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等狄姜和李姐儿到达祠堂之时,天色已经暗下,祠堂也已人去楼空。送葬的冥纸一路向山上延绵,二人寻着冥纸炮竹的痕迹便寻到了老潘的坟前。

“掌柜的你怎么才来呀!老潘坟冢都修葺好了……”问药见了狄姜立刻围了过来,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她像见鬼一样看着李姐儿,指着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你你你……你是李姐儿?!”

“正是。”李姐儿眉目冷冽,不怒自威。头上的十二珠钗明明晃晃,在烛火的映衬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你离我远点,香粉太熏!”问药捏着鼻子尖叫:“你这副装扮,是打算进宫选秀吗?老潘可尸骨未寒!”

问药话音刚落,便吃了狄姜狠一记拳头。

“你这狗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一边待着去!”狄姜骂完问药,又侧头对李姐儿笑道:“快去吧,老潘等了你许久了。”

李姐儿微一点头,便提着裙摆走上前。

问药翻了个白眼,戚了一声:“盛装打扮给谁看啊,老潘刚死就想找下家了?”

“你懂什么?再废话把嘴给你缝起来。”狄姜狠狠一瞪眼,问药立刻缩回了脖子。

半山腰的平地里,村民已经各自回家,半人高的坟冢前,只剩下潘玥朗还跪在墓碑前烧冥纸。

狄姜书香问药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而竹林的上方,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钟旭正脚踏竹干,单手附着,将这一切瞧在眼里。

李姐儿盛装而行,一路来看见她的村民很少,故而问药那句为了勾引人而为之,实在有失公允。她这一身,的的确确只是为了潘辛贵而穿。

狄姜看着她娇美的侧颜,突然想到,李姐儿说,初见潘辛贵的那日,他才高八斗,甚是夺目,将一众豪门贵子比了下去。

那李姐儿呢?

她若能在豪门贵子中与老潘相遇,自然身份也是高贵的。

狄姜想象着那一副绝美的画面:那时正是杏花红了的时节,李姐儿穿着一身华服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站在杏花树下,唇上嫣红和眉心那一点红,恰与杏色相仿,又怎会不是艳冠群芳?

当初的郎才女貌却最终沦落到状元乡中,一个受尽白眼,不得好死;活着的这个则受人诟病,满身是非,世事怎不叫人感伤?

李姐儿走到潘玥朗身边蹲下,杏红的华服没有让潘玥朗回头,他不言不语,自顾自的烧纸,就连李姐儿想从他手中拿些冥纸,潘玥朗也不愿意。

“爹爹有我送终就足够了,娘亲还是回去吧。从此以后,海阔天空,不论您想嫁给谁,都由您自己决定。”潘玥朗说完,仍是眉也不抬。

问药在一边,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就差没有拍手称快了。掌柜总说自己嘴毒,但是潘玥朗也不含糊,这一招以退为进,真是漂亮!

李姐儿瞪大了眸子,满眼不可置信,对他道:“玥儿,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然我该怎样认为?爹爹今日下葬你不知道吗?昨日你还答应会来送他,怎的今日又迟了这么久?还有你这一身火红的衣裙,想穿给谁看?还不是这些村中的乡邻?爹爹不在了,你却还要让他颜面扫地,我真不知道,您的心肝竟这样黑。”潘玥朗一脸淡然,对待李姐儿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这一份的疏离,已经远到了天涯海角,毫不相干。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你听……”

“您不必再说了,明日我就会离开。”

李姐儿一愣:“去哪儿?”

“太平府。我已经通过了省试,三年后的四月便会参加太平府的春闱。”

潘玥朗说完,李姐儿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响,就像一道炸雷劈在了自己身上。

“你,你一定要去?”

“明日就启程。”

“……”李姐儿睁着眼,看了他良久,见潘玥朗始终不拿正眼瞧她便知道,此番家中巨变,自己的话对他是再无半点作用了。

“我儿,好本事……”李姐儿面上的悲恸再次浮现,那是狄姜曾经在她面上见过的,深深的绝望,和一心求死的念想。

“这李姐儿也太奇怪了,若旁人得知自己的儿子中举,谁不是放鞭炮庆祝,这李姐儿怎么跟遭雷劈了似的?”问药不敢再烦狄姜,于是向书香说道。

书香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得而知。

潘玥朗烧完最后一沓纸钱之后便转身离去,一路快跑,李姐儿拖着华服追了一段,见他心意已决便停下了脚步,目送潘玥朗消失在夜色中后,又回到了潘辛贵的坟前。

这时,狄姜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一堆纸钱,她悄悄走过去,将纸钱放在了李姐儿的脚边。

“谢谢。”李姐儿笑了笑。

“不客气。”狄姜顺势就坐在一边的大石头上,李姐儿一边烧纸钱,一边红着眼与狄姜说话,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今日我不是故意来迟,一来想正装见潘郎,二来不想这副模样被旁人瞧了去,我做了这般许多,只为潘郎日后能得耳根清静。想我一生任性,明知脾气该改,可临到死我却还是想要再任性一回。”李姐儿指着潘辛贵的坟冢道:“潘郎一定在下面等我,我很快就去陪他。”

“老潘……”狄姜欲言又止。

“嗯?”

狄姜摇摇头,决定还是不告诉她了,只道:“我很羡慕他。”

“你可千万别羡慕他,他呀……被我欺负了一辈子,连死也是为了我。

“死者已矣,潘玥朗还需要你。”

“正是因为玥儿,我才不得不随潘郎去。”李姐儿说完,便不肯再说下去,任凭狄姜怎么追问,她都只道:“狄姑娘有通天的本领,我只求日后您能怜惜玥儿,让他不要再受伤害。”

“力所能及之处,狄姜定不推脱。”

“谢谢。”

那一晚,李姐儿在潘辛贵的坟前坐了许久,直到第二日一早,在半山腰上见着潘玥朗拎着包袱出了村子才折返回家。

回家前,她去客栈寻了狄姜,她领着狄姜回家,央求她:“请姑娘再为我梳一次妆。”

狄姜自不会拒绝,经过坟前一晚,李姐儿的妆容花了,头发散了,就连礼服上也沾染了许多泥土,她悉心的拍打之后,脱了下来,将珠钗衣服统统放进了一个匣子里,然后又放了许多石头进去。

“这一套华服是我成年时父亲送赠,今日我拖姑娘将它扔到梓江中去,离状元乡越远越好。”

“……”狄姜有些惊诧,却还是点了点头。

“再请姑娘为我梳一个简单的流星髻,花钿还要是一枚红杏花。”李姐儿说完,猛烈的咳嗽起来。

狄姜拍了拍她的背,她又摆了摆手,道:“不碍事,你只管继续化吧。”

“好……”

狄姜平素话不多,但见李姐儿这幅模样,竟忍不住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我为何要悔?”

“无人懂你,识你,就连孩儿也怨忿于你。”

李姐儿凄然一笑:“呵,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一早知晓前路荆棘,再无人保驾护航,如果怕,我早就回家了。”

“你的家人还健在?”

“父母早已过世,兄妹也多不在了,只是那个家,始终都在的。”李杏之抬眼看着窗外的杏花,突然抬起手指着开出墙去的那束,对狄姜道:“你看那花儿,开得多艳呐。”

“是,见了许多杏花,数你这里养的最好。”

“一支红杏出墙来,说的可不正是我嘛?”

“……”狄姜想附和,却又觉得有些不妥。

李姐儿又顾自说道:“可惜,花开得再美又有何用,已无人赏识了。”

“怎么会呢,你我不都还在吗?”狄姜拿起胭脂在她的双颊上扑了些许血色,又将唇上染上了丹蔻,最后拿起一支描眉的笔沾染了些许豆蔻,在她眉心细心描画了一枚红杏,栩栩如生,煞是美貌。

“狄姑娘手真巧。”

“也就是看旁人学会的。”狄姜走到她身后,为她绾起鬓角散落的发,再悉心梳了一个流星髻。

“聘聘袅袅十三余,杏花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李杏之看着镜中的自己,重又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她念完诗,又喃喃道:“潘郎的才气是我最欣赏的,他走了,他的诗总还在的。”

狄姜点点头,这诗说的一丁点也不错。

看遍扬州所有的女子,也无一人比得上李姐儿,她有一副天生的傲骨,教人无法忽视她的美。就算美人迟暮,她也比旁人好看上许多,放她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眼先认出她来。

“我还有一事相求。”李杏之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嘶哑,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风骨,她就像沙漠里被吹散了皮肉的枯骨,再稍一践踏,便会随风飘逝。

“李姐儿请说,狄姜尽力去办。”

“你一定要办到。”李杏之说着,从首饰盒的夹层里拿出来一枚玉佩递给她。

狄姜接过玉佩,只见正圆的玉佩里外裹着一层淡淡的金子,金镶玉做得玲珑有致,精巧万分,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百姓。玉佩的正中,更刻了一个‘菀’字。

“玥儿类卿,我怕他受苦。我儿不肯认我,执意入仕,我自知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劳烦李姐儿,若我儿参加秋闱遇到麻烦,危及性命,便将这枚玉佩交给他。若他能靠自己的实力入仕,青云直上,那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狄姜很好奇。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秘密,毁了李姐儿的一生?

而李姐儿却只是摇了摇头,淡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我一生随性,爱了潘郎一世,却也终究对不起我儿,只念能补偿之万一。”

“……好。”狄姜做完这一切后,又陪李姐儿说了会话才离开。

临走前,李姐儿特意嘱咐她带上匣子和玉佩。

狄姜走出潘家的大门,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手中的匣子和玉佩就像有千斤一般沉重。

问药一见狄姜出来,便立即迎了上去:“掌柜的,您怎么进去了那么久?”

“这一别便是永别,多说一会也是应该的。”狄姜颜色淡淡,而问药却大吃一惊。

“永别?!”

“是。老潘辞世,她不肯独活。”

“为什么?她刚刚才沉冤得雪!这女人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得无礼。”狄姜喝斥了一句,但问药却不依不挠。

她蹙眉道:“老潘在的时候她不对他好,现在才来玩情深不寿?当时沉河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直接死了,非得我们把她救活了再死一遭,真不嫌折腾人!”

“谁知道呢……”狄姜长叹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和田白玉。那白玉质地温润,油性十足,触手便是温热的质感,上等的白玉只供皇室,寻常百姓哪里会得到?

李姐儿并不是一般的大家小姐,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三人回到客栈,便收拾了细软,与钟旭一起,在乡亲们的目送下离开了状元乡。

出了南华门,便见清浅的江水从身边滔滔而过。

河边的树下,一棵藤缠树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葱郁,绿幽幽的照亮了河畔一隅,狄姜突然想起那一日在竹林里见到李杏之的情景。

李姐儿咿咿呀呀,唱到人从心到骨头都酥了。

她唱着:

花千树

今夕何处

良人顾

一笑终身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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