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手写的请柬。特蕾西日后认识到,正是它改变了她的生活。

特蕾西从杰夫·史蒂文斯那里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钱款以后,就搬出赛佚依饭店,住进了公园路47号。这是一家半公寓式旅馆,环境幽静,房间宽敞舒适,服务更是超一流的。

在她到达伦敦的第二天,门厅的脚夫把这封请柬送到她的客房。请柬以一种纤细的铜版书体写成:“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建议,我俩结识定将大有裨益。谨请于今日下午四时前来里兹饭店品茗是盼。若不拒陈习,我将在前襟别一朵康乃馨。”

署名“冈瑟·哈托格”特蕾西从未听说过这个姓名。她最初倾向于置之不理,然而好奇心终于又占了上风。于是下午四点一刻,她出现在里兹饭店那豪华的餐厅入口。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他。特蕾西暗自估计,这人有六十开外。他面容清癯,文质彬彬,一副模样倒挺风趣。他的皮肤滑而光亮,几乎呈半透明状。他身穿一套做工极考究的烟灰色西装,前翻领上别了一朵鲜红的康乃馨。

特蕾西朝他的桌子走去,他起立相迎,欠欠身子说:“谢谢您接受了邀请。”

他殷勤地招呼特蕾西就坐,举止动作虽属老派,但特蕾西觉得非常别致。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特蕾西实在无法想象他究竟想在她身上搞什么名堂。

“我来此完全出于好奇,”特蕾西直言相告,“不过,您是否肯定没把我同什么别的特蕾西·惠特尼搞混了?”

冈瑟·哈托格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只有一位特蕾西·惠特尼。”

“您具体听说过什么?”

“我们是不是边喝茶边谈?”

说是饮茶,其实除了香片茶以外,还有手抓三明治,里面夹着碎蛋、萨门鱼、黄瓜、水田芥和鸡肉,有夹了乳酪和果酱的热烤饼,以及刚刚出炉的甜馅饼之类。他俩一边吃,一边聊着。

“您的信里提到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特蕾西挑起话题。

“康拉德·摩根。我经常同他做点生意。”

我同他做过一次生意,特蕾西忿忿不平地想,而他却想算计我。

“他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呵。”冈瑟·哈托格说。

特蕾西更仔细地打量着邀请人。他有一种贵族气派,一看就知道是个阔佬。他究竟要我干什么?特蕾西又暗自发问。她决计让他自己把话挑明,可是谈话却再也没提起康拉德·摩根,也没谈他和特蕾西之间可能有什么共同的利益。

特蕾西觉得这次会面既愉快又神秘。冈瑟向她介绍了自己的背景。“我出生于慕尼黑。父亲是个银行家。他非常有钱,这使我从小就生活在名画、古董之中,因此我很害怕自己被惯坏了。我的母亲是犹太人,希特勒上台后,我父亲不肯离弃母亲,结果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他们两人都死于轰炸。朋友们偷偷把我从德国转移到瑞士,战争结束后我决定不返回德国,于是迁到了伦敦,在芒特大街上开了一爿古玩铺。希望您哪一天来赏光。”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特蕾西惊奇地发现,他有东西卖给我。

然而她发现自己错了。

冈瑟·哈托格掏钱付款时,漫不经心地对她说:“我在汉普郡乡下有一幢小房子。我的几个朋友要求去度周末,如果您也能一起去聚聚,就太令人高兴了。”

特蕾西有点犹豫。他完全是个陌生人,而且她至此也不知他在打她什么主意;但她又觉得,她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出乎她的意料,周末过得令人乐而忘返。冈瑟·哈托格所谓的“乡间小房子”,原来竟是一座占地三十亩、极其漂亮的17世纪庄园。冈瑟是个鳏夫,除了仆人孑然一身。他领着特蕾西上自己的领地转了一圈。这里有一个牲口棚,养了六匹马,有一个庭院里养着鸡和猪。

“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挨饿了。”他凝神说。“好,现在我领你去看看我真正的消遣。”

他领特蕾西来到一座鸽子房,里面尽是鸽子。“这些都是信鸽。”冈瑟自豪地说。“瞧这些小美人儿。看见那只蓝灰色的了吗?那是玛戈。”他托起它端详着。“你真是个讨厌的小妞儿,你知道吗?它总欺侮人,不过也是最聪明的。”他轻轻顺摩着它的小脑袋下的羽毛,小心翼翼地将它放下。

这些鸟儿的颜色真是绝了:蓝黑色、蓝灰色(有的还带着斑斓花纹)、银灰色,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可是没有白颜色的。”特蕾西突然发现。

“信鸽绝不会是白色的,”冈瑟解释说,“因为白羽毛容易脱落,信鸽回飞时,它们的平均速度达到每小时四十英里。”

特蕾西观察冈瑟给鸽喂食,这是一种专供赛鸽的食料,里面添加了多种维生素。

“这都是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品种。”冈瑟说。“它们能从五百英里以外找到自己的家,你知道吗?”

“真是不可思议。”

来宾们也同样令人钦羡不已:一位偕夫人前来的内阁大臣、一位伯爵、一位将军和他的女友,还有一位印度摩梵土邦主,她是个非常漂亮友善的年轻女郎。“请叫我维·吉。”她的英语几乎听不出一点乡音。她身穿暗红色的沙丽,面料上有金线提花,还镶嵌着特蕾西从未见过的瑰丽宝石。

“我把自己的珠宝都藏在一个窖穴里。”维·吉解释说。“这年头抢劫案太多了。”

星期日下午,特蕾西动身返回伦敦之前,冈瑟邀她到他的书房。他们相对而坐,当中隔着一方茶几。特蕾西一面往薄如圣饼的伯利克茶杯里冲茶,一面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请我到这里来,冈瑟,不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这两天过得非常愉快。”

“我很高兴,特蕾西,”他停顿片刻,接着又说,“我一直在留心观察你。”

“看得出。”

“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没有,还没有考虑好下一步。”

“我想,我们合作可以干得很好。”

“你是说你的古玩铺?”

他哈哈大笑。“不,我亲爱的。那对你可是大材小用,太不值得了。我知道你如何摆脱康拉德·摩根的恶作剧。干得真漂亮。”

“冈瑟……所有这些都已经是我的过去。”

“那么,什么是你的未来呢?你说你毫无打算。你必须为你的未来考虑。无论你有多少钱,总有化光用尽之时,我提请你考虑这样一种合作。我往来于达官显要、国际名流之间,经常主办一些募捐舞会、围猎和泛舟聚会等等。我对富翁阔佬们的收支情况了如指掌。”

“我看不出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介绍你进入那个黄金一般的圈子。真是黄金一般哪,特蕾西。我可以向你提供有关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珠宝,名画的各种信息,以及如何万无一失地得到它们。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它们。而你呢,则可以为那些损人利己而发的不义之财找一条合情合理的出路,使他们收支平衡。一切所得你我对半分成,你说呢?”

“我说不行。”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好!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请给我来个电话行吗?”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冈瑟。”

临近傍晚时分,特蕾西返回了伦敦。

特蕾西酷爱伦敦。她在勒盖伏霍希、比尔·班特列以及“火角”等名餐馆用膳,看完戏则踱进德隆尼斯,品尝正宗的美国汉堡包蘸辣子。她出入国立大剧院、皇家歌剧院,并去克里斯蒂和索斯比参加大拍卖。她在海螺、福南和梅森等商场采购,又常常到赫查兹、福勒斯和史密斯书店去翻阅浏览。她租了一辆汽车,雇了一个司机,到汉普郡的舒顿·格伦旅馆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周末,这旅馆建在新森林的边缘,环境宜人,服务简直无可挑剔。

这一切开销之大当然不在话下。无论你有多少钱,总有化光用尽之时。还是冈瑟说得对,她的钱不会永远用不完。特蕾西意识到,她必须为将来作出安排。

她又好几次被邀请去冈瑟的乡间别墅度周末,她觉得每一次都是莫大的享受,而冈瑟的陪伴尤其使她高兴。

一个星期天晚上,晚餐席间,一位议员先生对特蕾西说:“我还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得克萨斯州人,惠特尼小姐。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特蕾西立刻惟妙惟肖地扮演了一个突然发迹的得克萨斯阔太太,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事后,当屋里只剩下特蕾西和冈瑟的时候,他问道:“凭你这番表演去发笔小财怎么样?”

“我可不是一个演员,冈瑟。”

“你低估了自己。伦敦有一家珠宝商号——帕克兄弟公司,这家商号——用你们美国人的话来说——专门坑骗顾客。你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让他们为自己所干的伤天害理的事付出一点代价。”

他向特蕾西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特蕾西说。可是,她愈琢磨,就愈加心动。她想起在长岛智斗警察之后的激动,想起鲍里斯·梅尔尼科夫和彼得·尼古莱斯库,想起了杰夫·史蒂文斯,那些带给她一种明显的颤栗感,而事情都已成为过去。

“不行,冈瑟。”她重复一遍。但是这一回,她的语气已不那么斩钉截铁了。

10月的伦敦,暖和得不合时令。英国人和旅游者都抓住时机,尽情享受着太阳的温暖。正午时分的交通非常拥挤,特拉法格广场、怡宁路口以及皮卡迪里广场一带车辆时时阻塞。一辆白色戴姆勒轿车从牛津街拐出,驶入新滨河街,在车流中左右穿行,一路经过罗兰·卡迪厄、盖吉斯、苏格兰皇家银行等处。又驶过几家门面,汽车在一家珠宝商号门前的路边停下。商号门口的一侧有块设计精美、擦拭得锃亮的铭牌,上面镌刻着:帕克兄弟公司。穿着制服的专职司机从豪华轿车中走出,赶紧奔转过来为他的主人拉开后排座车门。车内走出位妙龄女郎,她那一头金发一看便知是莎松美发厅的发型,那浓妆艳抹,又令人觉得过分,她身穿意大利式紧身针织长毛衣,外面罩上一件貂皮外套,完全是一副不合时令的打扮。

“哪儿是那个店面,小老倌儿?”她问道,她嗓音洪亮,带着刺耳的得克萨斯土腔。

专职司机指着入口处。“那儿,夫人。”

“好的,宝贝儿。待在这里。不消多大工夫的。”

“我也许得绕着这个街区转转,这里不许停车。”

她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说:“看着办吧,小子。”

小子!司机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沦落到替人开租赁车的地步,也算是对他的惩罚。他讨厌所有的美国人,尤其是得克萨斯人。他们是野蛮人,是有钱的野蛮人。可是如果他知道他的这位乘客从来就没看见过孤星州(孤星州,得克萨斯州的别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特蕾西面对陈列橱窗端详了一番自己的照影,满脸堆笑,高视阔步地向大门走去,一名身穿制服的侍者赶紧为她开门。

“下午好,夫人。”

“你好,小子。你们这铺子除了卖首饰珠宝之外还卖点什么别的吗?”话音刚落,又是一串格格地笑声。

侍者的脸色顿时由红变白。特蕾西一阵风似的走进店里,身后留下一股浓烈的科罗埃香水味儿。

亚瑟·希尔顿,一名穿着晨服的营业员,迎上前来。“我能替您拿点什么,夫人?”

“也许能,也许不能。老P.J.(通常对有名望地位的人才以名字的首字母相称)让我给自己买点生日礼物,所以我来这里看看。你们有啥?”

“夫人您有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

“嘿,伙伴,你们英国佬干活都是快手,是不?”她嘎嘎地干笑着,顺手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他强忍着不动声色。“或许,来点什么祖母绿,老P.J.喜欢给我买祖母绿。”

“请这边来……”

希尔顿领她到一个玻璃柜前,里面陈列着几盘祖母绿宝石。

金发女郎脸色一沉,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些都是小玩意儿,它们的爹妈都上哪儿去啦?”

希尔顿直愣愣地说,“这些价格就已高达三万美元。”

“见鬼去吧。我给理发师的小费就有这么多。”

女人发出一阵狂笑。“如果我带回去这样的一颗小石子儿,老P.J.非觉得丢脸不可。”

希尔顿能够想象得出老P.J.是什么样子。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咋咋唬唬,令人讨厌,跟这个女人一模一样。他俩这样才匹配。他实在弄不懂,为什么钱总是流进这些不配用钱的人的腰包。

“夫人您有意的价格是哪一档?”

“我们何不从一百个G(‘G’,美国俚语,意指一千)开始?”

他简直莫名其妙。“一百个G?”

“见鬼,我以为你们一个个说的都是上流标准英语。一百个G就是十万。”

他只好忍气吞声。“啊,如果这样,您也许最好去跟我们的经理部主任说说。”

经理部主任名叫格利戈里·海尔斯顿,他一向坚持凡属大笔交易必须由他亲自过问的原则,再说因为帕克兄弟公司的雇员一律不收回扣,这样雇员并不能从中得到外快。遇到像这样一位难伺候的顾客,希尔顿乐得脱手,让海尔斯顿去对付。希尔顿揿了一下柜台下的按钮,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面容苍白,骨瘦如柴的男人从里屋走出。他瞥了这个穿着俗丽的女人一眼,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在这个女人离去之前,他的老主顾们可千万别露脸。

希尔顿说:“海尔斯顿先生,这位夫人是——嗯?……”他侧身看着那女人。

“贝尼克,亲爱的,玛丽·娄·贝尼克。老P.J.贝尼克的妻子。而你们诸位都听说过P.J.贝尼克吧。”

“当然。”格利戈里·海尔斯顿的嘴角微微一动,算是给了她一个微笑。

“贝尼克夫人想买一颗祖母绿,海尔斯顿先生。”

格利戈里·海尔斯顿指了指那几盘祖母绿说:“这些都是极好的祖母绿宝石……”

“她要买价格十万美元上下的。”

这次格利戈里·海尔斯顿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了。今日头笔生意就是好兆头。

“是这么回事,我的生日要到了,老P.J.要我给自己买点漂亮的东西。”

“是啊是啊,”海尔斯顿说,“请您随我来。”

“你这个小淘气,打的是什么主意?”金发女郎格格地笑着。

海尔斯顿和希尔顿面面相觑。他妈的美国佬!

海尔斯顿领她来到一扇上锁的门前,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他们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小屋。海尔斯顿旋即又仔细将门锁好。

“这里藏的货色是专供特殊主顾的。”他说。

屋子中央是一个陈列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金刚玉、红宝石和祖母绿,这些宝石发出奇光异彩,令人目不暇接。

“啊,这些才有点意思。老P.J.来这里会发狂的。”

“夫人您看中了哪一件?”

“让我们来看看这儿究竟有些什么。”她走到存放祖母绿的珠宝柜前。

“让我看看那一串。”

海尔斯顿从口袋中又取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柜子,捧出一盘祖母绿,放在桌上。衬着绿绒的匣子里放着十颗祖母绿宝石。那女人拈起其中最大的一颗,一枚极其精美的白金胸针,海尔斯顿在一旁注视着。

“正如老P.J.所常说的:‘这玩意儿上刻着我的名字。’”

“夫人您好眼力。这是一颗十克拉草绿色的哥伦比亚绿宝石。它完美无瑕……”

“祖母绿从来不可能完美无瑕。”

海尔斯顿猛地一愣。“当然是夫人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他这时才发现这女人的眼睛与她手中搬弄的宝石一样都是绿莹莹的。

“我们还有不少可供选择,如果……”

“别费神了,亲爱的。就要这一颗吧。”

这笔交易做成,前后不到三分钟。

“太好了。”海尔斯顿说。他继而又话中有话地补充一句:“如以美元结算,这枚宝石价值十万。夫人您如何支付?”

“不用烦心,拉尔斯顿,你这老小子,我在伦敦的一家银行开了一个美元账户。我只须开一张小小的私人支票就行。然后,P.J.会如数还我。”

“太好了。我去叫人把宝石再清理一下。送到您下榻的饭店。”

宝石并不需要清理,是海尔斯顿留下一个心眼,他要等支票兑现以后才肯将宝石脱手,他认识的不少珠宝商都曾被狡猾的骗子骗去宝石并赖了账。而他从来没被人骗去过一镑钱,对此海尔斯顿颇为得意。

“我把宝石送到哪里?”

“我们在道契有自己的一套奥立佛·麦赛尔公寓。”

海尔斯顿赶紧记下。“道契斯特。”

“我叫它奥立佛·麦赛公寓。”她哈哈大笑。“许多人都不喜欢这家饭店,因为里面住的尽是阿拉伯人,可是老P.J.常常跟他们做生意。‘石油本身就是一个王国。’他总这么说。P.J.贝尼克是个机敏的家伙。”

“他肯定很机敏。”海尔斯顿随口附和着。

他看着她扯下一张支票并在上面填写起来。他注意到这是巴克利银行的支票。他的一位朋友在那家银行,能够验证贝尼克的户头。

他收好支票。“我明天一早亲自把宝石给您送去。”

“老P.J.一定会喜欢的。”她满脸堆笑。

“他肯定会的。”海尔斯顿彬彬有礼地说。

他陪她向店门走去。

“拉尔斯顿——”

他几乎想去纠正她,却又忍住了。干吗要找麻烦?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了,感谢上帝!

“是,夫人?”

“你应该哪天下午来一趟,和我们一起喝茶。你一定会喜欢老P.J.的。”

“我肯定会的。不过,很遗憾,我下午当班。”

“那太遗憾了。”

他目送他的主顾走到人行道边。一辆白色的戴姆勒轿车徐徐驶上前来停住,司机出来为她打开车门。金发女郎转身向海尔斯顿竖竖大拇指,车开走了。

海尔斯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抄起电话,找他在巴克利银行的朋友。“彼特,亲爱的,我这里有张支票,要在一个名叫玛丽·娄·贝尼克夫人的账上支取十万美元。有没有问题?”

“等一等,老伙计。”

海尔斯顿等着。他希望支票是真的,因为最近一个时期生意不太景气。痛心疾首的帕克兄弟抱怨不迭,似乎这一切应该由他负责,而不是他们当老板的责任。当然,利润的下降还没到最坏地步。帕克兄弟公司有一个专门清洗珠宝的部门,顾客送来珠宝经过清洁整理之后质地就大打折扣,这种事情时有发生。顾客抱怨控诉,却无法证明做了手脚。

彼特又回到电话边。“没有问题,格利戈里。账面上的存款额支付这张支票绰绰有余。”

海尔斯顿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谢谢你,彼特。”

“不用谢。”

“下星期吃顿午饭——我请客。”

第二天早晨,支票兑现后,哥伦比亚绿宝石由专人送交道契斯特饭店的P.J.贝尼克夫人。

当天下午,快到下班时分,格利戈里·海尔斯顿的秘书说:“一位自称是贝尼克夫人的等着要见您,海尔斯顿先生。”

他的心猛地一沉。她一定是来退还这枚胸针的,那么,他将不得不收回。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美国人、所有的得克萨斯人,统统该死!海尔斯顿连忙面带笑容,出门迎候。

“下午好,贝尼克夫人。我猜想你的丈夫对胸针不太满意。”

她露齿一笑。“你想错了,小鬼,老P.J.高兴得要疯了。”

海尔斯顿心里乐开了花。“是吗?”

“其实,他是喜不自胜。他要我再买一枚,这样我们可以做成一对耳坠。我想再买一枚一模一样的。”

格利戈里·海尔斯顿不由皱起眉头。“我担心这恐怕有点小小的麻烦,贝尼克太太。”

“什么麻烦,亲爱的?”

“你那颗宝石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第二颗与它一样。这样吧,我这里有一付另一种式样的,我可以……”

“我不要别的式样的,只要一颗与我买的一模一样的。”

“我实话对您说,贝尼克夫人,十克拉的完美无瑕的哥伦比亚绿宝石……”他瞥了一眼她的脸色,“几乎完美无瑕的绿宝石,的确不多见。”

“别啰嗦了,小子。好好找总会有的。”

“实不相瞒,我自己也不曾见过这样质地的宝石,如果还想找一颗形状、颜色都分毫不差的配对,那简直完全不可能。”

“我们得克萨斯有一句俗话,所谓不可能意味着多花点时间而已。星期六是我的生日。P.J.希望我带上那对耳坠,P.J.想要什么,P.J.就得到什么。”

“我想我实在不可能……”

“我买那枚胸针花了多少……一百个G?我知道,老P.J.会出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去买另一枚的。”

格利戈里·海尔斯顿在飞快地盘算。一模一样的宝石一定会有的,如果P.J.贝尼克愿意再出二十万美元,那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赢利。其实,海尔斯顿想,我只要想想办法,那么这笔可观的赢利就是我的了。

他高声说道:“我去打听打听,贝尼克夫人。我敢肯定伦敦的珠宝商中,没有人有同样的绿宝石,但是经常有一些大庄园举行大拍卖。我可以登点广告,看看有什么结果。”

“从现在起直到周末。”金发女郎对他说。“我给你透个底,‘只有你我和这根电线杆知道’,老P.J.可能愿意出三十五万买它。”

贝尼克夫人说完离去,只见她那件貂皮大衣像波浪一般上下翻卷滚动着。

格利戈里·海尔斯顿坐在办公室里做起白日梦来。命运之神将一个人送上了门,他如此迷恋一个黄毛女人,以至愿意为她化上三十五万美元去买一颗价值十万美元的绿宝石。纯利二十五万美元。格利戈里·海尔斯顿觉得无须再让帕克兄弟去为这笔交易的细节操心。事情再简单不过,只要将第二颗祖母绿宝石按十万美元入账,其余装入私囊,则万事大吉。这笔额外的二十五万美元将足够他终身享用。

他现在只需要为卖给贝尼克夫人的那颗祖母绿宝石找一颗配对的。

事情比海尔斯顿所预料的更为复杂。他拨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可是没有一家珠宝商收藏着他所需要的宝石。他在伦敦《泰晤士报》和《金融时报》上刊登广告,又给克里斯蒂和索斯比拍卖行以及十几个房地产代理人打了电话。在后来的几天内,各式各样的祖母绿宝石潮水一般向海尔斯顿涌来,多数品质低劣,少数还不错,有儿颗堪称上品,可是没有一颗接近他所要求的标准。

星期三,贝尼克夫人打来一个电话。“老P.J.已经等不及了,”她警告说,“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贝尼克夫人,”海尔斯顿向她担保,“别着急,我们会找到的。”

星期五,她又打来电话。“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她提醒海尔斯顿。

“我知道,贝尼克夫人。如能再有几天,我知道我是能……”

“这样吧,你也别介意,这本来是件寻开心的事情。如果明天早晨你还拿不出来,我就把已经买下的这颗退给你。老P.J.说——上帝保佑他的心脏——他将替我买一幢古色古香的乡间大别墅。听说过苏赛克斯这地方?”

海尔斯顿浑身冒汗。“贝尼克夫人,”他几乎哭出声来,“您一定会讨厌住在苏赛克斯的。您不会愿意住在乡间农舍里。它们大多数破烂不堪,经年失修,没有暖气,而且……”

“不瞒你说,”她打断他,“我倒情愿要耳坠。老P.J.甚至提起什么愿意出四十万美元为那颗绿宝石配对。你不知道老P.J.,倔着呢。”

四十万!海尔斯顿清晰地感觉到钞票正从他的指缝中流走。“请相信我,我正竭尽全力。”他苦苦哀求。“我再需要一点时间。”

“那可不是我的事儿,亲爱的。”她说。“那是P.J.的事儿。”

电话挂断了。

海尔斯顿坐在那里。忿忿然诅咒自己命运乖舛。哪儿去寻找一颗一模一样的十克拉的祖母绿呢?他苦苦思索,以致电话转换铃声响了三遍他才听见。他揿下按钮,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一位名叫玛丽莎的伯爵夫人请您听电话,海尔斯顿先生,她询问关于祖母绿广告的事。”

又来一个!这一上午至少已来了十次电话,每一次都是浪费时间。他抓起听筒,不太客气地说:“怎么回事?”

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带着一点意大利口音说:“早晨好,先生。我在报上见到您可能有意购进一颗祖母绿宝石,是吗?”

“是的,如果符合我的要求的话。”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不耐烦。

“我家有一颗几代相传的绿宝石。我实在是万不得已——真遗憾——只好卖掉它。”

这故事他早已听说过。我必须再与克里斯蒂拍卖行联系,海尔斯顿思忖着。或者是索斯比,说不定这最后一刻会冒出来,否则……

“先生?您要找一颗十克拉的祖母绿,是不?”

“是的。”

“我有颗十克拉的草绿色哥伦比亚宝石。”

海尔斯顿正想接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眼堵住了。“请——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好的。我有一颗十克拉的草绿色哥伦比亚宝石。您有兴趣吗?”

“可能有兴趣。”他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您能不能来一趟,让我看看。”

“不行,对不起,我这会儿正忙着呢。我们正在大使馆准备为我丈夫举行的宴会。也许下星期我能……”

天哪!下星期就太迟了。“我可以上门来看看吗?”他竭力不使自己的声音中流露出急切的心情。“我现在就可以来。”

“噢,不行。今天上午我正忙得很哪。我原定要上街买东西……”

“您住在哪里,伯爵夫人?”

“赛伏依饭店。”

“我十五分钟就到。不,十分钟。”他的声音已变得急不可耐。

“那好,您的名字是……”

“海尔斯顿。格利戈里·海尔斯顿。”

“第26号套间。”

出租汽车开得真慢,简直没完没了,永无尽头。海尔斯顿觉得自己忽而从天堂跌入地狱,继而又从地狱返回天堂。假如那颗祖母绿宝石与另一颗果真相似,那他就会于一夜之间变得梦想不到地富有。他将出四十万美元。三十万美元的赢利。他将在里维埃拉买下一块地皮。或许再来一艘游艇。一旦有了自己的别墅,自己的游艇,他就能把那些漂亮的公子哥儿吸引到身边,要多少有多少……

格利戈里·海尔斯顿是个无神论者,然而当他沿赛伏依饭店的走廊向第26号套间走去时,却身不由己地祷告起来,老天保佑那颗宝石能使老P.J.贝尼克满意。

他在伯爵夫人的房门口站下,慢慢地、深深地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激动。他敲敲门,却不见动静。

啊,我的上帝,海尔斯顿想。她走了;她不肯等我。她上街去买东西——

门开了,海尔斯顿的面前站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五十多岁,眼珠呈褐色,脸上的皮肤已明显起皱,头发黑白相间。

她开口说话时,嗓音温软,听得出那熟悉而悦耳的意大利口音。“您是……”

“我是格——格利戈里·海尔斯顿。您刚才给我挂——挂电话的。”他由于紧张而口吃。

“啊,是的。我是玛丽莎伯爵夫人。请进,先生。”

“谢谢您。”

他走进房间,尽量夹紧双膝,克制住颤抖。他几乎脱口而出地问道:“宝石在哪?”但他知道必须控制自己,不能表现出过于心急。倘若这宝石中意,他还可以讨价还价。他毕竟是个老手,而她是外行。

“请坐。”伯爵夫人说。

他在一张椅子上就座。

“对不起,我的英语说得不好。”

“哪里哪里。漂亮极了,漂亮极了。”

“谢谢您。您喝咖啡,还是茶?”

“小,谢谢您,伯爵夫人。”

他可以觉察到自己的胃在发颤。马上就提出绿宝石的话题是否太早?但是他实在按捺不住。“那祖母绿……”

她说:“啊,是的。这颗祖母绿宝石是我的祖母传给我的。我想等我女儿二十五岁时再传给她,可是我丈夫要去米拉诺做一桩新的生意,而我……”

海尔斯顿早已神不守舍。他对面前的这位陌生人那令人乏味的身世毫无兴趣。他正心急火燎地想看一眼那祖母绿宝石。这样的吊胃口他实在吃不消。

“我相信,这非常重要。它将帮我的丈夫一把。”她露出一丝苦笑。“或许我犯了一个错误……”

“啊,小,不,”海尔斯顿急切地说,“哪里谈得上错误,伯爵夫人。替丈夫帮忙是做妻子的义务。现在那宝石在哪里?”

“在我这里。”伯爵夫人说。

她把手伸进衣袋,取出一颗用软纸包着的宝石,递给海尔斯顿。他凝视着宝石,心早已在飞腾。这是一颗他从来没见过的,精美无比的十克拉草绿色哥伦比亚绿宝石。它的外表、形状和色泽与卖给贝尼克夫人的那颗竟如此相近,就是有微小的差异也肯定无法辨认。虽不能说一模一样,海尔斯顿暗自思忖,但只有专家才能说得出二者的差别。他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但他仍强作镇静,不动声色。

他手中转动着宝石,让光亮照射宝石的各个美丽的棱面,接着不以为然地说:“相当不错的一粒宝石。”

“的确是光彩夺目呢。这些年来,我一直爱不释手。我真不愿意脱手。”

“您这样做是对的,”海尔斯顿安慰她说,“您丈夫的生意一旦做成,这样的宝石您想买多少就可以买多少。”

“我也这么想,你真是太好了。”

“我是为一个朋友帮忙,伯爵夫人。我们店里比这颗更好的宝石有的是,但我朋友想替他妻子买的那颗祖母绿配对。我想他大概肯出六万美元买您这颗。”

伯爵夫人长叹一声。“我的老祖母将在九泉之下咒骂我,如果我只卖六万美元的话。”

海尔斯顿撇一撇嘴。他能出更高的价。他莞尔一笑。“我对您说——也许我能劝他出十万。这可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了,但他非常想得到这颗宝石。”

“那还差不多。”伯爵夫人说。

格利戈里·海尔斯顿心花怒放。“好吧!我身上带了支票簿,马上就可以给您开张支票……”

“啊,不行……恐怕还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伯爵夫人郁悒地说。

海尔斯顿呆呆地看着她。“你的问题?”

“是的。我已经说过,我丈夫要做一笔新的生意,他还缺三十五万美元。我自己有十万美元可以给他,我还需要二十五万美元。原先我是指望凭这颗祖母绿宝石弄到这笔钱的。”

他连连摇头。“我亲爱的伯爵夫人,世界上没有一颗祖母绿值那个价。请您相信我,十万美元已经出价过高了。”

“我也这么想,海尔斯顿先生,”伯爵夫人对他说,“可是它帮不了我丈夫的忙,是吧?”她站起身来,“那我只好把它留给我女儿了。”她伸出纤纤素手。“谢谢您,先生,谢谢您,让您白跑一趟。”

海尔斯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等一等。”他说。他的贪婪与良知正在争斗格杀,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到手的宝石飞了。“请坐下,伯爵夫人。我们一定能达成某种公平的交易。如果我劝说我的客户出十五万美元……”

“二十五万美元。”

“那么,二十万?”

“二十五万美元。”

她横竖不肯退让。海尔斯顿拿定了丰意。十五万美元的赢利总比两手空空要好。这意味着一幢小一点的别墅和游艇,但仍旧是一笔横财。帕克兄弟也活该,谁叫他们待他那么吝啬。他再过一两天就提出辞呈。下星期这时候,他将出现在里维埃拉的蓝色海滩上。

“就依您了。”他说。

“太好了,我非常高兴!”

你这婊子,是该满意了,海尔斯顿想。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乐天知命,绝无非分之想。他又最后看了一眼祖母绿宝石,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

“我给您开一张店里的支票。”

“好,先生。”

海尔斯顿开好支票,递给她。他将请P.J.贝尼克夫人将她的四十万美元的支票兑成现钞。彼特会替他兑汇的。他用这笔钱去冲掉帕克兄弟的支票,将差额填入私囊。他可以通过彼特把这一切办妥,这样二十五万美元的支票就不会出现在帕克兄弟公司每月的结算报表上。十五万美元就到手啦。

他仿佛已经感觉到法国的太阳正暖洋洋地照在自己的面颊上。

乘坐出租汽车返回似乎只有几秒钟的风景。海尔斯顿的脑海中浮现出当他把这消息告诉贝尼克夫人时,她那乐不可支的笑容。他不仅为她找到了她所向往的珠宝,而且使她避免了住在四壁穿风,样子东倒西歪的乡间农舍中的痛苦。

海尔斯顿脚下生风一般走进店门,希尔顿迎上前来说:“先生,这里有一位顾客想……”

海尔斯顿得意洋洋地朝他一摆手。“等会儿再说。”

他没有时间接待顾客了,甭说现在,永远也不接待了。从此以后,人们应该侍候他了。今后他将到赫姆斯、古契、朗梵等一流的商场购置商品。

海尔斯顿心绪不宁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好门,取出祖母绿宝石,把它放在写字台的中央,然后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接线员的声音:“道契斯特饭店。”

“请接奥立佛·麦赛尔公寓。”

“请问您找谁接电话?”

“P.J.贝尼克夫人。”

“请稍等片刻。”

海尔斯顿轻悠悠地吹着口哨。

又是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贝尼克夫人已经离去。”

“那么,请接她新搬入的房间。”

“贝尼克夫人已经搬出饭店。”

“这不可能。她……”

“我替您接服务台。”

一个男子的声音:“服务台。请问您有什么事?”

“P.J.尼克夫人搬到哪一个房间了?”

“贝尼克夫人今天上午结账离去了。”

总得有个说法。也许出了什么意外的紧急情况。

“请告诉我转交她信件的地址。我是……”

“对不起。她没有留下地址。”

“她一定留下的。”

“我亲自办理她离开的手续。她没有留下转交信件的地址。”

这无疑朝他心口捅了一刀。海尔斯顿慢慢挂上听筒,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他一定要想个办法,与她联系上,让她知道他终于搞到了祖母绿宝石。同时,他必须从玛丽莎伯爵夫人那里取回二十五万美元的支票。

他急忙给赛伏依饭店挂电话。“请接26号套间。”

“请问您找谁?”

“玛丽莎伯爵夫人。”

“请稍等。”

然而,还没有等到接线员重新拿起话筒,格利戈里·海尔斯顿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听到一个极其可怕的消息。

“对不起。玛丽莎伯爵夫人已经离去。”

他挂上电话。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拨通了银行的号码。

“请接会计部主任……快!我要求对一张支票拒付。”

可是,毫无疑问,他又晚了一步。他以十万美元卖出的祖母绿宝石,又以二十五万美元买了回来。格利戈里·海尔斯顿瘫倒在椅子里,盘算着如何向帕克兄弟解释所发生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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