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仍是河崎的女朋友,初次目睹他内心大受打击,我会有什么感觉?好比说,我会不会因此幻灭而要求分手?

我和河崎碰了面。并没有特别联络的碰面,我只是在宠物店的工作结束后,去了棒球打击场,结果河崎刚好从打击席走了出来。

已经过了黄昏五点,但四下并不怎么暗。

是不是有预感觉得只要去到那里就能见到河崎,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当我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公车里,就快到棒球打击场了。

柳枝随风摇摆,慵懒地、但别有深意地摆动着,那种氛围与其说是优雅,更像是一种嘲笑,一种讽刺他人一举一动的摇法。

刚从打击席走出来的他,一看到我便开朗地举起手来说:“嗨。”然而这时才发现自己提着金属球棒走了出来,一脸狼狈。他有些慌乱地走回打击席把球棒放回去。

他来到我面前,有些难为情地笑道:“不小心把球棒带出来了。”些微汗湿的细柔浏海贴在额头上;双眼皮的大眼虽然忧郁,却不阴暗;尽管只是一身深蓝的素色运动服加牛仔裤的轻便打扮,看上去却很高雅。以前他曾以嘲讽的口吻提到过,他的老家是北陆地方的富豪人家,他好像从孩提时代就被逼着学剑道还是弓道。他的站姿之美应该是受了那些训练的影响吧。

“你心不在焉个什么劲儿啊?”我的声调不由自主地使上了力。

一名小学生经过我们旁边走进打击区,还带了自己的球棒来。河崎的视线直追着那个孩子,突地把视线移回我身上,劈头就说:“恶作剧电话的事怎么了?不要紧吗?”

我更加烦躁起来,“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吧?”

河崎的脸色暗了下来。仿佛看见透明的玻璃工艺品上出现裂痕,我心里难受极了。“什么意思?”

“你跟多吉去了医院对吧?”

“他好像对这个国家的医院很感兴趣。””

“我说你啊,感染了麻烦的病毒对吧?”

血色一瞬间从他女性般的肌肤褪去,看在眼里,我的心好痛。

刚才的小学生走进去的打击区传来击中球的清脆声响,光听也听得出那是相当精准的一击,非常爽快的声音。

“为什么……”河崎开了口。他的声音是那么地毫无防备,语尾甚至微微颤抖,我不禁悲伤了起来。

姑且不论男性魅力或品性,或许,我希望河崎无论何时都是恬淡自如的。就跟你说不可以输呀!只不过是感染了HIV ,不要表现出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懦弱模样。

“果然被我料中。”

“什么东西?”

“我是凭直觉猜的。”我不打算说明小型录音机的事,决定用这招蒙混过去,“都是因为你随便和女人上床,才会变成这样。”我留意不让自己的语调变得感伤,“真笨。”

河崎动也不动,一迳注视着我,像是在犹豫究竟该装傻还是就这么承认。平常的他下判断时从不犹疑,也极少采取拖拖拉拉的态度,看样子或许他是真的进退维谷了。

但过了一会儿,“败给你了。”河崎露出笑容,摊开双手,“真是败给你了。”平常那个爽朗的河崎又回来了。

“是HIV吗?”

“我现在最痛恨的英文就是那三个字母。”

“你打算怎么办?”

击中球的声音又响起,正中球心。可能是紧接着练习挥棒,传来棒子空挥、锐利地划开空气的爽快声音,当中蕴含的魄力,完全不像小学生挥的棒。

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些在意,河崎转头瞥了一眼打击区。

“你打算怎么办?”

河崎回过头来,“结束了啊。”

“什么叫结束了?只是感染了HIV ,又不一定会死吧?虽然或许生活上会有很多禁忌,还是可以很平常地活下去,不是吗?”

“琴美知道得真清楚。”

“这是常识啊,常识。”我没说出这是从丽子姐那边听来现学现卖的。

“对啊,并不是现在马上会死。”但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共鸣。

“对方是谁,你心里有数?”

“你说哪边?被谁传染的?还是传染了谁?”

话题似乎开始转往露骨的方向。我板起了脸,周围飘荡着话一说出口便沾满唾液般的不适感。“两边都是。”

“我知道是谁传染给我的。”

“你没戴保险套吗?”

“我被骗了。”河崎开玩笑地说。我不知道是怎么个被骗法,总之就是失手了吧。“我运气太差了。而且好死不死,那个女孩联络上我,说她是阳性,叫我也去检查,结果就是这样了。那女孩,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一定是因为没有真实感吧。”我想起丽子姐生气地说“太天真了!”的声音。

“大概吧。”河崎点头。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一支长打。锵——!真的是非常舒爽的声音。河崎回头,望向少年的方向。

“打得真好。”我说。

“真的。跟我完全不一样。”

锵——!又是一声。

“好想抓住那颗球,一起被打飞哪。”我坦白说出现在的心情。

“彼此彼此。”河崎也深深地点头同意,“我和琴美遇上的净是些麻烦事。”

好一段时间,我们只是沉默着。半晌之后,“至于被我传染的,老实说我真的举手投降了,我连该通知谁都不晓得。”河崎摊开手说:“虽然主动联络的话,应该多少找得到几个人,但我连这都没做。”

他的脸上明显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仿佛不小心撞死了人似地,“与其说是被害人,我更像是加害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了第三次。

“先不管这个,倒是你不要紧吗?那个恶作剧电话的事。”

“你是在担心我吗?”

“就像你担心我的身体是一样的程度。”

“那你根本没在担心嘛。”我笑也不笑,嘟起下唇。

“自己的事只能靠自己担心了呢。”河崎说。

“我还有多吉。”

“对唷。”河崎微笑,“真好——”他的语气像是小孩子羡慕不已似的。

听出他话语中的软弱,我忍不住抱怨起来,“干嘛那么虚弱,一点都不像男人。”

“你那是!种歧视吧?什么男子气概、女人味,很多人讨厌这种说法唷,男人和女人都是人啊。”

“那我换个说法。”我点头,“你不是不像男人,是不像人。”

“把人家讲得跟怪物一样。”虽然只有一点点,河崎的表情多少恢复了些许明朗。

“往积极面想比较好啦。”我神气兮兮地建议。

“琴美你呀,就算在死亡的瞬间也是想些积极正面的事吧。”

我竖起食指,“想要活得快乐,只要遵守两件事就行了。一,不要按喇叭;二,不要计较小事。只有这样。”

这是多吉也老挂在嘴边的话。

在不丹,车子好像动不动就按喇叭,听多吉说他们开车也开得很粗鲁、很乱来。我深信喇叭的声音是人类所发明的东西当中最多余的,那根本是用来发泄愤怒和郁闷的声音吧。

我走向打击区之前,又再提了老问题,:“你后打算怎么办?”

“今天的打算是,我等下要去约会。”

“真的假的?”

“没办法啊。”他都这么回答了,看样子不是开玩笑的。被女人传染HIV而烦恼不已的男人,却勤奋地忙于约会。我无法理解。

“这么说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河崎说。“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和我分手?”

“因为我有识人之明啊。”

“也是吧。”

“我的个性是,与其花时间烦恼,不如早早了断。”

他似乎认同了,接着突然指向最角落的打击区,“话说回来,那个少年真的打得很棒呢。”

“过个十年,搞不好会成为职业选手吧。”

“真令人期待。”这么回答的河崎是否真的想像得出十年后的自己,我读不出他的表情。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抓起球棒,将硬币投入机械里。河崎远远出声问我要不要他载我一程,我没理会。不要输!——我没出声,只在心中说道。这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如果我仍是他的女朋友,一定麻烦死了。——我深深地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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