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特蕾西想道。然而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已经由一个无辜单纯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什么呢?一个贼——就是这么回事。她想起了乔·罗曼诺和安托尼·巫萨地,想起了佩里·波普和劳伦斯法官。不。一个复仇者。这才是我。或许是一个女冒险家。她比警察,比那两个职业骗子,比那个吃里扒外的珠宝商都智高一筹。她想起欧内斯廷和艾米,心头感到一阵剧痛。出于一种冲动,特蕾西走到舒瓦茨商场买了一副演木偶戏的小舞台,一套六个的木偶角色,邮寄给了艾米。贺卡上写着:这些新朋友送给你。想念你,爱你的特蕾西。

接着,她又去麦迪逊大街上的一家皮货商店替欧内斯廷买了一条蓝色的狐皮大围巾,随同寄上一张二百美元汇款单。贺卡上只写了:谢谢,欧尼。特蕾西。

现在我所有的债务都已经偿还,特蕾西想。这是一种舒心的感觉。她能够自由自在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为了庆贺自己的独立,她住进赫姆斯莱宫大饭店中的塔楼套间。站在第四十七层楼上的起居间里朝下望去,可以看见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远处的华盛顿大桥也依稀可见。而在另一个方向,几英里之外,就是她不久前住过的那个令人丧气的地方。再也不能进那里了,特蕾西睹暗地发誓。

她打开饭店招待的香槟酒,坐下啜饮,一边注视着太阳从曼哈顿的摩天大楼那儿落下去。月亮升起时分,特蕾西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要到伦敦去。她等待着生活向她展示出一件件最美好的东西。我已经偿还了我的全部债务,特蕾西想道。我应该享享福了。

她躺在床上,收看夜间电视新闻。两位男士正在接受采访。鲍里斯·梅尔尼科夫是个粗短身材的俄国人,身穿一套不合体的咖啡色西服,彼得·尼古莱斯库刚正好相反,又高又瘦,看上去挺潇洒。特蕾西实在想不出这两位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

“象棋比赛将在哪里举行?”新闻主持人问道。

“在素契,美丽的黑海上。”梅尔尼科夫回答说。

“您二位都是国际特级象棋大师,这场比赛已经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二位先生,在以往的比赛中,你们轮流获得冠军,而最近的一次比赛又杀成平手。尼古莱斯库先生,目前梅尔尼科夫先生占据着冠军的宝座,您觉得您这一次能再从他手中夺回桂冠吗?”

“毫无疑问!”罗马尼亚人回答。

“绝对不可能。”俄国人反驳说。

特蕾西对象棋一无所知,然而这二位表现出的傲慢神气委实使她感到不快。她揿了一下遥控器,关掉电视睡觉。

第一天一清早,特蕾西来到旅游代办处,预订下“伊丽莎白女皇2号”客轮信号舱面的一套客舱。她像一个初次出国旅行的孩子一样兴奋不已,此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给自己购置衣物和随身行李。

起程这天,特蕾西租了辆豪华轿车送自己到码头。“伊丽莎白女皇2号”停泊在位于西55街与12大道交界处的第90码头的第3号泊位。特蕾西抵达时,码头上挤满了新闻记者和电视采访记者,她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但不一会儿,她便发现,他们原来是在采访摆好了姿势、站在舷梯口的两个国际特级象棋大师——梅尔尼科夫和尼古莱斯库。特蕾西与他俩擦身而过,向站在舷梯口的一位官员出示了护照,往船上走去。上了甲板,一位服务员看了一下特蕾西的船票,将她引到她的舱。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套间,还配有一个独用的平台。这套客房贵得不近情理,但特蕾西觉得尽管昂贵,却一定会值得的。

她将行李用品打开,然后沿走廊踱去。几乎每一个船舱中都是告别的聚会,说笑声伴着香槟酒。她突然感到一种孤独的痛楚。没有人来为她送行,她既不需要去关心别人,也没有人来关心她。倒也并不是这样,特蕾西思忖着。大个伯莎是要我的,想到此,她放声大笑起来。

她登上救生艇舱面,一路上丝毫未曾注意到男人和女人分别朝她投来的赞许或嫉妒的目光。

特蕾西听见闷闷的汽笛声,接着是“要上岸的快上岸”的招呼声,她心中猛地激动起来。她将驶往一个全然陌生的未来。驳轮启动、牵引这艘巨轮缓缓地驶出港口的时候,她觉察出船在颤动。她站在救生艇舱面的旅客人群之中,眼看着自由女神的塑像渐渐消失,她这才移步,开始朝四周打量。

“伊丽莎白女皇2号”宛若一座城市,它有九百多英尺长,从上到下十三层。船上有四个大餐厅、六家酒吧、两个舞厅、两家夜总会、一处“金门海上游乐场”。此外,船上还有几十家小商店、四座游泳池、一处健身房、一处高尔夫球场、一条供慢跑用的跑道。也许,我会永远不想离开这条船,特蕾西赞叹不已。

她在楼上的公主烤肉馆预定了一个座位,这里比主餐厅略小,却更加雅致。她刚刚就座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喂,您好!”

她一仰脸,只见站在身旁的是汤姆·鲍厄斯,那个冒充联邦调查局探员的家伙。啊,不。我怎么这么倒霉,特蕾西想。

“太好了,没想到吧!与你一起用餐,不介意吧?”

“非常介意。”

他挤进她对面的椅子里,向她投以令人倾心的微笑。“或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呢。我们毕竟是为着同一个目的来到这里,是不?”

特蕾西实在不明白他在谈些什么。“哎,鲍厄斯先生……”

“史蒂文斯,”他不动声色地说,“杰夫·史蒂文斯。”

“随你的便。”特蕾西站起身来。

“等一等。我想对我们上次的会面作一点解释。”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特蕾西肯定地说。“即使是一个低能儿也能猜得出——早就知道了。”

“我欠康拉德·摩根一份情。”他苦笑一声。“我怕他有点生我的气了。”

他还是那么落落大方,显示出几分少年的天真,她上次就因为这个而上当的。我说丹尼斯,用不着给她戴铐子,她又逃不走……

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也生你的气。你上这条船干什么?你就不能上一条江轮吗?”

他大笑。“迈克斯米兰·比尔朋上了这条船,这就是一条江轮。”

“谁?”

他惊奇地看着她。“好了,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迈克斯·比尔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他的消遣就是把那些竞争的公司挤垮。他喜欢慢性子的坐骑和火辣辣的女人,而这两者他都有不少。古往今来一掷千金的大亨中,他是最后一位。”

“而你想帮帮他的忙,花掉点他多余的财富。”

“说实在的,花掉相当大的一笔才是。”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你说你我该如何办是好?”

“我当然知道,史蒂文斯先生。我们应该说再见。”

他仍坐在那里,目送特蕾西转身走出餐厅。

她在自己的客舱中用了晚餐,一边吃,一边思忖着自己究竟倒了什么霉,又与杰夫·史蒂文斯狭路相逢。她试图忘却上次在火车上以为自己要被捕时产生的那种恐惧。啊,我不能让他把我的这一次旅行毁了。干脆不睬他。

晚餐过后,特蕾西走上甲板。多美的夜晚,黑丝绒一般的天幕上神奇地镶缀着颗颗明星。她伫立在甲板栏杆边,注视着月光下粼粼的波浪,聆听那夜风发出的声响。突然,他来到她的身旁。

“你真不知道你站在那儿有多美。你可相信船上风流韵事之类?”

“当然相信。可是我不相信的却是你。”她扭身便走。

“等一等,我有事要对你说。我刚才发现迈克斯·比尔朋不在这条船上。他在最后一分钟取消了这次旅行。”

“哦,太遗憾了。你白白浪费了一张船票钱。”

“那倒未必。”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你愿意在这次旅行中发一点小财吗?”

这家伙简直难以叫人相信。“我看你就是抢了谁也别想脱身,除非你口袋里装着一艘潜水艇或一架直升飞机。”

“谁说要抢人了?你听说过鲍里斯·梅尔尼科夫或者彼得·尼古莱斯库吗?”

“听说过又怎么样?”

“梅尔尼科夫和尼古莱斯库正前往俄国,举行争夺冠军的决赛。如果我能安排你同他们两人下一盘,”杰夫殷切地说,“我们就能赢得一大笔钱。这可是万无一失的举手之劳。”

特蕾西不信地瞅着他。“如果你能安排我同他们两人下一盘?那就是你万无失的举手之劳?”

“唔。你觉得如何?”

“很感兴趣。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麻烦。”

“什么麻烦?”

“我不会下棋。”

他温和地微笑着。“没有关系。我能教你。”

“你疯了,”特蕾西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劝告的话,你应该去找一位出色的精神病医生。晚安。”

第二天清晨,特蕾西真的撞上了鲍里斯·梅尔尼科夫。他在救生艇甲板上跑步,特蕾西在一个转弯口正巧与他撞个满怀,她一个踉跄,脚下失去平衡。

“没长眼呀,瞧你走到哪儿来了?”他大吼一声,说完径自跑开了。

特蕾西坐在甲板上,看着他的背影。“世上最粗鲁的!……”她站起身来,拍掸着衣服。

一个服务员走上前来。“没摔伤吧,小姐?我看见是他……”

“没事儿,我很好,谢谢您。”

没人愿意毁了这次旅行。

特蕾西回到客舱,杰夫·史蒂文斯已来六次电话要她回话。她没予理会。下午,她去游泳、看书,还去做了一次按摩。晚饭前,她去酒吧间叫上一杯鸡尾酒,觉得浑身舒坦。但这种愉快并没有持续很久。彼得·尼古莱斯库,那个罗马尼亚人,也坐在酒吧里。他看见特蕾西,便站起身来说:“漂亮的夫人,我能为您买杯酒吗?”

特蕾西犹豫一下,继而莞尔一笑。“哦,好的,谢谢您。”

“您要喝点什么?”

“请来杯伏特加加奎宁水吧。”

尼古莱斯库吩咐了酒吧招待以后,转身面对特蕾西。“我叫彼得·尼古莱斯库。”

“我知道。”

“当然,准都认识我。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象棋大师。在我们国家里,我是一个全国英雄。”他挨近特蕾西,将一只手搭在她膝上说。

“我还是一个床上伟男呢。”

特蕾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床上伟男。”

她最初的反应是恨不得把手中的酒朝他脸上泼去,可是她克制住了。

她有了更好的主意。“对不起,”她说,“我该去会一个朋友了。”

她去找杰夫·史蒂文斯。她在公生烤内馆找到了他。可是,当她向他的寨子走去时,看见他正与一位金发女郎共进晚餐,她看上去很漂亮,身段极佳,身上穿的晚礼服仿佛是画上去似的。怪我早先不知道,特蕾西想道,转身朝走廊走去。不一会儿,杰夫出现在她身旁。

“特蕾西……你找我?”

“我不想让你离开你的……晚餐。”

“她只是甜食。”杰夫轻巧地带过。“我能帮你干什么?”

“上次关于梅尔尼科夫和尼古莱斯库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怎么啦?”

“我觉得这两人都需要上一上礼貌教育课。”

“我也这么想。我们教训他们一番还可以赚上一笔钱。”

“好。你打算怎么办?”

“你将在棋盘上把他们杀败。”

“我同你说真格的。”

“我是说真格的。”

“我已经告诉你,我不会下棋。我卒和王都分不清。我……”

“甭担心,”杰夫对她担保,“你只要跟我学上几课,我管保你把他们两个都杀得片甲不留。”

“他们两人?”

“哦,我没有对你说过?你要同时与他们两人一起下。”

杰夫与鲍里斯·梅尔尼科夫并排坐在钢琴酒吧里。

“这个女人是个古里古怪的棋手。”杰夫向梅尔尼科夫披露。“她隐姓埋名四处周游。”

俄国人喉咙里咕噜了声。“女人根本不懂下棋。她们不能思考。”

“但这一位行。她说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你。”

梅尔尼科夫放声大笑。“没人能击败我——更不用说什么吹灰之力了。”

“她说她能同你和彼得·尼古莱斯库同时下,至少与你们其中一位下个平手。她愿意赌一万美元。”

鲍里斯·梅尔尼科夫的酒差点呛着。“什么!这——这简直荒唐!同时与我们两人下?这——这个女业余棋手?”

“一点不错。与你们每人赌一万美元。”

“我下这盘棋,只是为着教训这个白痴。”

“如果你赢了,那笔钱将存入你所指定的任何一家银行。”

俄国佬的脸上掠过一丝贪婪的表情。“这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想同我们两个人下!我的上帝,她一定是神经不正常。”

“她带着两万美元的现钞。”

“她是哪国人?”

“美国人。”

“啊,难怪呢。所有阔得流油的美国人都是疯子,尤其是那些美国女人。”

杰夫站起身来。“好吧,我想她只好和彼得·尼古莱斯库一个人下了。”

“尼古莱斯库要跟她下?”

“是的,我不是对你说了吗?她想跟你们两人都下,不过,如果你害怕……”

“害怕?鲍里斯·梅尔尼科夫害怕?”他的声音简直是咆哮。“我要把她碾成齑粉。这场荒唐的棋赛什么时候举行?”

“她觉得最好是星期五晚上,在船上的最后一夜。”

鲍里斯·梅尔尼科夫苦苦思索着。“三局两胜?”

“不。只下一局。”

“赌一万美元?”

“不错。”

俄国佬长叹一声。“我手头可没带那么多现款。”

“不要紧,”杰夫对他担保,“惠特尼小姐真正想要的只是与您——伟大的鲍里斯·梅尔尼科夫对弈的殊荣。如果您输了,您只需给她一帧有你亲笔签名的照片。您如果赢了,就得到一万美元。”

“谁保管赌注?”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怀疑。

“船上的事务长。”

“那太好了!”梅尔尼科夫拿定了主意。“星期五晚上,我们十点准时开始。”

“她一定会非常高兴。”杰夫向他保证。

第一天早晨,杰夫在健身房里与彼得·尼古莱斯库谈话,两人都在那儿锻炼身体。

“她是个美国人?”彼得·尼古莱斯库说。“怪不得,所有的美国人都是疯子。”

“她可是个了不起的棋手。”

彼得·尼古莱斯库轻蔑地一挥手。“了不起还不够,最优秀才算数,而我就是最优秀的。”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找你对弈的原因。如果你输了,你给她一帧有你亲笔签名的照片。如果你赢了,你就得到一万美元的现款……”

“我尼古莱斯库从来不与业余棋手对局。”

“……存入你选择的任何一家银行。”

“绝对不行。”

“那么好吧,我看她只好与鲍里斯·梅尔尼科夫一个人下了。”

“什么?梅尔尼科夫答应了跟这个女人下?”

“当然。不过她希望跟你俩同时下。”

“我从来没听说有这么——这么……”尼古莱斯库嗫嚅道,不知说什么是好。“太放肆了!她究竟是什么人,胆敢扬言能击败世界上两个最强的象棋大师?她一定是刚从疯人院逃出来的吧。”

“她是有一点乖张,”杰夫承认,“但她的钱却是真玩意儿。全是现钞。”

“你是说击败她就能得一万美元?”

“对。”

“鲍里斯·梅尔尼科夫也能得这个数?”

“假如他击败她。”

彼得露齿一笑。“啊,他将击败她。我也将击败她。”

“不瞒你说,这在我意料之中。”

“谁保管赌注?”

“船上的事务长。”

为什么这女人的钱只能让梅尔尼科夫一个人拿?彼得·尼古莱斯库想道。

“我的好朋友,这就说定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星期五晚上。十点钟。皇后厅。”

彼得·尼古莱斯库饿狼似的咧嘴笑着。“到时候我去。”

“你说他俩同意了?”特蕾西惊呼。

“一点不错。”

“我要晕倒了。”

“我去给你拿凉毛巾。”

杰夫赶紧奔进特蕾西客舱中的卫生间,抄起一条毛巾,蘸上凉水,又奔了回来,她仰靠在一张躺椅上,他将凉毛巾敷上她的额头。“感觉如何?”

“糟透了。我想我是偏头痛。”

“你过去有过偏头痛?”

“没有。”

“那么你现在也不是。听我说,特蕾西,遇到这种事,紧张是很自然的。”

她猛然跳起身,一下扔掉了毛巾。“这种事?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事!我只从你这儿上了一堂下棋的课,就要我去跟两个国际大师去比赛,而且……”

“两堂课。”杰夫纠正她。“你对下棋有种天赋。”

“我的上帝啊,为什么我会听了你去干这个?”

“因为我们可以赚一大笔钱。”

“我不想赚大钱。”特蕾西嚎啕大哭。“我恨不得这条船沉掉。为什么这不是那条‘泰坦尼克号’哇?”

“好了好了,请安静了来。”杰夫一个劲地安慰她。“事情终将……”

“事情终将一败涂地!船上所有的人都会来看的。”

“要的就是这个,是不是?”杰夫咧嘴笑着。

杰夫与船上的事务长作好了一一切安排。他让事务长保管好赌注——两万美元的旅行支票——又让他星期五晚上准备好两张下棋的桌子。消息很快传遍了全船,乘客们纷纷来问杰夫是否真的要举行比赛。

“绝对没问题。”

杰夫对前来询问的人一一担保。“真是不可思议。可怜的惠特尼小姐相信她能取胜。其实,她还下了赌注呢。”

“我说,”一位乘客问道,“我是不是也可以下一点小小的赌注?”

“当然可以。随你下多少。惠特尼小姐只求赢一输十。”

赢一输一百万才好呢。第一份赌注一接受,犹如泄洪的大闸开启了。

船上的每一个人,包括机舱里的轮机员,驾驶台的大副、二副等等,谁都想在这场比赛上押上一宝。少则五美元,多则五千美元,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俄国人和罗马尼亚人身上。

心怀疑虑的事务长向船长报告。“先生,我这辈子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完全一边倒。几乎所有的乘客都押了宝。我这里保管的赌金达二十万美元。”

船长打量着他,陷入沉思。“你说惠特尼小姐将与梅尔尼科夫和尼古莱斯库两人同时对弈?”

“是的,船长。”

“你可曾核实这两人真是彼得·尼古莱斯库和鲍里斯·梅尔尼科夫?”

“哦,当然是的,先生。毫无疑问。”

“他们该不会故意弃局吧,嗯?”

“那不会,只要看他们有多自负就够了。我想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宁肯先去死。如果他们真的输给这女人,很可能他们一到家就会这么干。”

船长张开手指梳着自己的头筮,脸上显出百思不解的愁容。“你是否了解惠特尼小姐和这位史蒂义斯先生?”

“一无所知,先生。但据我看,他们倒是各走各的。”

船长作出他的决定。“这场比赛看上去有点蹊跷,我通常是要禁止的。可是,我本人正巧对此稍知一二,如果说其中有一点我能以性命担保的话,那就是下棋的时候是无法作弊的。就让比赛进行吧。”

他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取出一只黑色的皮夹。“替我押五镑,押在大师们身上。”

星期五晚上九点钟,皇后厅内就已经被一等舱的乘客和那些偷偷跑来的二等舱、三等舱的乘客以及船上不当班的驾驶员、轮机员和水手们挤得水泄不通。在杰夫·史蒂文斯的要求下,腾出了两间房间供比赛使用。皇后厅的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另一张桌子则放在隔壁的大会客室里。两间房间用帘幕隔开。

“这样棋手们就不会相互影响了,”杰夫解释说,“而且,我们希望观众一旦选定待在哪一室,就不要随便走动。”

两张棋台四周围起了丝绒绳子,将观棋的人群隔开。观众们即将看到一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看到的比赛。他们对这位年轻漂亮的美国女郎一无所知,然而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不仅她不可能,其他任何人也都不可能与伟大的尼古莱斯库和梅尔尼科夫同时对弈,并与其中每一人平分秋色。

比赛开始前,杰夫将特蕾西介绍给两位特级大师。特蕾西身着暗绿色雪纺绸伽拉诺式长裙,袒露一肩,如同希腊绘画里的人物一般。她那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大得出奇。

彼得细细打量她一番。“你在你所参加的全国大赛中全部赢了?”他问道。

“是的。”特蕾西老老实实回答。

他耸耸肩膀。“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

鲍里斯·梅尔尼科夫也同样无礼。“你们美国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你们的钱。”他说。“我应该事先向你表示感谢。我的取胜将使我全家都非常高兴。”

特蕾西的眼睛像两颗晶莹的绿宝石。“您还没有取胜呢,梅尔尼科夫先生。”

梅尔尼科夫的狂笑在屋内回荡。“我亲爱的夫人,我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但是我知道我是谁。我是伟大的鲍里斯·梅尔尼科夫。”

十点整。杰夫环顾四周,只见两个大厅内都已挤满了观众。“该开始比赛了。”

特蕾西在梅尔尼科夫的对面就座,她心中正第一百次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不会有事的,”杰夫早就替她打过下保票,“相信我。”

她像一个傻瓜似的相信了他。我一定是发昏了,特蕾西想。她与世界上两个最强的棋手对弈,而她除了向杰夫学过四小时的棋以外,对于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哪。

成败在此一举了。特蕾西感到双腿在不停地发颤。梅尔尼科夫面向对他满怀希望的人群咧嘴笑着。他对一名服务员吹了一声口哨:“给我来杯白兰地。拿破仑牌的。”

“为对每个人都公平起见,”杰夫曾对梅尔尼科夫说过,“我建议你执白先行,在与尼古莱斯库的比赛中,惠特尼小姐将执白先行。”

两个特级大师都表示同意。

观众们围站着,沉静下来;鲍里斯·梅尔尼科夫走到棋盘的另一端,将他皇后的卒移动两格,这是一个企图以弃子取胜的土耳其开局。我不仅要击败这个女人,而且要杀她个片甲不留。

他抬头看看特蕾西。她盯着棋盘好一会儿,点点头,站起身来,没有移动一个棋子。一个服务员拨开围观的人群,让特蕾西来到另一个大厅,这里,彼得·尼古莱斯库正坐在桌子的一端等候她。特蕾西在尼古莱斯库对面坐下的时候,屋里至少挤了一百多人。

“啊,我的小鸽子,你把鲍里斯杀败了吗?”彼得为自己的插科打诨狂笑着。

“我正下着呢,尼古莱斯库先生。”特蕾西语调平平地回答。

她欠下身子,将她的白棋皇后前面的卒子移动两格。尼古莱斯库看她一眼,咧嘴笑了笑。他预定一小时后去做按摩,打算在此之前就结束比赛。

他俯身将黑棋皇后的卒子移动两格。特蕾西打量了一下棋盘,站起身来。

服务员又陪她来到鲍里斯·梅尔尼科夫这边。

特蕾西坐下,将黑棋皇后的卒子移动两格。她看见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的杰夫正朝她微微颔首,表示赞许,而这一切几乎谁也不曾觉察。

鲍里斯·梅尔尼科夫毫不犹豫地将他的白棋皇后的象移动了两格。

两分钟以后,在尼古莱斯库的桌上,特蕾西将她的白棋皇后的象移动了两格。

尼古莱斯库将王卒移动一格。

特蕾西起身,回到鲍里斯·梅尔尼科夫这一台,将王卒移动一格。

嗬!她并不完全是业余棋手,梅尔尼科夫感到有点惊讶。看她如何应付这一着。他将后马移至后相三的位置。

特蕾西看他移子,颔首不语,回到尼古莱斯库的棋台,重复了梅尔尼科夫刚才的一着。

尼古莱斯库将后相卒移前两格,特蕾西返回梅尔尼科夫的棋台,重复尼古莱斯库的应着。

两位特级大师愈来愈感到惊奇,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面前坐着一位棋艺超群的强手。无论他们下出怎样的妙着,这位业余棋手总能从容应对。

由于梅尔尼科夫和尼古莱斯库分处两室,他们谁也不曾想到,实际上是他俩在对阵。梅尔尼科夫同特蕾西每下一着,特蕾西原封不动地照搬到尼古莱斯库的棋盘上。而当尼古莱斯库对应一着时,特蕾西又如此这般地回敬给梅尔尼科夫。

两位特级大师进入中局以后就不那么得意洋洋了。为了各自的声誉,他们绞尽脑汁地拼杀起来。他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苦苦思索着每一步棋,恶狠狠地抽着香烟,而特蕾西慢慢悠悠,从容自如。

起初,梅尔尼科夫为了早点结束比赛,曾打算弃马,从而使白棋的相对黑王的侧翼施加压力;特蕾西在尼古莱斯库棋台上如法炮制,尼古莱斯库对这一步思索了好一阵,决定放弃吃子,填补上侧翼的空虚,而当尼古莱斯库放弃一个象,以便使自己的车插到白棋的第七格时,梅尔尼科夫为不让黑车破坏自己的卒阵,也没有贸然吃象。

特蕾西一步一步地下着。比赛进行了四个小时,两间棋室里的观众没有一人挪动。

每一位象棋大师的脑子里都储存了其他大帅对弈的几百局棋路。当这盘棋快进入残局的时候,梅尔尼科夫和尼古莱斯库都意识到这无疑是对方的棋路了。

这婊子,梅尔尼科夫想。她是跟尼古莱斯库学棋的,他指点过她。

而尼古莱斯库则想,她是梅尔尼科夫的门生,这杂种把他的棋路传给了她。

他们愈是与特蕾西拼杀,就愈感到无法取胜。和局的可能性也愈来愈明显。

凌晨四点,比赛进入第六个小时,棋手们进入残局。棋盘上各剩下三个卒,一个车和一个王。哪一方也无法取胜。梅尔尼科夫望着棋盘沉思良久,断断续续地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求和。”

四周一片骚动,特蕾西说:“同意。”

人群沸腾了。

特蕾西站起身,穿过人群,走到隔壁房间。她正要坐下,尼古莱斯库仿佛被人卡住脖子似的说:“我求和。”

另一个房间里又出现同样的喧闹。人们简直不能相信刚才所看到的这一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竟然同时逼和了世界上两位最杰出的象棋大师。

杰夫出现在特蕾西的身边。“过来,”他笑得合不拢嘴,“我俩应该去喝上一杯。”

他们离去,鲍里斯·梅尔尼科夫和彼得·尼古莱斯库依然颓丧地歪在椅了上,莫名其妙地看着棋盘发愣。

特蕾西和杰夫来到上甲板酒吧,找了一张两人座位的桌子。生下。

“你干得太漂亮了。”杰夫开怀大笑。“你可曾注意到梅尔尼科夫的脸色?我觉得他可能要犯心脏病。”

“我觉得我的心脏病要犯了。”

特蕾西说。“我们赢了多少?”

“大约二十万美元。明天一早,我们在瑟山顿登崖时可以向事务长去取款。早晨时我住餐厅等你。”

“好。”

“我想上床睡觉了。让我送你同客舱。”

“我还不想睡,杰夫。我太兴奋了。你先走吧。”

“你成了冠军。”杰夫对她说。他弯下腰,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印上一吻。

“晚安,特蕾西。”

“晚安,杰夫。”

她目送他离去。睡觉?哪里睡得着!这是她平生最不寻常的一夜。那俄国佬和罗马尼亚人是那么自信,那么傲慢。杰夫说过:“相信我。”

她信了。

她对他没有抱任何幻想。他是个诈骗老手。他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很好相处。然而,她说什么也不会真正对他发生兴趣。

杰夫回客舱的路上遇到船上的一位驾驶员。

“出色的表演,史蒂文斯先生。比赛的消息已经通过无线电拍发出去。我想报界将在瑟山顿等候会见你们二位。您是惠特尼小姐的老板?”

“不是,我俩只是上船后才认识的。”

杰夫嘴上搭讪着,心里却飞快地盘算开了。如果他和特蕾西是一对搭档,这件事立即会有故设圈套的嫌疑。弄不好会有人来调查。他决定趁别人还没有起疑心,赶紧把钱取到手。

杰夫给特蕾西写了一张字条:已取款,在赛伏依饭店等你共进早餐庆祝。你干得绝妙。杰夫。他把信装进一个信封,封口后交给了服务员。“请让惠特尼小姐明天清早就得到这个。”

“是,先生。”杰夫直奔事务长的办公室。

“对不起,打搅您了,”杰夫频频表示歉意,“还有几个小时我们就要靠岸了,我知道到时候您会有多忙,我想知道您是否现在能把那笔钱付给我?”

“一点也不麻烦。”事务长微笑着。“您那位年轻女郎真是个奇才啊,是不是?”

“当然是。”

“如果您不介意,史蒂文斯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她是在哪里学会这一手的?”

杰夫凑近他悄悄地说:“我听说她曾经向鲍比·费舍尔学棋。”

事务长从保险柜里取出两个大牛皮纸信封。“这么一大笔钱可够您拿的。您是否需要我给您开一张相同钱数的支票?”

“啊,不用费事了。还是现钞好。”杰夫劝他放心。“但不知您是否能帮我一个忙?我们明天靠岸以前,邮船会靠上来送信的,是不是?”

“是的,先生。邮船早晨六时到达。”

“如果您能安排我乘邮船上岸,我将十分感谢。我的母亲病得很重,我想尽快赶回去,否则就……”他的嗓音猛地低沉下去,“就太晚了。”

“啊,我真太遗憾了,史蒂文斯先生。当然,我会帮您料理这一切的。我还将替您与海关联系。”

早晨六时十五分,杰夫·史蒂文斯将两个牛皮信封藏在他的手提箱里,沿船舷的绳梯爬进了邮船。他回过头,朝这艘巨大无朋的轮船的轮廓望了最后一眼,客轮上的乘客都还在梦乡里。“伊丽莎白女皇2号”靠岸时,杰夫将早就登上码头了。“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一次旅行。”杰夫对邮船上的一个水手说。

“是啊,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着。

杰夫转过身去。特蕾西正坐在一盘缆绳上。她那一头秀发正轻轻拂动着她的面庞。

“特蕾西!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认为我在这儿干什么?”

他注意到她的面部表情。“别误会!你别以为我要把你甩掉。”

“我为什么要那么想?”她的语调有点尖刻。

“特蕾西,我给你留了一张字条。我准备在赛伏依等你,而且……”

“你当然准备好了,”她冷冷地打断他,“你决不会认输的,是不?”

他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赛伏依饭店里的特蕾西的房间里,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杰夫清点钞票。“你的一半是十万零一千美元。”

“谢谢您。”她的语调冷若冰霜。

杰夫说:“特蕾西,你误解了我。我希望你听我解释。今晚能跟我一起吃晚饭吗?”

她犹豫片刻,继而又点点头。“好吧。”

“太好了。我八点钟来接你。”

这天晚上,杰夫·史蒂文斯来到饭店找特蕾西,客房部的职员说:“对不起,先生,惠特尼小姐今天下午已经退房。她没有留下转交信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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