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回房之后,狄姜立即扶钟旭坐在床上,然后又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一枚金丹,不等钟旭拒绝,便送进了他的口中,紧接着一巴掌拍在他的下巴上,然后金丹便顺势从喉咙里滑了进去,不消片刻便融化在了他的身体里。

“你给我吃什么了?”钟旭大惊。

“老白做的十全大补丸!”狄姜盈盈一笑,这时再去探钟旭的脉搏,便较之从前更加搏动有力,她翻开钟旭的眼睑,眼睑下也不再有黑色的印记。

狄姜长吁一口气,遂放下心来。

“老白的丸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老白是谁?”

“一个朋友,喜欢炼丹。”狄姜站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钟旭道:“漱漱口吧。”

“谢谢。”钟旭接过,一饮而尽。此时他就算有很多疑惑,但是也能确定,狄姜不是坏人,而是跟自己一样,醉心于道法。不同的可能只是门派有别,所以处理方式不尽相同。

他心里渐渐对她有了些许好感。

“李杏之没事了?”钟旭问道。

狄姜淡淡地“嗯”了一声:“或许吧。”

“或许?杀人凶手已经伏法,经此一劫,她应当会得到心安了。”

“嗯。”狄姜依旧一脸淡然,似乎并不关心。钟旭见了她这样又不禁生出许多疑惑来。

“你不是很关心她吗?”钟旭又道。

“是呀,不然怎会救她。”

“那为何我提起她时,你又如此漠然?”

狄姜一愣,笑道:“不然我该怎么办呢?我应该很开心吗?老潘已经死了,李姐儿当日本就不愿独活,我将她救起也未必是她的本意,我这样做,只是想帮一帮潘玥朗。”

“嗯……”钟旭点点头,沉默了。

他抬眼看狄姜,见她站在自己身旁,满含笑意的看着自己,那眸子里迸射出的精光分明不像是在看一个邻居,她就像是自己阔别多年的老友,眼中有千言万语,但是临到了身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钟旭为了打破这一室的尴尬气氛,于是淡道:“我去见过潘辛贵。”

“老潘?”狄姜愕然,怔道:“你在哪里见过他?”

“奈何桥上。”

“你去了地府?!”狄姜满脸震惊,震惊过后便喃喃道:“难怪……难怪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一介凡人擅闯地府,受伤还算轻的,往重了去可是会损伤你的寿命……”

“你竟知道这么多。”钟旭打断她,她这样焦急的模样,让他也开始有些紧张。

“这些事情谁人不知?你身为白云观的掌教,贸然行此事,未免也太儿戏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狄姜十分焦急,说着又从兜里摸出一颗金丹递给他:“快,再吃一颗。”

“还吃?”钟旭惊道。

“吃!”狄姜一脸笃定,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哀道:“我可不想你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钟旭听话的服用之后,又道:“我去地府见了潘辛贵之后,我觉得事情还有蹊跷。”

“老潘怎么说?”

“潘辛贵的魂魄不全,他只留下了一魄。”

“怎么会这样?”狄姜故作惊讶。

钟旭摇了摇头:“老潘应该已经去投胎了,而留下来的那一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你怎知他去投胎了?”

“我在地府寻不到他的气息。”

狄姜听了很是惊讶,自己在地府并没有多做停留,那老潘是何种模样并没有在意许多,这会子听钟旭这样一说,便觉得事情很是怪异了。

“你确定老潘只留下了一魄,然后剩下的三魂六魄去投胎了?”

“在我看来是这样。”

“寻常人哪里敢这样做?”狄姜惊道:“且不说阎王准不准许,就单凭少了一魄这一条,他下辈子也将是个痴呆的傻子,谁会想做一个傻子?”

“这也正是我所奇怪的地方。”

“……”

这时,狄姜突然想起,李姐儿在竹林里唱过一句词:连就连,你我相约到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现在老潘先去了,于是依照约定在桥上等李姐儿,然而自己完成了承诺,却只留下一缕会笑不会动的散魄?这么一来,该说老潘究竟是爱她,还是不爱她呢?

爱,是责任,是信守承诺。

不爱,是他宁愿来世做一个傻子,也不要多在奈何桥上等一等,等到见她一面。

是了,老潘等她了,但是下辈子也不想再见了。

狄姜摇头失笑,只觉这红尘中人啊,真是让人看不透。

狄姜嘱咐钟旭好好休息之后,便从他房中退了出来。现在整个客栈里,除了她主仆三人和钟旭,就再没有旁的人气,连往日里过往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不再踏足客栈,这里俨然成了一座鬼屋。

谁会想来这大凶之地呢?

孟掌柜的所作所为,教人胆寒。

第二日,潘辛贵出殡。

村民早在山窝里的一处空地上给他挖了一个大坑,准备厚葬他,但是由于前几日潘家没有一个可以主事的人来行此事,便一直搁置下来。这会李姐儿苏醒,潘玥朗也恢复了些许精神头,于是整个村的人出钱,给老潘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出殡礼。

潘辛贵的棺椁停在祠堂已久,加上尸体本就被溺水中多时,这会便不再开棺观礼。潘玥朗连最敬爱的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心中的悲恸可想而知,他细小的手臂执了一枚足有他两人高的招魂幡,看得问药的心都随着幡摇摆。心里直祈求他可千万不要晕在了半路。

“李姐儿来了么?”村长看了一会天色,问潘玥朗。

潘玥朗摇摇头,道:“再等一会吧,娘说要盛装打扮了来。”

村长点点头,不置可否。

按理说,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哭都来不及,她还有心情梳妆打扮?

潘玥朗也知道村长的意思,但是他了解母亲的性子,她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她说要盛装打扮,就一定会装扮到她满意为止。

众人就从早上等到了正午。

狄姜怕李姐儿在家出了什么事,便去了她家寻她。等狄姜推开李姐儿的屋门,便见她正穿着一身杏花红的礼服端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想是她身上有伤,拿着黛眉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描了许久也没有描成她满意的样子。

“李姐儿,时辰到了,再晚一会就要天黑了。”狄姜催促她。

李姐儿摇了摇头,拒绝道:“潘郎喜欢整洁,我要化作最美的模样去见他。”

狄姜闻言,觉得她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于是走过去,拿过她的眉笔替她描绘。等化完了眉毛,又点了朱唇,等化完了面上的妆,李姐儿又递来一枚花钿。

那是一枚由红杏花做成的媚子,贴在眉心,煞是点睛。

“这一套妆容可真好看。”狄姜看着铜镜中的李姐儿,只觉她现在的模样又与之前不一样了。

这时的她,更多了一份从容。

“这一套装扮,是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他说,只在人群中远远瞧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眸子了。”李姐儿说着,面上起了点点绯红。

狄姜耸肩一笑,表示完全同意。

这时,李姐儿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了十二枚珠钗,一字平铺在桌上,问道:“狄姑娘会梳头吗?”

狄姜点点头。

“替我梳一个花冠髻吧,用这十二支珠钗,一支都少不得。”

“好。”

狄姜也不多问,按照自己平日所见,仔细的为她收拾妥帖。等梳完了头,又将珠钗一一簪上,她这时才发现,这十二支珠钗皆是金錾花栉,寻常人家根本受用不起。还记得前一阵见龙茗与柳枝置办嫁妆,便是在太平府那样举国数一数二的金器铺子里也拿不出如此花纹繁复的珠钗。

狄姜好奇,便忍不住问她:“这是李姐儿的嫁妆?”

李姐儿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看来李姐儿家境优渥,定是豪门千金。”

“谁说不是呢……”李姐儿骄傲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会嫁给潘郎?”

狄姜毫不避讳的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止她想知道,怕是全村的人都好奇不已。

“你们可能没见过老潘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我见过。而且在我眼里,无论岁月变迁,时光荏苒,他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

“当年,他是何种模样?”狄姜实在猜不到。

“他啊……可臭美了。”李姐儿的思绪便飞啊飞,飞到多年前初见老潘的那一日。

“那一日里杏花开遍,渲了一池的花影,老潘就站在杏树下,穿着赤红的衣袍侃侃而谈,将身边的一众豪门贵子比了下去。”

李姐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又道:“他历来晨昏二浴不可少,衣物每天要换三次。晨间一次,午休一次,晚餐前还要再换一次,皆要清洗干净,熨烫妥帖,一尘不染。”

“唔……原来他有洁癖。”

“这是对自己有要求,又怎能算怪癖?”李姐儿睨了狄姜一眼。

狄姜连忙摆手道歉:“对不起,不该诋毁你心爱之人。”

李姐儿摇摇头:“也不是,这种感觉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是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了主意,此生非他不嫁。”

“后来呢?”

“后来他果真非池中之物,得到了权贵的赏识,被委以重任。”李姐儿说完垂下了眼帘,眉目中突然少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却无端多了几分黯淡。

“但是好景不长,潘郎得罪了人,故而被他们陷害,锒铛入狱。他们还买通狱卒,在狱中打断了他的腿,我费劲了心力,才得以保住他的命,后来更是为了他与家中断绝关系,与他一齐隐姓埋名,远走天涯。”

李姐儿说完,狄姜的发簪也簪完了最后一支。

“走吧,别让潘郎等急了。”李姐儿站起身来整理衣袍,狄姜这时才发现,她的衣服是一整套的翟衣。

三翟六服,翟衣古来便是为皇族贵族所用的最高礼服,能穿它之人最不济也得是个诰命夫人,否则就是逾矩的大罪。

狄姜这才细看,发现李姐儿穿着的衣饰上翟衣、中单、蔽膝、革带、大带、大绶、玉佩、小绶、袜、舄等一一俱全,穿戴起来十分繁复,且一个步骤都错不得,也难怪她会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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