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始的靡靡细雨刚刚停住,但是,当助川和男七点前坐上池上线的电车时,缠绵的雨帘又浮现在车前灯的光柱里。车里拥挤闷热,从窗口刮来的暖风,令人感到沉甸甸的。

到达了长野站后,助川和男终于从这铁箱子里解放出来。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用指甲刮着额头,和衬衫领子里喷涌的汗珠。

高峰时的小站里,嘈杂得很,仿佛整个车站都在摇撼。助川和男穿过蜂拥的人群,看见检票口边用很大的字标示着日期:七月五日。

他又朝车站前那喧嚣的街上望去。那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夜晚——淫雨连绵,这使他回想起三个月前的往事,那是一段令人胆寒的回忆一一然而,今晚在这小站里下车,在雨中奔走,也全仗着那段回忆给他的勇气。他朦胧地感到,回忆犹如一场噩梦。

六月中旬时,田代久子提出,要把住房卖给隔壁的饰带工厂,自己搬到适合单身居住的住宅里。据说饰带工厂正在为场地小而犯愁,得知久子因车祸成了孤孀,便答应按市价买土地和房子。久子犹豫不决。房子里还弥留着对丈夫和孩子的萦怀。但也许正是为此,久子才宁可卖掉房子,切断悲哀的情愫。而且,久子的生计,光靠她那汽车推销员的职业,还是颇为艰辛的。

最后,久子决心出让房子,委托助川寻找合适的住宅。这时,助川颇感狼狈。久子以为这正中他的财路,不难办到,因此他不该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甚至对自己称是“不动产业者”感到后悔。

同时,当久子找他商量时,助川内心里悄悄地感到满足。这足以证明,久子已对他怀有亲近和信赖。若是信赖,这好歹离他的目标近了。为久子奔走,他暗暗地感到欣慰,重又产生了生活的勇气。

久子托他寻找住宅,他装作轻松的样子一口承诺以后,每天阅览几大张报纸的广告栏,终于发现一则出租单身住房的广告,见条件适宜便赶紧出门了。

那是一幢很大的邸宅,属高尔夫球场老板所有,离池上线长原车站,不到十分钟的路程,靠近洗足池,座落在恬静的中流住宅里。但老板常常住在髙尔夫球场里,房间空关着,所以才出租一间远离主房的单房。这间六叠大的单房,在树木茂盛的院子深处。

久子立刻就同意了,因为是助川相助,所以,久子好像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

上个月,他们用小型卡车,将所剩无几的家具,搬进了千束町的住房里。从此,助川和久子的关系更加密切。久子以前就凡事都和助川商量,把他介绍给姐姐们,一迁离老房子,兴许无意中,冲淡了对丈夫和孩子的怀念,在对助川的态度里,甚至有着一种家庭的温馨。和久子在一起,助川有时也会莫可名状地感到,自己和久子接近了,他义无反顾,忘情地沉浸在幸福的遐想里。

车站前商店林立。助川在一家店门前站住。玻璃橱窗里,摆放着已经褪色的水果。穿着烹饪服的女店主拿出“莺饼”。这是久子喜欢的点心,助川每次路过这里都买,所以和女店主混熟了。

“这鬼天气很烦人啊!”女店主摊着包装纸,朝助川露出温和的笑意。

助川走到大街上。穿过大街,便是幽静的住宅区。助川在邮局处拐弯。在熟悉的石子路前端,久子的房东片冈家的旧门柱,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昏昏暗暗的。

助川走过门边,穿过与邻家相隔的草坪小道,走进后院。从这条小道进出可以避人耳目,所以无所顾忌。一看见树丛间闪现的单房里的灯光,助川不由加快了脚步。

推开纸做的拉门,看见久子在房间里的背影。她在干什么?久子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助川蹑手蹑脚走进边廊,他想大声吓唬她一下,但凝目望着久子时,助川顿时悻悻地发不出声。他发现久子的面前,正挂着侑太郎和升美的照片。欣喜的光亮,在助川的眸子里黯然消失。他的心一阵紧缩,好像从美梦中惊醒了,突然回到现实里来。

久子感到院子里有人,霍然回首,一眼看见站在边廊里的助川,脸上立即露出轻松的神情。她随即莞尔一笑,忙站起身来。

“呀!……淋湿了,快进来吧!……”

“嗯。”助川和男慢慢地收起伞。久子穿着筒袖上衣,蓝色水珠花纹,使他感到耀眼,从颈脖间隐露的白晰的胸脯,显得丰润光洁。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久子望着助川和男那湿透的裤子说着,把毛巾递给他。

“哦……为什么?”

“雨下得这么大……哦,我刚吃了晚饭!……”久子的目光瞬然落在桌子上的供品上。她慌慌张张地开始收拾,掩饰着内心的兴奋。

久子麻利地收拾着碗碟,助川望着久子,默默地走进里间。里间的衣橱和镜台,是搬迁那天助川和搬家公司一起摆好的。从主房接过来的电话,就设在拉门边上。

收拾干净后,助川在桌边坐下。以前总要在灵台前坐坐的习愤,自从久子搬到这里后,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雨在刷刷地下着,廊子前的矮灌木丛,在风雨中籁籁地摆动着,听不见街上的嘈杂和主房那边的闹声。

“这莺饼……”助川把纸盒放在桌子上。

“谢谢,你总是……”久子的目光里含着笑,望着助川和男,她顺手从柜子里取出茶碗,把它们摆在桌上,举动中不乏浓醇的家庭气息。

假如她是我的妻子……助川和男顿时想入非非,但他打量着房间,用成熟而违心的口吻说道:“别这么说。”他总是留心保持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姿态,步步为营,引诱着久子,起先,还以为这能使久子行若无事,满不在乎,但近来,这对他也常常起着制动闸的作用。

“全打扫好了,托你的福。”久子斟着茶,对助川笑着。

“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很安静……好像以前的事全都忘了。”

“能忘掉?”助川不由失声问道。

他已经等了很久,希望从久子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你说忘掉?对车祸肇事者的憎恨也渐渐淡薄了?”

助川愣愣地望着久子的脸。他在内心里有一个秘密的祈祷。

久子对助川和男的认真,微微感到吃惊。她抬起头,目光和他的视线交织。她怔怔地注视着他。

“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昏昏庸庸了。”

“……”助川无力地避开久子的目光,眺望着昏暗的院子,绝望又像涨潮似地,在他的心里涌出。

“对凶手的恨,我至今没有淡薄……不!我的恨是牢固的,想杀死凶手的念头,也许永远不会消失……”久子渐渐地忿然起来。她注视着空中,眼眸里凝聚着异样的光芒。刚才助川就觉得久子有一种激情,心想,她是想起了车祸的缘故。

忧闷的沉默……

助川和男顿时感到无比焦躁。也许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抹去久子心中那份坚如磐石的憎恨。他感到,殊死支撑着的内心里的信心,在发着巨响崩溃着。

助川和男又望着久子。久子的目光渐渐黯淡。她浮现出掩饰着的微笑,温柔地注视着助川。但是,助川的眸子里,燃烧出叵测的光辉,内心的祈愿消失的同时,抑制着的欲望,像决堤似地迸发出来。他身体微微颤栗。他猛地站起,扑上前抱住久子倒在地上。

“呀!……”久子的嘴里泄出轻微的惊叫。

“我喜欢你……”助川在久子的耳边,喘息着嗫嚅道,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要将女人身上的馨香,一股脑都吸进胸膺里去似的。

“反正这女人早晚得分手,反正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爱下去……”这一念头沉闷得将助川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豁出去了。他胡乱地吻着久子的嘴唇,解开她的上衣领子,吻着她那娇嫩温热的胸脯。

田代久子没有抵抗……

空气片刻间凝固了,接着,袭来一阵空旷旷的沉寂。久子孤零零地说道:“助川先生,我们结婚吧……”

助川和男感到意外,倏然抬头,悔恨像针剌一般,刺激着他那迟纯的意识。他忘了“结婚”这句话,而且这正是他最感可怕的话。

“记得你也是单身吧,何况,我也已经不能再顾影自怜了。”久子仰躺着,抚摸着助川那发烫的面颊,目光已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和升美都能原谅我的,只要我能幸福……我想重建幸福的家庭,生一个升美那样的孩子。”久子的眼眶里噙着泪水。

助川转过脸去,苦恼使他那乡民般的面庞,变得很可怕。他表情尴尬地爬起身,但久子那炽热的目光,仍然追逐着他那离去的侧脸:“助川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刚才还说喜欢我吧?……”

“我喜欢你!”助川和男本能地脱口而出,“喜欢!……我爱你,但是……”

久子似乎误解了助川的意思,她探身窥察着助川的脸,微微地笑着:“如果是钱不够,你不用担心,我卖房的钱还很多,而且,我已经能每月推销一辆汽车了,何况,你还有不动产商店。”

助川使劲地摇着头,仿佛要阻止她讲下去:“我爱你,这是真的!但不能结婚……”

“为什么?……”

“这……”助川放开久子的纤体,退到廊子里。

雨不知何时又下得小了。但风声萧索,茂密的树影在不住地摇曳着……死一般的静寂。

突然,追来久子的颤栗的声音:“我明白了。你一开始就存有这样的念头吧,假装慈悲来接近我,目的只不过是……”

“不是!”助川失态地嚷道,“我,只是想帮助你……”

“你说帮助我,你究竟想干什么?”久子扬起啜泣的脸,质问道。

“久子君,我喜欢你,如果可能的话,真的很想与你结婚……但这不行,如果我这样的人对你有用,今后还……”助川语无伦次。

“住嘴!……”久子厉声喊道。也许因为屈辱感,她那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你请回去,永远也别来……”她柔声微顫,好像要克制着将要喷涌的呜咽。

助川和男哀伤地俯视着久子。他明白必须分手的时候终于来临了,但他身体却像被钉在那里似地,一动不动。

“难道,继续这样欺骗着久子吗?”另一想法在他的内心深处蠕动着。

助川缓缓地靠近久子的身边蹲下,用手抚摸着久子那不停地抽动着的肩膀。

“今晚的事,希望你忘掉它。”

久子蓦地抬起头:“助川和男!”她发出微弱的喊声,充满着哀怨的目光望着助川。

助川禁不住紧紧地搂抱着久子:“请原谅我,我在欺骗你。”助川无意识地说道,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止住,“我有妻儿,我不是什么不动产店主,也从未和夫君见过面。”

久子猛然挣脱了助川的手。助川万分地沮丧:“我是卡车司机。”

“呃?……”久子满面泪痕,苍白的面庞布满着困惑。

助川和男仍是静静地说道:“我全都是在说谎。”“即然这样,为什么还对我……”

“想尽可能地作些补偿……”

“补偿?”

“是我轧死了你的丈夫和升美啊!……”

“呃!?……”久子顿感惊诧,打着趔趄连连后退着,薄唇微微启开。

助川神思恍惚,他也只能一吐为快:“那天我去生麦,因为路远赶得急,所以才闯了红灯,想不到,车轮打滑刹不住,我觉得好像撞着他们了,本想马上送他们去医院,但又觉得他们都已经死了……我的妻子患有精神病,还有两个很小的孩子,我若失去工作,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不知不觉地就逃跑了。幸好车上没有大的伤痕,到生麦时,我还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将撞人的地方,撞了仓库里的墙壁,总算蒙混了过去……还骗过了警察,但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对你很歉疚,又不能去自首,所以,我想尽力地对你作一些补偿……”

助川大口地喘着气。久子呆若木鸡。

助川和男支撑着麻木的身体靠近久子:“久子君,开始时我真的只是想作一些补偿,现在……现在,却已经离不开你了。”

久子目光虚无地注视着助川,忽然像受惊似地挣脱着,回头朝茶几上的座钟看了一眼。

“八点十五分……”她梦咤般地喃语着,“还有四十五分钟!……”

她的手猛然推开助川,伸进壁橱里取出雨衣和雨伞,然后跑到廊子里,慌慌张张地取出靴子。

“你去哪里?”助川喊道,但不知她是否听到。

久子飞快地穿上雨衣,套上靴子,打开雨伞。

“你要干什么?”助川抓住久子的手臂,“如果去警察署,我和你一起去!”

久子回过头,盯视着助川那诚恳的目光:“你不准来!”她的声音严厉,令助川栗然。

久子迅速冲进雨幕中。

助川和男恍恍惚惚地,眺望望着昏暗的院子发愣,久子那拒绝的目光,仍然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她去哪里?他感到久子好像不是去警察署控告车祸肇事者的。

助川顿感一阵剧烈的慌乱。久子能宽恕他吗?……很难宽恕。久子说,她的憎恨如磐石一般坚固。然而,助川尽管确实想给予补偿,但今晚仍欺骗着占有了久子。

助川想起在家里躺着的痴妻。那是被病魔和贫困压得无力抗争的三十岁的女人。他的眼前,浮现出形容枯槁的妻子,那可怕的目光,无论怎样也激发不出爱的意欲。为了维护家庭,惨淡度日……为什么为了守护那样的人,轧死人逃跑了?……他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

助川关上拉门,身体沉沉地倒在席上,刚才与久子交欢的余悦,现在已开始在体内隐隐作痛。

“久子……”他呢喃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与久子共度的几个小时,竟会是如此的欢快。原来就该知道,这样的时刻早晚会到来。助川已经心满意足。他什么也不想考虑。

雨声通过地板,传到他那空虚的头颅里。在灯光下,他忽然感到自己正躺在无底的深渊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想起久子走时,看了时钟说:“还有四十五钟”,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准是在九点以前要赶到哪里。他连忙爬起身,朝茶几上的座钟望去。差两分钟九点。

但是,他不知道久子要去哪里、干什么。最近她常常去两个姐姐的婆家,他问过她,地址却没有记住,别处就只有她工作的D汽车公司,上目黑营业所。

助川想,一定要打个电话到那里问问,那是晚上,也肯定会有值班员,他以前记下过营业所的电话号码。

助川从裤子后袋里取出小本子,朝拉门边上的电话机走去。

他正要伸手拿话筒,拉门外映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悄悄地靠近。突然拉门被打开,紧接着一瞬间,助川感到后心窝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助川和男“呀!”地一声,想要站起来,不料却跪倒在地。难以忍受的疼痛。掠过他的全身;后背的痛点。像火烧似地灼烧着。他将手向背后摸去,想要抚摸那痛点,但恍惚中,只是舞动着手,扭着身体,随着有东西从背后拔去的虚脱感,他猝然倒在地上。

这时,他才发现叉着双腿,站在那里的剌客的身影,是一个脸上蒙着白布的女人。

助川极力地睁开眼睛,想要认出她是谁,但徒感眼前蒙着一层薄薄的垂纱,头脑里的意识驀然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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