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尔倚在纽约一家旅馆客房的床上,右手端着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一口口地抿着,左手握着电视遥控器,烦躁地来回调着频道。他问自己,当你哪儿都去过之后,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纽约一向很吸引他。过去,每逢他偶尔有个空闲的周末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个地方。百老汇,大都会歌剧院,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些地方总是像老朋友那样召唤他去。白日里,他常常到中央公园去,在那里面漫步一向使他心旷神怡。然后,他到卡内基熟食店用午餐,再去斯特兰德书店里翻阅旧书刊,或者在华盛顿广场上观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晚间,他喜欢查问什么人在阿尔冈昆旅馆的音乐厅、城市广播音乐厅和麦迪逊广场花园演唱。在纽约,他一向有许多事情可做。

但叫他吃惊的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做。梅尔·托姆正在迈克尔酒吧演出。要是在以前,德克尔准是第一个前去预订座位的;可这一次他不想去。梅纳德·弗格森是德克尔特别喜爱的小号手,眼下他正在蓝色之声音乐厅献技,但德克尔却没有力气把自己梳洗整齐出门去那儿。他仅有的一点儿力气只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更多的威士忌和没完没了地按电视遥控器上的频道转换键。

从罗马飞回国后,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回自己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城的那套小公寓。他对公寓里窄小的卧室、客厅、厨房和浴室没有丝毫的依恋之情。那不是他的家,那不过是他存放衣物和在执行任务的间隙睡觉的地方。每次他回到那儿,扑面的灰尘都刺得他鼻子发痒,搞得他头痛。他绝不允许自己违反安全原则,雇一个清洁女工把公寓打扫干净,为自己的归来做好准备。一想到有个陌生人翻腾自己的东西,他就浑身不自在——其实,他从未把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留在公寓里。

他没有让他的上司——不对,是他过去的上司——知道他递上辞职报告后打算去什么地方。当然,纽约是他们预料中的地点之一,而且,按常规,他们会派人跟踪他,弄清楚他所乘班机的目的地。他抵达纽约时,采取了规避手段,住进他以前从未住过的圣里吉斯旅馆。然而,他登记进入客房后仅仅10分钟,电话铃就响了。当然,是他的上司打来的——又错了,他妈的,是他过去的上司——上司请德克尔重新考虑一下他的辞职。

“说心里话,斯蒂夫,”上司声音疲惫他说,“我和其他人一样欣赏你的决断,但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内心的怒气已经发泄出来了,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回我们这儿来吧。我也认为,不论从哪方面讲,这次罗马事件都糟糕透了。这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但辞职并不能改变这一切,并不能使事情有所好转。你肯定也明白,你的辞职是毫无益处的。”

“你是怕我一怒之下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不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对不对?”德克尔问。

“当然不对。人人都知道你绝对可靠。你不会做出任何违反行规的事情,你不会使我们失望的。”

“那你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喽。”

“你很能干,我们不愿失去你,斯蒂夫。”

“有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那样的家伙在,你们哪儿还会知道我走了。”德克尔放下了话筒。

一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一回,是他过去的上司的上司打来的。“如果你是要求加薪——”

“我根本没机会花你们付给我的那些钱。”德克尔说。

“也许你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假。”

“做什么呢?”

“旅游。”

“对极了,去周游世界。比方说,去看看罗马。我在天上飞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睡在床上觉得不大对劲,因为它跟班机上的座位形状不大一样。”

“听着,斯蒂夫。每个人都有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有一批懂得如何帮人减缓压力的专家,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养着他们的原因。说实话,我认为,如果你立刻搭乘班机飞来华盛顿跟他们谈谈,对你会大有好处的。”

“你没听见吗?我告诉过你我坐飞机已经坐够了。”

“那就坐火车好了。”

德克尔又一次挂上了电话。他敢肯定,如果他试图走出旅馆,会被两个等在门厅里的人拦住。他们会出示证件,向他解释说,对于他对罗马事件所作的反应,他的朋友十分担心。接下来他们会提议开车带他去一处安静的酒吧,在那儿跟他聊聊那些令他烦心的事情。

德克尔想,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可以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喝酒,我自己一个人喝;而且,他们带我去的地方肯定不是酒吧。于是,德克尔拿起电话,让服务员送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和足够的冰块到客房来。随后,他拔下电话插头,打开电视,开始选频道。两小时之后,他拉上的窗帘外暮色已经很浓,而他已经喝到第三瓶威士忌了,同时仍在不停地选频道。电视屏幕上断断续续的图像正是他心境的写照。

他问自己,到哪儿去呢?做什么呢?钱不是个直接的问题。当特工的这10年里,他把自己薪金的很大一部分投资到共同基金中。除这些钱之外,他还积攒了相当大的一笔钱。那是他以前作为秘密反恐怖特种部队成员时挣来的跳伞津贴、潜水津贴、爆破津贴、作战津贴和专业津贴。像许多受过高强度训练的特种部队士兵一样,当他到达一定的年龄,身体已不能有效地从事他的职责所要求的特殊活动时,他应征加入了情报机关——当时,他已经30岁了,断过一条腿和三根肋骨,曾在执行不同的秘密任务时受过两次枪伤。当然,虽然他的体质已经大为下降,不再适应反恐怖部队的活动,他仍然比大多数平民百姓要强壮得多。

他的投资增益大为可观,净资产值已达30万美元。除此之外,他计划取出他为自己交纳的5万美元政府文职人员养老金。但尽管他在金钱上相对比较自由,在其他方面却束手无策。世界大得很,有无数种选择,他却只能选择待在这间旅馆客房里。假如他的父母依然健在(有那么一会儿他曾这样幻想过),他会去探望他们,这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一再推迟的事情。然而事实是,他的母亲三年前死于一次车祸,几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两次都赶上他在外面执行任务。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德克尔没有兄弟姐妹。他从来没有结过婚。这部分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那种禁欲主义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他所爱的人,部分是因为他那种生活方式使他无法找到一个他可以放心大胆去爱的人。他仅有的朋友全是他的特工同行,而现在他已经辞职退出情报机关,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容易发生冲突的局面。他那些朋友跟他在一起时将会有所顾忌,拿不准谈论哪些话题不至于引起争论。

德克尔呷着威士忌想,也许我犯了个错误,也许我不应该辞职。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变换着频道。当特工使我有一个方向,有一种依靠。

德克尔提醒自己说,干这一行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而且,无论你去哪儿执行任务,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就彻底地毁灭了。德克尔曾去许多风景迷人的地方工作过,希腊列岛、瑞士阿尔卑斯山、法国的里维埃拉度假地、西班牙的地中海海滨——这只是其中的几个地方。但是,他在这些地方的经历给它们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一点也不想再到这些地方去回忆往事了。事实上,现在他思考这一点时,突然想到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实。正像大多数人认为这些地方风景迷人一样,在文学作品中,德克尔过去从事的工作常常被描绘为英雄壮举;而德克尔则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乏味、徒劳而且危险的工作。追捕大毒枭和恐怖分子也许是崇高的事业,但猎手是会沾染猎物身上的污秽的。德克尔想,我肯定是沾染上了,而且,正像我所发现的那样,我为之卖命的某些官僚照样躲不开这些污秽。

德克尔问自己,做什么呢?他喝威士忌已经喝得昏昏欲睡了。他强睁开发涩的眼皮,瞅了瞅电视。屏幕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使他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好奇地想弄清楚,于是打起精神调回到刚才拨过去的频道。他一看见图像就被吸引住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被吸引住,只知道其中有某种东西是专门讲给他听的。

他看到的是一部纪录片,里面一队建筑工人正在修复一处旧房屋。这房屋很奇异,使他联想起他在墨西哥看见过的普韦布洛式陶土住宅。但当他开响电视机的音量后,他得知这种虽然装饰简朴但却出奇地典雅的房屋是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州。建筑工地的领班解释说,这房子是用土坯建成的;他补充道,土坯就是用稻草和泥土制成的大砖块。这些砖块能够建造出异常坚实、隔音效果良好的墙壁,墙壁上又覆盖着一层土褐色的拉毛粉饰。领班接着说,这种土坯房屋是平顶的,屋顶稍稍倾斜,雨水可以通过一种叫做“卡纳尔”的斜槽排走。这种土坯房屋没有突出的棱角,所有的拐角都是圆形的,入口处大多是被称做门楼的圆柱支撑的悬挑结构,窗户则凹陷在厚厚的墙壁里面。

这种住宅独具特色,它那沙土结构和土褐色的外层与它周围高原沙漠地带的橙色、红色和黄色奇妙地融为一体。主持人离开这幢房子,就其工艺和传统发表了几句概括性的评论,电视镜头则摇向房屋的周围地区。在生长着落叶松和矮松的山脉丘陵地带,到处是这种土坯房屋,每一幢都有其独特之处,它们共同构成一幅令人惊异的千变万化的景致。但正如主持人所解释的,土坯房屋在新墨西哥是一大奇观,因为目前它们只在一个城市里大批存在。

德克尔探身向前,以便听清楚这个城市的名称。他得知,这个城市是美国最古老的拓荒地之一,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世纪西班牙征服时期,其城名依旧保持着西班牙特色:圣菲,意为神圣的信念。如今,它被戏称为异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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