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泉里缓缓向上爬半个钟头,越过当地人称为“二度坡”的地方,视野逐渐开阔。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

“这里还看不到浅间。”

“要爬到山顶上才看得到。”

“那就休息一下吧!这里大概不会有人来。”

“就算有人来也无所谓。”

这一带是夹杂着其他树木的赤松林,树下长着一大片葛草和可做中药材的独活,在白色独活花的衬托下,紫色的葛草花益发耀眼。

女人在距离路边不远的树林中摊开塑胶布,背对着路边坐下来。

“手臂上的刮痕挺严重的,这条路真难走……没有好走一点的路吗?”

“别太奢求了!通向天国的路最好走,你敢走吗?”

男人说完便仰头大睡,整个人躺在葛草之中。

女人一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轻抚手臂的刮痕。接着,她脱下鞋子,轻轻地按摩着脚趾头。

“阿信,倒点水给我。”

男人听了,躺着把水壶递给女人。

女人喝了一口水之后,连忙问道:

“你要不要喝?”

“我不渴。”

男人冷淡地回了一句,没多久又开口说:

“嗯……我也喝一点吧!”

男人接过杯子唱了一口,一不小心将大半的水洒在牛仔裤上。

“哎呀!你就是躺着喝才会洒得到处都是,要不要再喝一杯?”

“不要。”

男人以双手枕头,整个人再度陷入草堆里,好象在跟女人呕气。女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默默地扭紧水壶的盖子。

这个叫“阿信”的男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看起来比女人年轻两、三岁。

女人名叫小宫雪,她的气色不太好,从呼吸微喘的情况来看,胸腔大概有毛病。数年前她怀抱着崇高理想进人歌剧院,但由于外貌平凡,若想在影剧界混出名堂恐怕有些困难。

当她警觉到自己缺乏天份,根本当不成演员或舞者时,随即陷入绝望的深渊,之后小宫雪为了家计,只好另外“兼差”。

“兼差”的事情被歌剧院的人发现后,小宫雪因此被赶出歌剧院。

“阿信,你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的,这里会不会太凉了?”

女人一说完,男人便连续打了两、三个喷嚏。

“你瞧,我才说完你就开始打喷嚏了。”

“那又怎样?”

女人双眼低垂,幽幽地说道:

“阿信,如果你讨厌我,我们可以分手,我把药放在这里。”

“谁说我讨厌你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说什么我会感冒……你想咒我早点死吗?”

“对不起,我不说就是了。”

她小心翼翼地说话口气让男人很受不了。

小宫雪这种个性不仅在舞台上无法成功,就连出卖灵肉也得不到男人的欢心。她的五官还算清秀,可是男人跟她在一起久了就会觉得无趣。

田代信吉是艺大作曲科的学生,他父亲是大孤阪执业牙医,除了自家的牙医诊所外,还在其他两家医院的门诊室养小老婆,田代信吉的父亲将两位小老婆训练成齿模技工,这一点始终是他最引以为傲之处。

他的母亲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至少在田代信吉的眼里是如此),嫁给田代信吉的父亲时,以一架钢琴作为嫁妆。田代信吉排行老么,遗传了母亲的特质,从小就非常喜欢那架钢琴,他和父亲相处得不融洽。

田代信吉成年后,通过艺大音乐学院的窄门,令他十分得意。没多久,他便遇到困难,在绝望之余更加深他想回家的念头。

他母亲身体不好,因此精力旺盛的父亲每晚都会跑到另外两家门诊室,即使偶尔待在家里,父亲也不会是田代信吉谈心的对象。

去年他母亲因胃癌去世后,田代信吉的噩梦就此揭幕。

他母亲去世尚不满百日,父亲就急着将继母娶进门。教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位继母竟然不是父亲以前相好的齿模技工,而是有点小钱、带了个拖油瓶的女人。……父亲和两位哥哥为了这件事发生争执,同时也和小老婆之间引发一场激烈抗争。

待在东京的田代信吉虽然躲过这场风波,却也无法期待家里再像以往那样寄生活费和学费给他。他待在酒家、夜总会弹钢琴赚钱的时间越来越长,不久,田代信吉终于感到身心俱疲,生活也愈加荒唐。

去年秋天,田代信吉开始和一些玩乐器的朋友召妓玩乐,前来应召的便是小宫雪,此后他每天晚上都和小宫雪玩在一块儿。小宫雪是个不论男人对她做什么都唯唯诺诺的女人,这使得田代信吉对待她的方式越来越粗暴。由于召妓花费太多,田代信吉几乎没法去学校上课,只是拚命打工赚钱。

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男女的嬉闹声和脚步声,只见山崖边有三名男女一边叽叽喳喳地谈天,一边从小路往下滑行。

当他们看到小宫雪和田代信吉时,立刻停止交谈。在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于坡下之前,小宫雪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朝她的背部射过来。

“阿信,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如果再有人来就不好了。”

田代信吉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草堆中。阳光透过绿叶照射下来,使他的脸呈现阴惨的绿色,给人十分怪异的感觉。

“对了,昨天晚上我遇见一位奇怪的男人。”

田代信吉突然张开眼睛看着小宫雪,眼底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奇怪的男人?”

“昨晚我不是住在狗屋吗?”

“狗屋?”

“就是像狗屋一般的旅馆,房间大概只有一坪半大小。那旅馆有三十间那样的小房间,每一间房都住着像我这样的客人。”

“你住的地方叫‘白桦营’吧?”

“没错,我住在‘白桦营’十八号房。哼!为了等你来,我在那里窝了三天。”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算了,这没什么,倒是那个奇怪的男人……”

“有什么不对吗?”

“昨晚他住在我隔壁的十七号房,因为我一直睡不着,于是便穿过‘白桦营’前面的树林,到山丘上观看星星。虽然当时有雾,不过还是可以看见星星……我正望着天上的星星时,那个人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他拿着一瓶威士忌猛灌,没一会儿就喝醉了。”

“然后呢?”

“那个人大概从我的外表看出一些端倪,一直要找我喝一杯,我觉得很烦,不想跟他啰嗦,谁知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自己的老婆勾搭男人的事情,而且他还被蒙在鼓里好长一段时间,因此觉得很没有面子,哈……”

“阿信,不要再谈这种话题好吗?”

“你听我说嘛!那个男人说:‘俗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于是他也想用同样的方法报复自己的妻子,还说今晚他不请自来,为的就是要眼见为凭,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的妻子好象长得不错,而且还是个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他太太是谁?”

“他没说。他看起来是一个好男人,年纪大约四十岁,有点富家公子的味道,不过当时却一副落难街头的样子,我才不想跟他一样呢!只要一穷就洒脱不起来,难怪他的妻子会向外发展。对了,那个男人叫‘佐助’。”

“他太太现在也在轻井泽吗?”

“好象是……那位老兄看起来好象挺念旧的。”

“念旧?”

“嗯,就算他妻子在外面生了七个孩子,他还是会原谅她。”

“阿信!”

小宫雪突然尖叫一声后,双眼直盯着男人的侧面,耸耸肩说:

“我们快走吧!好象要变天了。”

顿时,远处传来一阵阵的雷声,不一会儿,万里无云的蓝天上飘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当田代信吉看到飘到头顶上那片乌云时,迅速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

“莫非他知道我的事?”

“阿信,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什么,那个人说担心我……唉!算了,难道他知道我的事……喂,走吧!”

接下来的半小时,田代信吉像是赌气似地不开口说话,一个劲儿抢在小宫雪前面往小山坡上走,小宫雪则气喘吁吁地紧跟在后。

此时轰隆的雷声已经停歇,但整片天空却被灰蒙蒙的乌云掩盖住,只有一小团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白雾围绕着他们俩。

当他们来到山顶附近时,迎面遇到一个从山上往下走的奇怪男子。

男子身穿一件白色薄衫,薄衫下露出一截青色衣领,下半身则是一条薄如蝉翼的亮面咖啡色长裤,裤脚沾满了野草,他脚上穿着一双满是尘土的白色布袜套和绑着咖啡色鞋带的草鞋,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帽沿下露出自然卷曲的蓬松头发,看起来像是顶着一个鸟窝。

男子与他们擦身而过时,严肃地问道:

“你们现在要上山吗?”

田代信吉不屑地看了对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回头看着小宫雪。

“阿雪,咱们走,再一会儿就到了。”

小宫雪朝奇怪的男子行注目礼之后,急忙跟在田代信吉的身后走着。

戴瓜皮帽的男子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好一会儿,又开始往山下走去。其间,他偶尔会停下脚步远眺往山坡上走的那对男女。

雾越来越浓了,戴瓜皮帽的男子停下脚步,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从衣袖里取出一根香烟点上。

他往山坡上看去,无奈眼前一片雾茫茫,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戴瓜皮帽的男子又抽了第二根烟,但是才抽到一半他就把烟扔在地上,再度往山坡上走。

乳灰色的浓雾围绕在男子四周,完全看不清前方的景象,他不时停下脚步喘气,并侧耳倾听是否有人往下走的脚步声。

戴瓜皮帽的男子碰见那对男女之后过了二十分钟,他已经到达山顶。山顶上的视野辽阔,浅间的群山清楚地呈现在眼前,白茫茫的浓雾停留在低矮的赤松林间。

“喂!你们在哪里?”

戴瓜皮帽男子的声音仿佛被浓雾吸进去似的,他继续呼喊了两、三次,依旧得不到半点回音,只见他撩起裤脚走进灌木丛。

这座山有三、四个隆起的山丘,其中一个山丘底下有一个洞穴,洞穴的入口十分狭窄,里面却非常宽敞,成群的蝙蝠都栖息在洞穴内,这里是人们最常相偕殉情的地方。

此刻,悬吊在洞顶、半睡半醒的蝙蝠注视着躺在地上的那对男女。

小宫雪好象已经断气,而田代信吉还有一丝气息,全身痛苦地痉挛着。

浓雾中不时传来模糊的呼喊声……

“你们在哪里啊?”

田代信吉隐约听见雾里传来的声音,意识逐渐变得朦胧……

这是昭和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四点左右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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