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规定了五点钟下班,却到六点以后,才终于从焦头烂额的总务部里,解脱了出来。下午后,朝着涩谷街道信步遛达。

夏季的傍晚很凉快。尽管天空里还弥漫白天留下的署气,但在放冷气的大楼里,待了八个多小时以后,这温煦的空气,反而能使人消除身上的疲劳,浑身舒坦。也许因为是周末,人们在街上倘佯着,表情悠然。我也不想马上回到座落在驹场的公寓里去,寂然一人。

我漫无目标地走到站前的横道线上,想要朝商店踱去。在人群里等着车辆通过时,有人突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

“伊能先生?……”背后传来一声轻脆的喊声。

我回过头去,看见站着一位姣丽窈窕的女子,乌黑的眼眸和富有弹性的褐色肌肤,仿佛散发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我立刻想起这是璐子。我在H汽车公司工作。上个月底,公司里进行新车爱称悬赏,她得到了一辆小型车的奖品。

我负责将那辆小型车送去。在稍显陈旧、但是还挺豪华的洋房里,我第一次见到她。洋房座落在杉木街树茂密的善福寺町上。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我甚至觉得,她还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正巧啊!刚从学校里回家?……”我猜想她是个短大的学生。车流通过,我一边在徐徐前行的人流中穿梭,一边应酬道。

“不!刚打完板球同来。”璐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打板球却穿着这么时髦的衣服?我又打量着她那轻裘缓带的薄裙,忽然想起,那辆车,难道是她使用的?裤子和衬衫,准是放在车厢里吧。

“你去哪里?伊能君。”

我无言答对,说去散步,这实在太蠢了:“正想喝一杯啤酒。”

“是吗?”璐子很得体地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也陪陪你吧。”

“欢迎啊!……我一个人正感到寂寞呢。”我语无伦次。我不是那种对女人的美貌大献殷勤的人,但若是像璐子那样的女人,一起喝喝酒是很愉快的,何况,还是璐子这样的美女:“你熟悉涩谷吗?”

“不熟悉啊!……因为,我去玩总是在青山或六本木。”

“那么,带我去你常去的酒店吧。”

“好啊!……我的车就在那边。”璐子朝站前的百货店指了指,翩翩地走在前面。

从车站广场到饮食街的路上,有个停车场,在寥寥无几的车群里,粗看一番,没有发现我送来的藏青色的小型车。璐子在一辆奶油色车身黑车顶的崭新的中型车边站住,从白色小提包里取出钥匙。

“这……”我感到有些莫名的困惑。

“呃?……”璐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随即幡然醒悟,“车啊?换了呀!……”

我颇感惊讶:“啊,为什么?……车不好使?如果那样,只要对我说一声,马上就给你换,你却……”

“不是,不过开小车很累吧。姐姐说若要买车,最好买再大一些的,所以就把那辆车卖了,换了这辆汽车。”

“原来如此……”我目瞪口呆。

如果出让,即便新车也要大打折扣,价钱和新车大不一样,如果再买其他厂家的新车,就是一笔不小的浪费。尽管她们有钱,对汽车又完全是外行;但她们的做法,却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车一大,坐着的感觉就果然不同,姐姐也说,如果是这辆汽车,那就方便多了。差额由姐夫出啊!”

璐子莞尔一笑,钻进驾驶座里。于是,我也绕过车后钻进助手席里。

“去狸穴的舍颜酒吧?”璐子自言自语似地问道,一边向拐弯过来的汽车举起一只手,一边穿过仅有的空档,加入了去横道线的车列。这是相当高超的车技。

车快速登上通往青山的坡道时,我的心依然牵挂着换车的事,感到不可思议。

我将外型小但却美观豪华的车送去时,璐子欢天喜地。这户人家的主妇是璐子的姐姐,中年夫人,看来她没有驾驶证,对车又不感兴趣,所以,那款小车是专门给璐子兜风用的。倘若那样,为什么特地要换中型车呢?而且听说提出换车的是夫人。

璐子像和老朋友在一起似地,满不在乎地开着车。

“那么,这辆汽车是你挑选的?”在南青山的三叉路口拐弯时,我问璐子。

“姐姐认识D汽车公司上目黑营业所的推销员,说她上次带着商品目录,来家里推销过。”

“于是,你就买了他那边的车?”

“把小型车放在他那里了。”

“还贴了很多钱吧。”

“是啊。”璐子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舍颜酒吧座落在麻布面临狸穴町的公路上,掩着门帘,店名用碎玻璃掺着碎石垒成,做工十分精巧;外灯则罩着灯笼,显得分外奢华,店子飘荡着和这一带的气氛颇为吻合的华丽气派。

璐子将车停靠在店边的巷子口。走进店内一看,店铺狭窄,是一家小酒吧。身穿和服的老板娘似的中年女人,一见璐子,便浮出微笑点着头。瞧这架势仿佛是老相识。

一靠近吧台,璐子便和老板娘三言两语地,谈着熟人的近况,然后要了一杯甜酒。我也要了一杯酒。

“酒味很正吧?”老板娘问。璐子“嗯!”了一声,和老板娘相视而笑。

“你常来这里吗?”我问。

“这里和前面的三家酒店,都靠在马路的这一边,我有个朋友是富家子弟,把账全包了。”璐子爽快地说道。

我吃惊地望着璐子。她用纤指弹着酒杯端到嘴边,脸上毫无那种挥霍别人钱财、故意寻欢作乐时的卑屈神情。这也许是因为璐子的年轻;但我偏偏又想起一件事实:她不是菅家的人。

我喝着酒,悄悄地打量着璐子。若是短大学生,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吧,然而,璐子怎么看也不像。璐子冰肌玉骨、明眸皓齿,胸脯丰满高耸,颈脖洁白如玉,发鬓柔美迷人,全身散发着清秀的芳香。

璐子又喝了一杯鸡尾酒,不到一个小时便站起身来。这期间,她不大讲话,只不时地和老板娘闲聊几句。对我,她只说是女演员。从不过问我的工作和爱好。对我来说,璐子不追问,这使我感到很欣慰,我离开公司就不想再提起工作。

离开“舍颜”酒吧时,天已暗淡,飞驰而过的汽车,已经亮着车灯。

“你不吃饭就走?”我随口对璐子问道,口气已经是很随便了。

“喝了酒就不想吃饭了。”璐子踮着脚跟,霍然转身愉悦地说道,她脸上毫无醉意,但迷人的玉体,却已经飘出醉女特有的魅力。如玉般的身姿,在路灯的照射下,幽幽欲仙,风致韵绝。我简直像着了魔一样。

从舍颜走去两、三分钟的地方,有一条小道。我们走进小道口的“味裸朴”俱乐部。我不是酒鬼,也不会喝酒,但有璐子在身边,我便不由还想尝尝饮酒的乐趣。我二十八岁,身边一旦有着如此美貌的姑娘,便会产生这样的感受,真是妙不可言。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璐子也很乐意和我在一起。我常和同事们一起,并肩大声唱着歌,喧闹着喝着酒,璐子和那些人差不多,而且,比他们更喜欢两、三个人在街上闲逛。

“味裸朴”俱乐部是一家拥有小乐队的、很实惠的酒店,很少看见服务员似的女人,灯光也很暗。和“舍颜”酒吧明显不同,那里有一群和璐子交往的青年男女,好像全都是学生,打扮也并不入时。璐子把我介绍给他们,只说“这位是伊能君”,我的身份与她的关系等,她一概不提。朋友们也都决不深究盘问。

我混在年轻人中,不着边际的闲谈着,跳着舞,离店时,巳经快十点钟,璐子说,她还要和朋友们去别的酒店,我便在“味裸朴”门前与她分手了。

“再见。”璐子的道别也非常简单。我感到内心很纯洁,完全沉浸在他们的明智而豪放的气氛里,也产生了一种证明自己年轻的满足感。我很难得地陶醉了。

然而,我坐着出租汽车,穿过狸穴町时,璐子那辆停靠在“舍颜”前边的车,突然掠过我的视线。我猛然想起换车的事,内心又被不可思议地牵动着。

六月二十六日(星期日)

“有客人来了!”公寓里的大娘将我叫醒时,已经快到十点了。但今天是星期天,正是睡懒觉的时候。不知来客是谁,太不知趣了。

我满脸怨气地走下楼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陌生男子站在大门口。

“打搅你的美梦,真是对不起。刚才在你的公司里,打听到你住在这里,所以才特地赶来的。”高个子很和气地说着,从怀里掏出黑色证件,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S警察署的刑事警察。

“想请教你一些有关你朋友的事。听说,前天晚上,你和津村璐子在一起?”

我赫然清醒,诧然意识到来访的是刑事警察。我模模糊糊地想起璐子姓津村。

“你们早就认识了吗?”刑事警察只在这时才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然后,令人不快地提出一连串问题。

“她干了什么事?……”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不!没有干什么。前天晚上,璐子的姐夫死了,是氰酸钾中毒,死因有些疑点,所以,你如果知道什么情况,就请告诉我们。”

“这……”我深感困惑。前天夜里的情景,猛然在我的脑海里清酲,仿佛眼前美好的记忆,被猝然打破了一般,心中颇感忿然。

“什么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悻然答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只好将璐子得奖、我送车去、前天又在街上邂逅的经过讲了一遍。

“你是说从六点左右到十点这段时间吧?”刑事警察叮嘱似地又着重问道。

“是啊。以后的事情,你们问问她的朋友就知道了。”

“和你在一起时,璐子没有提起过家里,或者姐姐他们的事吗?”

“什么也没有提起过。”

“也没有心神不定的模样?”

“看上去,她心情很好啊!”我答道,心想刑事这么问,准是对璐子有怀疑。我无端地感到不满。

髙个子刑事和在一边专注地听着的矮个子互视一眼。

“在一起时,她没有离开过你吗?”矮个子拙笨地问道。他无疑是一个新手。

“半途中从未离开过呀。”我冷冷地答道。

他们也许没有什么可问了,便干脆道谢告辞了。

我怕撞上公寓里的大娘,唠叨起来就没个完,便悄悄地溜回二楼,一下子倒在床上,想再躺一会儿,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而且睡意全无,心里总惦记着前天夜里,和璐子意外邂逅的情景。我觉得那天夜里,她好像和她的姐夫的死有关,但又厌恶这样的念头。同时,我又感到莫名地振奋起来。

我注视着天花板,将前天夜里的回忆,和刚才与刑事的交谈作了比较,仍觉得只能如此回答。然而,我忽然留意到璐子的车,不由得大吃一惊。换车的事实,前天夜里也屡次牵动着我的心。现在一想,仿佛觉得那件事,隐含着叵测的内情。

我翻身起床,穿上衬衫,决定去路子的家看看。

我开着自己的车去荻洼,平时上下班从来不用这车。在青梅街道的宽畅的大街上,寻找着善福寺的停车场。

从停车场沿着笔直的小道幵一分钟,开到拐角处,就能望见璐子的家。前面的坡道上,停着四、五辆髙级轿车,一个头发花白的绅士,从最前面的黑色“皇冠”轿车上下来,匆匆走进菅家的院门。看他的步态,仿佛是在繁忙中赶来拜访的。我把车开过拐角停下。

在菅家的门口,我向院子前端的车库扫了一眼。车库里停着前天夜里的那辆中型车。璐子在家。我欣然穿过院子,打开绅士刚关上的大门。

出来的是璐子:“呃!”她稍感到惊讶,随即又浮出善意的微笑。她穿着素白色的衣服,这使璐子那褐色的肌肤更加柔和,更显妩媚。

“听说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璐子矂音嘶哑,“刑事去你家了?”

“刚去过。”

“你不进屋?”

“今天好像客人很多吧。”我越过璐子的肩膀,向在昏暗的客厅里,交头接耳的客人们望了一眼。

“去我的房间吧。”璐子提议道。

“不……在院子里也行啊。”

“好。”璐子很轻松地点点头,穿着拖鞋走下院子。

院子里一片青翠的草坪,和乳白色铁栅栏形成鲜明的反差。要说植树,也就角落里一棵很小的枞树而已。我和璐子夹着枞树,面对面地站着。

“听刑事说,死因值得怀疑?”

“是氰酸钾中毒。”瑭子终究露出黯然的神情,对事件作了简单的介绍。

菅在入睡前喝的牛

奶里含有氰酸钾,桌子的抽屉里也发现了同样的毒药,初看像是自杀,但从菅的性格和环境来看,警察也没有发现他杀的嫌疑。

“警察昨天来找我了,问了许多情况。”

“许多情况?……”

“主要是关于姐姐的……”

“你姐姐受到怀疑了?”我很是惊讶。

璐子没有回答。她伏下眼睑,手指抚弄着枞树的尖叶。这时,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忧伤神情。

一辆汽车在坡道上停下,一位中年妇女,穿着整洁的灰色西服,从车上下来——是菅夫人。夫人脚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

“你姐姐回来了!”我说道。

璐子回过头去。夫人在门边站下,淡妆的脸庞上,骤然露出深深的疲倦。

“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璐子问。

夫人说,解剖结果,果然是氰酸钾所致,他杀的嫌疑很强。

璐子缄然无言。姐妹之间气氛很冷淡,令人感到费解。

不知为何,璐子狠狠地盯视着夫人。夫人一副魂不附体的神态,和一个月前见面时,那上流夫人的矜持迥然不同。这都是失去丈夫受到打击的缘故吧。

“姐姐,这位是伊能君,是H汽车公司的……”

夫人正视着我的脸,冷冷地打了一声招呼。

“前天晚上偶尔在涩谷遇见的。”她急于解释着。

“是吗?……”

夫人正要进屋,却又被璐子喊住。但是,我被夫人的表情大吃一惊。她脸庞绷得紧紧的,嗓音尖刻。我感到璐子注视着姐姐的目光里,充满着愤怒和哀伤。

“刚才蓑岛先生来过电话……我说你去警察署了。”

“知道了……有什么事吗?”夫人显然狼狈了,她冲动地答道,“不过,有你在就不要紧了。”

“不,他听说你不在,就很不高兴地挂了电话。”璐子声音低沉,一宇一顿地说道。

夫人消失在大门里以后,我沉着地问:“蓑岛君是谁?”

“我的朋友!”職子不快地答道。

“他打电话给你姐姐?”

“蓑岛现在是姐姐的。”璐子口中喃喃地语着,目光游移,神情发怔。

“蓑岛君年纪不大?”

“比我大三岁,是电视台演员。”

“这么说,你姐姐有年轻的情夫了?”

璐子蓦地转过脸去,目光严峻:“是啊!……准是姐姐勾引他的!他这人很懦弱,和姐姐已分不开了。”她激动地说道。

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璐子也会流泪?……我百感交集,不由抚摸着璐子的柔肩:“你很喜欢他吧。”

璐子没有回答。

沉默了片刻,我又静静地问:“他姐姐和姐夫之间关系好吗?”

璐子很沉重摇摇头:“姐夫根本不爱姐姐,简直是看不起她。是一个冷酷的家伙。”

我想象着菅家的家庭气氛——璐子嫌弃夫人,夫人憎恨丈夫,却保持着虚伪的平静……

草坪微微泛着青光。我注视着草坪,接着又将目光移向草坪对面,车库的灰色屋顶。而且,我倏然形成了一个假设,并沉浸在这个假设之中。

“璐子,你说过,提出换车的是你姐姐吧。”

“是啊。”璐子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那家营业所和推销员的名字,你都知道吗?”

“她叫田代,D汽车销售公司上目黑营业所……”

我觉得,那个女人所知道的内情,准能证明我的假设是否成立。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趁午休时间,我去了一趟D汽车公司上目黑营业所。离我公司坐车用不了三分钟。那是一幢钢筋水泥的乳白色小楼房,显得很清洁。

推销员们都集中在二楼的一间大房间里。那里热气腾腾,带着紧张的工作气氛,也是推销员们的休息室。正值午休时间,房间里人不多,但桌上的电话铃声不断,接电话的人,大声地说着联络事项。

听一位年轻的女推销员说,田代久子正在外出,去了世田谷一带。这女推销员约莫二十五岁,长得娇小玲珑,一张日本式的小脸蛋,如果穿上和服,就更像一个家庭主妇了。

“那么就托你吧,是关于买车的事。”我递上名片。她一看名片,便惊讶地瞪大着明亮的目光,抬头望着我。

也许名片上印着只汽车公司的社名吧。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友好地微笑着,将她的印着“田原美沙子”的小型名片递给我。

她想在边上的接待室里,立即进入话题,但我邀她出去喝杯茶。我和美沙子在营业所背后的小茶店里面对面地坐着。

“你还没有结婚?”我开玩笑地问道。美沙子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

“不在公司里找一个?”

“不行!不过,我还没有对象……真想早点结婚呀!”美沙子故作娇态地嗔视着我,露出迷人的媚态。从美沙子的身上,我不由觉得有的女人尽管恭谨文雅,但骨子里却放荡不羁。

璐子可不是这样的女人。她看见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作出过份亲昵的举动,就颇为反感。

“伊能君想买自己的私人用车?”美沙子露出揶揄的微笑,将话题转到业务上。

“不!是受我叔父之托呀。他是一个老顽固,绝对相信D汽车公司的汽车,所以我想找田代君商量一下。”

“你和田代君是老相识吗?”美沙子揣测着似地望着我,目光勾人魂魄。

“并非老相识。”我含混地答道,“她何时当上推销员的?”

“今年五月开始吧,她和我在一起。”

“她以前的事,我不大了解……”

“她很可怜呀。”美沙子不无同情地说,同时也带出一种隐隐的优越感,“听说今年四月,她的丈夫和孩子,都被卡车轧死了,她无法生活,才来干这工作的。听说卡车司机逃跑后,至今还没有找到……”

真的?我预感到自己找对了门路,心中暗暗庆幸,兴趣大增:“真厉害呀。凶手还逃跑了。车祸发生在哪里?”

“听说是大森一带,像是一三一国道吧。”

“我是趁午休时来的,抽不出空啊!……关于买车的事,我们改日再谈吧。”我暗暗记住了地名,打断了美沙子的话。

她好像很不愿意:“行啊!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今晚怎么样?找个僻静的地方?”

美沙子深解其意似地诡秘地笑了。

有门儿!……我想。

约好八点在涩谷的茶馆里见面后,我便在营业所门前,和她分手了。分手时,我在她的耳边轻声嘱咐道:“对田代小姐要保密啊。如果买车,我就向你买,如果给田代小姐知道就不好了。”

美沙子使劲地点点头,目光含情脉脉。

回到惠比寿的公司后,我立即又给上目黑营业所打电话,找借口打听田代久子的住所。听说她最近刚从大森迁往千束方向。

难得在六点前就下班,我匆匆地离开公司,坐出租汽车去大森。天已近夕,但残阳透过挡风玻璃,仍然散发着灼人的气浪。到O警察署只要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海风带着腥味,清神爽肺。O警察署是一憧临街的四方型灰色大楼。我提出要见交通课的警察。

“我就是交通课的,叫中山。有何责干?”一名中年警察审视着我问道。

“请问,四月份在大森发生过一起车祸,有一对父女被卡车撞死了,肇事者逃跑了?”

“是啊。发生过。”警察点点头。

“我有个朋友说,那时他在离一三一国道不远的小道上,看见一辆载货的卡车抛锚了,有一个小时,感到很奇怪,至今记忆犹新。我想那辆卡车,也许与车祸有关,所以,便来打听了。”

警察将信将疑地望着我,从抽屉里取出厚厚的文件夹,打开其中的一面看着:“这辆可疑的卡车是什么颜色?”

“听说是黑不溜秋的,可能是灰色。”

“哦,这里写着,目击者说是藏靑色。”

我无言以对。

“以后,有个自称是目击者的人投信来,结果证据不足,至今没有查明。”警察喃喃地说道。

“投信?”我顿感兴趣。

“嗯。好像周刊上刊登了受害者家属的情况后,夫人收到过一封信,自称是目击者,讲了卡车的号码,经调査……”警察又看了看文件,“对!是和泉运输公司的中根觉治……经调查,他当时开着卡车,但没有确凿的证据,结果无法扣人,便不了了之。”

我感到兴奋,脸颊绯红。我将和“泉”运输公司中根觉治的名字,暗暗地记在心里。

“是你朋友看见的卡车,那么车伤在哪里呢?”警察猛然想起问道。

“这他没有在意。”

“他说车停在哪一边?”

我说了一个恰如其份的地方。

“这就不着边际啦!”警察兴味索然地笑了,“你说的卡车,是从车祸现场去东京的,但肇事的卡车,是快速朝川崎方向逃走的呀!”

我满脸赤红,搔着头离开了警察署。

一出门,我马上取出笔记本记下:和泉运输公司,中根觉治。然后,我拦了一辆出租汽车,去和美沙子约会。

七月五日(星期二)

雨雾氤氳,寒气袭人。早晨一到公司就有电话,是美沙子打来的,我等了有十来天了。

美沙子语气狎昵,好像想故意要将我和她的关系,让别人知道似的。我讨厌这种轻佻的口气。

“来了呀!……刚才菅女士打电话给田代君……”

我瞬然紧张起来:“是你听到的吗?”

“是我听到的。电话很短,田代君只是叮嘱了一句,说‘今晚九点’,就挂了电话,她脸色苍白,心神不定啊!”

“你怎么知道是菅女士打来的?”

“接电话的人,听说对方是菅女士,便将电话交给了田代君。”

“是吗……”

菅女士大模大样地自报姓名,和田代君联络,这自然无可非议,业务推销员每天都有打不完的电话,菅夫人又是久子的顾客,但在菅夫人平静的语态里,似乎隐藏着某种叵测的事态。夫人不可能仅仅为了汽车,才给久子打电话的,因为我昨晚已经不露声色地向璐子打听过了。

我无视还一无所知的美沙子,想趁着上班前谈情说爱的企盼,匆匆挂了电话,并立即拨通菅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佣人君代,我不报姓名,只说要璐子接电话。也许她还在睡觉,过了很久,听筒里才传来她的声音。

“哎,是伊能君呀!”听出是我,璐子失声惊诧道。

然而,我深切地感受到璐子具有的气质。我喜欢璐子。我对此事如此热心,最终也是因为有璐子。我和璐子还从未接过吻。作为我来说,仅此就很看重她。和美沙子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有电话打给你姐姐吗?”

“田代君那里吗?好像没有啊。”

“现在她在家里?”

“在吧?……我睡着了,不知道啊。不过……”

“明白了,谢谢。”

“伊能君,我……”

璐子犹豫着正要说什么,我忙打断了她的话,菅家的电话在客厅里,也许会被人听见的。

“今夜十一点在舍颜见面吧……”

“十一点?好吧。”璐子挂了电话。

自从得知夫人向久子买车的时候起,我就预感到:菅夫人和田代久子之间,关系非常微妙。菅夫人憎恨丈夫,并爱着年轻的蓑岛。夫人并不漂亮,年龄又大许多,如何熬费苦心地勾引蓑岛,这恐怕是难以想像的。也许她正是利用金钱和蓑岛的怯弱,才使他无法摆脱她设下的睡套。

同时,田代久子因为车祸,而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她非常痛恨肇事逃脱的司机,非亲手杀死他不可。

夫人趁虚而入。她故意卖掉小型车,向久子买新车,借机接近久子,进行勾搭。因为《周刊杂志》已经骇人听闻地报道了久子的情况。

菅夫人只需对久子说,“你只要将这牛奶箱里的牛奶换一下,就是替丈夫和孩子报仇了……”

夫人将掺着氰酸钾的牛奶交给久子,将剩下的毒药,偷偷地放进丈夫的抽屉里,然后对家人说,去亲戚家走走,那天晚上,夫人准和蓑岛在一起。

久子如约实行。菅先生死了。久子不可能受到怀疑,同时,夫人不在现场也会被蓑岛证实,于是夫人摆脱了嫌疑。和蓑岛的关系一旦公开,夫人会受到世人的指责,结果,情人感到疚愧,如同欠了她一笔情债。夫人的谋划是周密的。

我让璐子注意打给夫人的电话,并

让美沙子在夫人打电话给久子时,与我联络。

今夜九点。这是夫人约久子的时间,狙击的准是中根觉治——

替部长办了一件私事后,下班快七点了。尽管如此,十分钟就足够了。我在车站前的电话亭里,向和泉运输公司打电话:“请问中根在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寻找。片刻说道:“他还没有回来。”

“今天他几点回来?”

“这就不知道了。”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讲话很淡漠。我瞬间答不上话来。

这时,对方挂了电话。

我只好坐山手线,亲自赶到“和泉”运输公司,等候中根回来。坐出租汽车到川崎下车时,白天刚停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髙峰时的车站前显得更是嘈杂。

“和泉”运输公司就在广场边派出所的旧房子跟前。车库就在车站朝南的街道拐角。出租汽车开着灯,飞驰而过,水沫飞溉在我的裤子上。行人们目不旁视地匆匆地走着。城市终于拉下了白天繁忙的帷幕。

我在车库前,拦住一位司机模样的男子,劈头便问。办公室就在车库的边上。刚才接电话的人也许还在,但我不喜欢刨根究底地盘问。

“找中根?谁能知道啊。这里好像没有嘛!”男子答道。车库里显得空矿闲散,没有车辆和人影。

我看看时钟,八点还差五分。我不由得感到心里焦虑,中根真地会回这里吗?

“中根先生现在去了哪里?”

“不知道呀。”

“今天会回到这里来吗?”

“这……”男子踌躇着无法确定。

我顿感懊丧,正要去办公室打听,听见背后有人招呼我:“你找中根有事吗?”

我霍然回首,果真站着一位司机模样的魁伟男子。因大街上的逆光,他脸庞显得模糊而看不清楚。

“中根被抓走了呀!”

“抓走了?”

“在收容所里呢!……他喝醉酒将人打伤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当时我也在。”

“那么,中根君昨晚就被收容了?”

“看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就麻烦了。”男子油嘴滑舌地喃喃作语着。

我目瞪口呆。菅夫人是今天早晨打电话给久子的,那么,夫人不知道中根会处在安全的地方……不!在这十来天里,夫人虎视耽耽地狙击着的,应该就是中根。既然连时间都指定在九点,就必然稳操胜券。

“呀!……”我恍然大悟。难道……

我跑出车库向车站跑去。我觉得足足有十分钟,才赶到车站前,坐上出租汽车。我后悔没有将自己的汽车开来。

一上车,我便急急忙忙地取出笔记本,告诉久子的地址。这时,时钟正指着八点十分。

汽车穿过人群密集的广场,驶离边道,穿过天桥,来到宽阔的大街上,濡湿的铺道上,映出言行塔上的幽蓝色霓虹灯光。我眺望着蠕动着的车列前端,信号灯在遥远地前方闪出绿色,感觉不到车在动弹。

“开快点!”我不由脱口催道。

菅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杀害中根的企图。她要狙击的,恐怕正是久子。必须赶在九点之前告诉久子。菅夫人总算觉悟到要杀人灭口,即使知道她秘密的人,守口如瓶,但活着对她总是威胁。久子死了,夫人就决不会再受到怀疑。

司机突然转动方向盘,驰出中线向前超车。我暗暗为久子庆幸,碰上野蛮司机开的汽车,久子也能有救了。

但是,即使知道地址,要找出久子租借的房子,谈何容易。

住宅区天黑得早,车沿着寂无人影的街道,挨家挨户地査看着,在静穆中林立的房屋,焦灼涌上我的嗓眼。我将头探出窗外,雨点大颗大颗地敲打着我的脸颊和肩膀。

我终于在坡道的左边找到了“片冈”的姓氏牌。我下车打发出租汽车回去后,站在昏暗的大门口。这是一幢树木茂盛的古典式房子。一位文雅的老夫人从里面出来。

“田代夫人回来了吗?”我急急地问。

“田代夫人呀,她住在那边单房里。从那扇门边的小道里进去啊!”老夫人悠悠颤颤地说道。

我点点头,跑进了边门。

走进那条小道,借着主楼里泄出的微光,总算能够看清楚,树丛对面确有一幢像是单房的楼房,房间里没有灯光,我的心悚然一阵紧缩。

我悄悄绕到单房外面时,房内突然灯光大亮。拉门只开一扇,里面映出一个身穿雨衣的年轻妇人的身影。我直觉到那准是久子。突然,女人的嘴里发出剌耳的惊叫。

“助川君!助川君!……”她拼命地叫喊着,弯下身子,将手支在席上。我靠近边廊,才发现久子不是将手支在席上,而是搭在躺在她脚边的男子的身上。男子的周围淤着血迹。

这时,关着的拉门后,又映出一个人影。久子猝然抬头,站起身连连后退着。

“你去哪里了?”在拉门前,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人的声音。是菅夫人。

“去给你打电话……到你要杀中根的地方……中根不是肇事者!……”久子拼命嚷道。

传来一阵女人的低沉的淫笑,像是要掩住久子的叫喊声:“没有那种必要了!……那个车号是我乱写的,托你的福,我不如你啊,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夫人用干涩的嗓音喃喃语道。

久子注视着她,手足无措。死一般的静寂。

拉门边的影子疾步向前迈出时,我像刑事似地闪进屋子里。菅夫人用白围巾裹着脸,久子穿着灰色雨衣,男尸横在两人的中间。两个女人的肩上披着雨珠,不可思议地闪着显眼的光亮。

菅夫人举起右手,手中握着一把尖端沾着血迹的小刀。我默默地叉开双腿,站在她们两人的中间。夫人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于是,牵连着两个女人的无形的锁链被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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