中的紫藤花正当绽放,宋家长公子就要从边关归来了,烟烟打算给萧九年一个惊喜。

她的阿兄那样出色,只要得到了阿兄的指点,萧九年即便习武很晚,也能进益很大,离着武举还有整整三年,说不定他真有造化。

“小姐,您仔细些!”水墨与水画吓出了一身汗,紧紧扶着梯子。

烟烟才不管那样多,她已经打听好了,萧九年已经从外面归府,不出意外他此刻就在隔壁紫竹苑。

她动作灵活的爬上了梯子,探头一望,顿时僵住了。

只见庭院中的一口水井旁,少年身子赤着,只是在下身裹着一条棉巾,他提着一只水桶,将刚刚打上来的井水,从肩头浇灌了下去。

“哗啦”一声,整个身子都被淋了个透。

他平素看上去很是清瘦单薄,但脱了衣裳后,可见结实的小腹,上面甚至还有一块块清晰的肌理,显得十分有力。

烟烟正张着嘴,看呆了去。

这时,少年留意到了她的视线,也抬头望去。

见小丫头一脸花痴样,还有色眯眯的眼神,萧九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顿时……脑子炸了。

萧九年,“……”

少年面无表情的回了屋子,再也没出来。

烟烟嘟着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意犹未尽是怎么回事啊?!

***

接下来几日,萧九年一直冷漠无温,来教烟烟练字时,也绝对不会多少一个字。

烟烟感觉到自己被冷落了,这一天歇息时,她试探地道了一句,“明日是我生辰,府上会办宴席,你届时来么?”

少年没答话,但也没有否决。

他手头拮据,根本拿不出像样的生辰礼。

离开大将军府后,萧九年并未回隔壁的王府,而是去了一趟集市。

他每月能领到的月银寥寥无几,也不像王府其他公子,有母亲与姨娘接济,他的那些少的可怜的月银大多用来购置孤本与书册了,余不了几个钱。

少年摸索着荷包里仅有的几个铜板,脑中又浮现小丫头期待的眼神,明日她生辰,该有八岁了。

还记得她出生那日,将军府大办宴席,人人有赏,就连他这个隔壁见不得光的九公子也得了赏银。

那二两银子可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萧九年买了一只兔子灯笼,那八角琉璃灯上画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小兔子的面颊涂了胭脂,怎么看怎么像那丫头。

她会喜欢么?

少年并不能很笃定,但提着兔子灯笼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若是碰坏了,他就再也没钱买了。

这一年的小小一只兔子灯,是他能拿出手的全部家当。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隔壁的将军府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萧九年四更起榻练剑,待到旭日升起时,隔着一堵院墙,他听见了那小妮子的声音。

“我今日要穿最好看的衣裙,我要艳压群芳!”

萧九年持着竹杆的动作一滞,他没有一把像样的剑,就以竹杆代替,听见隔壁的响动时,少年唇角微微一动,总觉得今晨的阳光格外夺目。

但不及某人。

萧九年没什么体面的衣裳,齐王府逢年过节都会给府上公子小姐裁纸衣裳,但紫竹苑是一个例外。

而萧九年又从不将这些事放在眼里,更是不屑于放下尊严去争这些东西。

他特意挑了一件去年的衣裳,算不得簇新,但好歹比其他衣裳新一些。

他身段挺拔颀长,哪怕只是一件普通的锦缎长袍,也能穿出公子如玉的气度与卓然。分明身份卑微,却是隐露风流气韵。

宋家小姐生辰,隔壁的齐王府自然皆收到了帖子,即便是萧九年登门宋府,也无人会觉不伦不类。

毕竟,萧九年名义上已经是宋烟的老师。

不过,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即便来了宋家,在今日这种高朋满座的场合,他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萧九年提着兔子灯,少年腿长步子大,可能有点想早些将生辰礼送给那丫头,他隐隐期待。

少年轻车熟路就走到了烟烟的闺院,就在踏足院门之时,他突然止了步。

隔着几丈之远,他看见当朝太子殿下,正摸着烟烟的头心,眸光温和,另一只手递了一个锦盒给她,“表妹,这是我命人特意从南海寻来的夜明珠,放眼京城,仅此一颗。”

烟烟瞅了一眼,似乎很欢喜的收下,“多谢太子表哥。”

她好像意识到有人看她,可就在侧过脸望向月门处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此时,萧九年的步子更快了。

他提着兔子灯的手指发白,与那颗夜明珠相比,他手中的生辰礼当真是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他像是落荒而逃,平生第一次开始在意自己的颜面。

紫竹苑,小厮见他归来,很是诧异,“公子,您怎的又回来了?”

萧九年没有理会,兀自一人进屋,他身上煞气甚重,面无表情的挂好了兔子灯,之后呆立在了桌案边,身形萧索。

***

宋家门第煊赫,还出了一位皇后娘娘。

故此,纵使宋家小姐仅仅八岁生辰,今日登门送礼之人也是如过江之鲫,阖府上下热闹了一天,太子殿下还亲自出宫了一趟,就为了给她过生辰。

可烟烟并不是很开心。

她以为萧九年今日一定会露面。

可谁知她从早上等到了晌午,又从晌午等到了席散,却是迟迟没能等来萧九年。

宋老太太拉着她说话时,就见她嘴噘的老高,一脸闷闷不乐。

“喃喃这是怎的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烟烟不敢说是萧九年‘欺负’她了,她若是这般说,一定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她心里就是不痛快,非常的不痛快……

***

翌日,萧九年没有过来,只是指派了小厮传话,说是今日有事,不能教宋小姐写字了。

烟烟还在生气中,总觉得被萧九年给辜负了,她都八岁了!这样大的事,萧九年怎能不来恭贺她?!

于是,两人这一冷战持续到了三日后。

这一天,烟烟终于熬不住了,她派人盯着巷子口,一得知萧九年归来,她立刻跑出了府门前去堵他。

萧九年骑着小毛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粉色身影,但他目不斜视,直接从角门入王府。

“喂!你站住!”烟烟气吁吁喊了一句。

她提着裙摆跑到他跟前,又怒嗔道:“那日我生辰,你怎的没来?害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她……等了他一天?

此时,落日的余晖映着小丫头娇嫩的小脸,少年从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美好的小人儿。阴郁了几日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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