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然后又发生了多到版面写不尽的大量事件的时候,我会怎么办呢?好比说,像今天这样。

猫带了彩券过来;应该上了锁的房间,房里的教科书却全部不翼而飞。

去到书店,又遇到为了怀孕生产问题忧郁的少女。

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多采多姿了,没想到还有夜间的下半场。事情就发生在我入睡之后。

电话突地响起,把我吵了起来。我望向枕边的闹钟,晚上十点。这个时间要斥责对方“干嘛在这种时候打来”还太早,反倒要是对方责怪“干嘛在这种时间睡觉”我也无可反驳。

我拿起话筒。可能因为睡昏头了,某种愚蠢的期待掠过心头:会不会是哪个年轻女孩打错电话,而藉由这个契机,我们两人的爱苗便于焉滋长呢?脑袋反映出我渴望戏剧性发展的愿望,遗憾的是,话筒另一头唤了我名字的,是熟悉的我妈的声音。

“过得好吗?”

“好到吓死人呢。”我冷淡地回答,如果你不打电话来就更好了。脑中浮现这句挖苦的话语,但我没说出口。

“大学怎么样?”

“怎么样是怎么样?”优雅的独居生活应该不劳母亲来操心吧,我希望我妈不要干涉我,但既然受到父母出钱资助,我其实摆不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哦,这样,那太好了。对了,我说你啊……”听到妈妈那郑重其事的语气,我顿时清醒过来。

我妈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大多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且是不怎么愉快的事。我连忙预测她接下来可能会说出口的最糟糕的事。

你啊,听说去抢书店了?虽然很令人震撼,但可能性极小。

你啊,寄去你那边的生活费可以少一点吗?这非常有可能,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啊,大学别念了回家来吧。这很难接受呢,而且可能性不小。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妈妈开口了:“我说你啊,大学别念了吧?”

“猜中了?”因为太过吃惊,我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我说:“我才刚进大学而已耶。”连一堂像样的课都还没上过。

“其实啊,”还有,我妈这么说的时候,大多是讲些不好的事,“你爸要住院了。”

“咦?住院?”我反问,妈妈却非常冷静:“你爸之前状况就不大好了。”她说,检查结果也不大妙呢,“就像爬进屋顶要捉老鼠,却发现有老虎一样。”

简言之就是去检查胃炎,结果却连棘手的病也一并发现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然后呢?”我战战兢兢地、偷窥洞窟内似地问。

“你安顿好以后,先回家一趟吧,顺便给你爸探个病。”

这是一定要的,“可是,你刚说大学不要念了,这个就——”

“妈是想说由你来继承你爸的店。”偷窥的洞窟里出现了老虎。

我的脑中瞬间浮现鞋店的店面。卡其色的外观,红色的招牌,上头写着“椎名鞋店”的设计字体;二十坪的店内,摆了促销用布偶的橱窗;标榜拨水力不同凡响的合成革皮鞋;要求换尺寸的客人;身着围裙,穿绑着鞋带的我。这些画面仿佛以投影机一口气播放出来似地,一张接一张浮现脑海。“我?继承家里的店?”

“你以前不是说你想开鞋店吗?”

“那是小学写的作文啊。”那个时候写的作文,每次都被拿来说嘴,“我会回去探病,可是就算我要继承家里的店——我是说假设唷,只是假设唷——等我毕业以后也可以吧?”

“状况很复杂的。”

妈妈滔滔不绝地述说家附近那间量贩店的事、“椎名鞋店”在商店街里的地位、与老顾客的关系等等,总之全是我非得立刻成为继承人不可的理由。

“再说,开鞋店的话,念法律也没有用啊。又没有鞋子法。”

“你这样说,”我板起脸来,“我还能说什么?”

“住院的细节确定之后,我再打给你。”妈妈单方面地说:“反正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唷。”

等一下等一下!——我试着抵抗。以刚醒来而言,算是相当骁勇善战了。“你说什么心理准备?”

“你不用担心住院要帮忙什么的,人回来探病就好。”

压根儿没想到要帮忙的我,感到有些惶恐,“不用帮忙没关系吗?”

“横滨那边说祥子也会过来帮忙照顾。”

“祥子阿姨吗?”她是亲戚当中最——或者说唯一一个——让我感到亲近的人了。

阿姨长得非常美丽,一点都不像妈妈的妹妹,优雅极了。我想妈妈和祥子阿姨身上的基因一定是分配时出错了。

“对,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你只要考虑探病跟鞋店的事就行了。”

什么“只要”。——我苦笑。试着想像成为鞋店老板的自己,却想像不出来。

如果横竖要当老板,当咖啡厅老板还时髦多了,可能因为祥子阿姨是在经营咖啡厅的缘故吧。她和姓响野的怪人老公,夫妻俩一起开店。

“那先这样了。晚上要乖乖睡觉啊。”妈妈说,然后丢下一句五十岁的女人说出来可能会遭天谴的幼稚招呼:“拜拜哩——”挂断了电话。

呃,我渴望的并不是这种戏剧性的发展啊。我颓丧地垂下了头。

一旦醒来,就很难再次入睡。而且是在接到那种电话之后,更不可能睡得着。我想等等看妈妈会不会带着她那豪迈的笑声再打通电话过来,电话却没有响起的迹象。

不知不觉间,我跪坐在电话机前。随着时间经过,就像个融化的雪人一样姿势歪了一边,托起腮帮子来。好安静。虽然还不到深夜,却没有半点声响或人声。除了厨房传来冰箱嗡嗡低鸣的声音,以及电视柜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以外,万籁俱寂。大家都不见了吗?所谓大家并不是特别指谁,只是有那种感觉。窗帘全拉上了,看不见外面。

玄关门开关的声音响起,听得一清二楚。不是我房间的,而是隔壁河崎的房间。原来河崎都在这种时间活动啊。一开始我只是漫不经心地这么想,没多久疑问却涌上心头。这么晚了,河崎上哪儿去?

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或者他是学生?日语教师是他的本业吗?他和不丹人的关系又是怎样?

我站起身走到玄关,从门上的鱼眼窥孔向外窥看。没有人。我随便套上鞋子,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走在门外的通道上,每踏出一步,运动鞋的鞋底便摩擦发出小猫威吓叫声般的“啾、啾”声响。

我来到外头人行道。

河崎已经不见踪影。

我右、左、右地扫视。在路灯的微光中凝目细看,发现有人坐在电线杆旁,心头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包垃圾被扔在那里。我先往右边找找看。

我小心避开路边侧沟,小跑步前进。搞错方向的蛾朝我的脸扑来,我用手挡开。

幸好这是一条没有转角的单行道。路旁民宅的窗户透出橘色灯光,是浴室吗?听得见水泼上地板哗啦哗啦的声音,沐浴乳的香味随着水蒸气飘来,一闻到那个味道,我的身体登时放松下来,差点当场就这么睡着了。我甩开它,跑步前进。

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河崎。他正走向路旁停车场,那块地是包月收费的。我躲到工程告示牌后面,弯下了腰。

河崎笔直地走向迎面最左边的一辆车子,那是一辆黑色轿车。今晚月亮虽然现了身,却只有一片指甲大小,四下其实很暗,我还得依靠一旁民宅庭院的灯笼光线,所以车子究竟是不是真的黑色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我很确定那是昨晚我坐在上头的那辆轿车。那车辆车体很低,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车会破烂成那样。

河崎绕到驾驶座,迅速地上车,发动引擎后立刻驶离了。

我从告示牌后方直起身,目送车子离去。“他不是说那辆车是跟朋友借的吗?”我在内心低喃着。

约莫三小时后,河崎回来了,从人行道走上公寓的硬实脚步声通知了我。

我踮着脚尖走到玄关,缓缓屏住呼吸,小心不弄出声响。

脚步声接近。我应该可以猛地打开门,对他打招呼,然后质问:“你去哪里了?”但天性谨慎的我决定先隔着鱼眼窥孔观察一下。

窥孔的另一头出现了河崎,他正从楼梯那边走来。

河崎之所以看上去疲惫不堪,是因为透过鱼眼窥孔所致?是公寓的昏暗所致?或者是占领了我半个脑袋的睡意所致呢?

河崎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脸突然转向这里。我们之间明明隔了一道门,一瞬间我竟忘了这事,慌忙别开脸去。他锐利的视线仿佛从窥孔另一头朝我瞪来。

我屏住呼吸,透过窥孔静静看着河崎走进房间。

好一会儿,我仍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我静静地吁了口气,回到铺了床的房间。莫非……,我试着想像,莫非河崎每天晚上都前往各地的书店抢书?他不见得每次都会约我,也有可能自己单独行动。

我烦恼着,应该跟踪他的车子吗?但今晚,还是先睡吧。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真是太好了。——我深深地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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