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五年八月十四日星期日早上,飞鸟忠熙坐在一桌精致、美味的早餐前面。

飞鸟忠熙拥有到埃及考古的经验,近来他又迷上古代东方的楔形文字和刻在石板上的字迹。

今年夏天,飞鸟忠熙在轻井泽的山庄研读因挖掘出特洛伊遗迹而闻名的德国考古学家——海因里奇·修利曼,以及在克里特岛挖掘出来诺斯宫殿的英国考古学家——亚瑟·伊凡斯的自传。

前年夏天,飞鸟忠熙餐桌的对面还坐着宁子夫人。

宁子夫人是神门财阀创始者——神门雷藏的长女,她知道如何让喜爱考古学的丈夫自梦想回到现实生活中。前年秋天,她因狭心症而与世长辞,因此飞鸟忠熙目前是个鳏夫,表面上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过情绪却不是很稳定。他的女儿熙子结婚后,目前住在轻井泽的山庄里,儿子熙宁则到英国留学。

此时,飞鸟忠熙环顾着光线越来越暗的房间说:

“多岐,看来台风真的来喽!”

“少爷,昨晚气象报告明明说这个台风不会影响到这一带……”

“哈哈哈!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它应该会影响到才对。”

“如果是这样,昨天夜里应该会有一些征兆,为什么气象报告一点都不准?”

“哎呀!你也用不着那么生气,又不是气象局叫台风往这边来。”

“可是我在这儿服侍少爷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碰上有台风侵袭轻井泽……啊!那棵高大的落叶松……”

从饭厅外面的阳台看去是一片数百坪大的草地,草地对面有一大片赤松林和落叶松林,其中有一棵直径约一公尺的落叶松在强劲的台风肆虐下,整棵树几乎被连根拔起。

正当老佣人多岐尖叫的同时,直径约一公尺的落叶松在两人的面前被台风拦腰截断,在树干倒地的轰隆巨响中,整栋山庄也为之撼动。

现在是台风最强烈的时刻,豪雨猛烈得仿佛直接从天上往下倾倒般,加上呼呼作响的狂风吹掠,天空呈现一片阴沉的萧条色彩。

通常台风一登陆,威力就会减弱,特别是像信州这种多高山的地方,台风的威力会明显减弱,所以这一带难得会有台风肆虐的惨状。

壁炉上的收音机不断地对台风行进的路线提出防台警报,不过现在发布防台警报似乎只能亡羊补牢。

“啊!少爷,落叶松又……”

多岐眼见落叶松惨遭劲风肆虐,整个人贴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大叫着。

“多岐,冷静点,老树被强风扫成两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太可惜了……老爷生前最欣赏的落叶松竟然被台风刮得面目全非。”

飞鸟忠熙听到老佣人提及父亲的事,握杯子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他看着被强风撕裂的老树,想起当年被反叛军射杀的父亲……当时他不在日本,正热衷于古代东方的考古研究。

“多岐,给我一杯红茶。”

多岐听了,立刻跑到餐桌旁倒茶。

“请问要放糖吗?”

“嗯,一颗。”

飞鸟忠熙拿起盘子里的吐司涂抹奶油时,不禁皱起眉头说:

“多岐,这个吐司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因为停电,没有办法用烤面包机烤……我再烤一次好了。”

不料,飞鸟忠熙却撕下一小块吐司说:

“算了……多岐,秋山怎么样了?”

“秋山先生好象还在休息,我去叫他起床。”

“不用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这么强烈的台风天,他竟然还睡得着。”

“没关系,他最近比较累,等台风过境后再叫他好好工作。熙子那边怎样了?她大概会吓得全身发抖。”

“今天是礼拜天……樱井先生应该会回来。”

“不,这个周末樱井不回来,熙子应该是一个人回来,她不是请了个下人吗?”

“那孩子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我再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如何。”

“电话拨得通吗?”

“刚才还可以……”

“我看还是等台风过境后再说,现在就算想做什么也做不成。”

“是的,少爷。”

多岐一边留意飞鸟忠熙的脸色,一边问道:

“凤女士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现在人在饭店里,应该没事,我待会儿会拨个电话给她。”

这时屋外又刮起一阵强劲的巨风,屋顶上的瓦砾宛如落叶般腾空飞舞,天花板开始落下一些粉尘。

“啊!少爷……”

多岐紧紧靠着椅背叫喊道。

“哈哈哈!多岐,你放心,这屋子虽然年代久远,但还不至于会被台风吹走。”

飞鸟忠熙搅拌一下红茶,结果发现里面浮起一些尘埃,立刻二话不说地推开茶杯。

“多岐,你多大年纪了?”

“虚岁的话……今年正好满一甲子。”

“六十岁,那么你是明治三十四年出生的?”

“是的。少爷,您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这么说来,你比这栋‘万山庄’早生十个年头。听说这座山庄建于明治四十四年,当时我只有四岁……”

这栋建筑物的古典美在轻井泽一带的别墅中颇富盛名,飞鸟忠熙的父亲——飞鸟元忠将它命名为“万山庄”。

当多岐再度看向窗外时,整栋建筑物又发出嘎嘎的声响,天花板开始漏雨。

“少爷!”

“哈哈哈……”

飞鸟忠熙大笑几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身材挺拔,尽管已经五十三岁,却只有两鬓露出些许白丝;由于时常打高尔夫球,肌肤看起来健康有光泽。

多岐大声唤来女佣,女佣登代子一边拿着水桶、脸盆来盛接天花板滴下的雨水,一边述说附近遭受台风肆虐的惨状。

飞鸟忠熙从壁炉上拿起一根雪茄,用剪刀剪下雪茄的一端。

“多岐,这个家已经老得不堪负荷,人老了也是一样……”

他吸着雪茄,想起昨晚第一次被他吻在怀中的凤千代子……

凤千代子有过四任丈夫,去年夏天她的第一任丈夫——笛小路泰久如果没有在轻井泽丧生,她和飞鸟忠熙早就结婚了。

飞鸟忠熙是大正到昭和时代的大臣——飞鸟元忠公爵的次子,在英国接受教育,热衷登山、旅行。

昭和十年,飞鸟忠熙参加英国探险队,以旁听生的身分远赴埃及考古。他接到祖国发生暴动,父亲遭人暗杀的消息时,正在某山谷附近进行挖掘工作,但他并没有立刻返国。

后来他又去伦敦参观美索不达米亚、印度古文明挖掘出来的遗迹,半年后才回国。回国的前两年,他和神门雷藏的长女宁子结婚。祖国发生暴动时,宁子和年方两岁的熙子殷殷企盼飞鸟忠熙回来。

了解飞鸟忠熙的人都知道他喜欢考古,没有人会相信这个酷爱考古的男人日后竟然活跃在商场上。战后,他哥哥自杀身亡,他不仅没有被整肃,遭到整肃的神门雷藏反而将神门企业交给这位什么事都不积极参与的女婿。

神门雷藏确实慧眼独具,飞鸟忠熙灵活运用他的经济手腕,面对激烈的劳动阶级抗争时,丝毫不退却,成功地让工会屈服在他的管理之下。

同时他也深人GHQ(联合国总司令部),将自己到英国留学的经验、流利的英语和翩翩丰采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前公爵次子这个头衔都不忘加以利用。

神门企业现今已是拥有五十多家子公司的大财阀,这可说完全是飞鸟忠熙的功劳。

神门雷藏在昭和三十二年与世长辞,第二年,宁子也撒手人寰,飞鸟忠熙便将神门企业交给小舅子管理,从“商场前线”退居幕后。

他在前年秋天第一次遇见凤千代子,当时他妻子刚过世不久。

“哎呀!都已经这么晚了……多岐阿姨,真是对不起。”

秋山卓造睡眼惺松地走进饭厅,当他看到站在壁炉前的飞鸟忠熙时,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

“少爷也在这里?”

“你曾有过在台风天睡觉的经验吗?”

飞鸟忠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说。

“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就睡过头了。刚才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

秋山卓造官拜陆军大尉,退伍之后仍不忘军人本色。秋山一家在旧幕府时代担任飞鸟家的侍卫长,秋山卓造自幼便跟在飞鸟元忠身边,战后才担任飞鸟忠熙的司机。秋山卓造和飞鸟忠熙相差八岁,至今仍是单身汉。

“那棵树刚刚才倒下来。”

只见阳台前面有四、五棵白桦树倒下来,其中一棵还压到阳台的屋檐。

“这个台风真厉害!”

“这还不算什么。秋山先生,刚才的风势更强。”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少爷,这是真的吗?”

飞鸟忠熙不喜欢“少爷”这个称谓,他经常提醒了人别这样称呼他,可是没有一个人改口,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是真的,喏,你看对面的树林都已经光秃秃了。”

“哇!老爷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感慨万分。”

“秋山,你还没吃饭吧?”

“嗯,我正要去吃。”

“多岐,去把饭菜端来这里。”

“不用了,少爷,我自己过去吃。”

“也好。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

“是。”

“秋山先生,既然少爷都这么说了,我看你就在这里吃饭吧!何况厨房还在漏雨。”

等多岐和登代子离开后,飞鸟忠熙便开口问:

“我刚才听多岐说你昨天晚上有看到一彦?”

“是的,昨天晚上在山庄正下方的诹访神社广场有一场盂兰盆舞祭,我去那里看舞蹈时,一彦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

“一彦为什么不来这里见我?”

“他说昨天晚上停电不方便,今天再来拜访您。”

“停电也照常举行盂兰盆舞会吗?”

“是的,这是一年一度的活动,神社的人用火把当作照明设备,别有一番情趣呢!”

“你也跟着大伙儿一起跳舞?”

“哈哈哈!说到这个还真教人难为情。我正在跳舞的时候,一彦从后面拍我的肩膀。”

“一彦是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吗?”

“不,还有一位好象叫‘的场’的考古学家跟他一起来。他说那位考古学家刚从阿尔卑斯山脉回来,可能的话,那位考古学家今天也会一块儿来拜访您。”

“一彦对考古学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还不是受到少爷的潜移默化。”

“近来是我受他们的影响较多。”

这时,多岐把饭菜端来,飞鸟忠熙则起身朝阳台走去。

上午十点,秋山卓造正在大快朵颐之际,飞鸟忠熙望着被台风肆虐过的残破景象出神。

秋山卓造吃完饭,静静地等多岐将碗筷收拾好之后,才低声对飞鸟忠熙说:

“少爷,听说凤女士……凤千代小姐要来这里。”

“你听谁说的?”

“昨天晚上听一彦说的。”

“一彦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

“他说在旧路上看到她坐在车子里,这么说……她现在果然在轻井泽!”

“是的,昨天傍晚才到,因为明天我有一场高尔夫球赛。”

最近两、三年的八月十五日,飞鸟忠熙都会举行一场不公开的高尔夫球赛。

“她现在住在高原饭店吗?”

“嗯。”

“听说她昨天晚上出去了……”

“她曾拨了通电话过来。”

“对不起,你们一起出游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就在附近讲讲话,而且没一会儿就停电了,我便立刻赶回家来。”

飞鸟忠熙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他少讲了一部分。他说两人在大厅的时候停电了,但在停电的那一刹那,他和凤千代子相拥而吻……

“少爷,您知道慎恭吾现在在轻井泽吗?”

“他每年夏天都会来这儿避暑。”

“津村真二好象也来了。”

慎恭吾是凤千代子的第三任丈夫,而津村真二则是她的第四任丈夫。

“津村也来了?”

飞鸟忠熙反问的口气听起来很不自然。

“今年和去年一样要举行现代音乐祭,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有演奏会,镇上的电线杆都贴着他们的宣传海报。”

“还有呢?”

飞鸟忠熙刻意装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这时房间角落的电话响了起来。

秋山卓造拿起话筒应了两、三句话,就回头对飞鸟忠熙说:

“少爷,是笛小路小姐打来的。”

“笛小路小姐?”

“笛小路美沙。”

“哦……是美沙啊!把电话拿过来。”

飞鸟忠熙的脸上露出笑容。

秋山卓造则一脸警戒地问道:

“那女孩说话时嘻皮笑脸的,少爷,你们在交往吗?”

“交往?怎么可能?美沙才十六、七岁,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去年在高尔夫球场遇见她的。”

“十六、七岁就打高尔夫球?”

“那又怎样?好了,是你要把电话拿过来?还是我过去接电话?”

“啊!我拿过来。”

秋山卓造立刻将放电话的小桌子推到饭桌旁,飞鸟忠熙拿起话筒说:

“喂,是美沙吗?”

“飞鸟叔叔吗?”

“是的。美沙,有什么事吗?”

“叔叔,好可怕哟!我们家屋顶都快被吹翻,四周的树木也都被强风吹倒了,我们家还漏雨,屋里都淹水了!”

“真是糟糕!还好台风已经过去了。对了,奶奶呢?”

“我奶奶不在家。”

“她去哪里了?”

“刚才奶奶还从东京打电话回来。”

“东京?”

“是啊!奶奶原本说今天一早就要赶回来,可是她说熊平一带山崩,火车没办法通行,因此她得改搭上越线火车回来;奶奶要我乖乖地家等她,我刚刚才等到她的电话。”

“美沙,昨天晚上你一个人在家吗?”

“不是,里枝也在这里。”

“里枝是谁?”

“她是我们家的帮佣,不过……”

“不过什么?”

“里枝去看孟兰盆舞祭,而且后来又停电……我一个人好怕喔!”

“她实在太不应该了,怎么可以放你一个人在家呢?”

“没有办法,里枝从小就住在轻井泽,她又和荣子约好……”

“荣子又是谁?”

“她是樱井先生家的帮佣,也是轻井泽那边的人,所以她们才会相约一起去看舞祭。”

樱井铁雄是熙子的丈夫,也是神门企业的干部候选人之一。

飞鸟忠熙沉默了一会儿,说:

“原来如此,她们实在太差劲了。这样吧!叔叔派个人过去看你。”

“叔叔,事情不是这样的啦!”

“那又是怎样?”

“对不起,叔叔,美沙真笨!刚才奶奶打电话来,她要我在电话里跟叔叔问声好,结果我却一直在说自己的事。”

(什么!是那个老妇人指使美沙打这通电话的?)

飞鸟忠熙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这次台风的确非常猛烈,也难怪你会怕成这样。美沙,你认识秋山吗?”

“秋山?”

“就是叔叔的司机。”

“哦!是那位很可怕的叔叔吗?”

“哈哈……美沙,秋山很可怕吗?”

“对不起,因为那个叔叔总是瞪着我看……”

“那是因为美沙长得漂亮嘛!秋山大概很喜欢看漂亮的小姐。”

飞鸟忠熙一脸调皮地挤眉弄眼,秋山卓造则紧闭双唇。

“为什么突然提到秋山叔叔?”

“我想派秋山去看看你那边的情况。”

“不、不用了!叔叔,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打电话给您,是奶奶……”

“我明白。可是你奶奶说要搭上越线回家,却到现在还没见着人影;既然你不喜欢秋山叔叔,我派其他人去看你好了。”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叔叔派津村叔叔来我家?”

“津村叔叔?是津村真二吗?”

“嗯。”

“美沙,你知道津村叔叔住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啊!他住在附近露营用的小屋里,我昨天在星野温泉遇见他。”

“原来如此。”

飞鸟忠熙犹豫着是不是该挂电话,因为他对秋山卓造有些顾虑。

“叔叔,那么就说到这儿!”

“嗯,一会儿叔叔派人过去看你。”

飞鸟忠熙一放下电话,便回头看着秋山卓造说:

“秋山,美沙为什么不喜欢你?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没什么,那位老妇人不是比美沙小姐更讨厌我吗?大概因为我是少爷最忠心的贴身保镖,所以她才会怕我。”

“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俩互相打量对方好一会儿,最后飞鸟忠熙抵挡不住秋山卓造的视线,转头避开。

秋山卓造突然笑了起来,他说:

“少爷,这件事暂时不说,美沙小姐为何不提她妈妈在这里的事?”

“大概是那个孩子说了太多话,一时之间忘记提起这件事吧?秋山,你去勘察一下灾情。”

飞鸟忠熙正要起身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秋山卓造拿起话筒,过了一会儿对飞鸟忠熙说:

“少爷,是派出所的川本警官打来的电话。”

“这件事就交给你好好处理。对了,找五、六个人帮忙,光靠你和川本警官是忙不过来的。”

神门企业拥有“神门土地”这家子公司,“神门土地”除了拥有轻井泽这间派出所之外,还拥有其他许多地方的产权。

飞鸟忠熙留下对着电话交谈的秋山卓造,一个人步出饭厅,走进书房。

书房里的大型书柜排放着整齐的考古学文献,附有玻璃拉门的小柜子里则摆满古代东方的出土文物,但是飞鸟忠熙现在没有心情翻阅这些书籍。

他换下睡袍,穿上一件夏威夷衫,将整个身子埋进藤制的沙发椅中,远远眺望着窗外遭受台风袭击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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