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汽车到了戒毒院大门,只响了一下喇叭,就有人小跑着迎出来了。

原来却是黄万山的妹妹,黄玉珊。

宣怀风下了汽车,朝她笑着问,「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黄玉珊说,「说起来这事可热闹,我们女子学校里,总欠着先生的薪金,打了几个月的白条,各位先生忍无可忍,就集体罢起课来了。学校把我们连放三天的假,看以后怎么调停吧。」

宣怀风说,「教书先生罢课,你上不成学,倒很高兴的样子。这可不好。」

黄玉珊笑着把手上的传单举起来,扬了一扬,说,「少上几天课又有什么,我正好过来帮忙。承平说戒毒院这阵子招揽不到生意呢,病房都空着。我来帮着到街上发传单。可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好事,为什么倒人人避瘟疫似的不肯来,难道他们倒愿意一辈子抽鸦片,吃海洛因了?」

宣怀风夸她说,「这不错。你现在也知道海洛因这个词语了。」

黄玉珊忽然扭捏起来,嘟着嘴说,「净笑话我做什么?不和宣先生白说,我做事去罢。」

一转身子,小鹿般轻快地逃了。

宣怀风这才走进戒毒院,找到承平,问了问招病患的事。

承平发愁道,「这是我们开始想得不周到。一味地担心护士够不够,病房多不多,不然就是怕药剂买少了。事到临头,却是开了店没生意。」

宣怀风说,「吸毒的人,有几个是肯自愿戒毒的?这也急不来。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戒毒院总不会荒废着。政府新发的条例,抽大烟的也许能饶过,对吃海洛因的,抓到不但重罚,还要强制戒除的。等条例执行起来,不愁用不上我们。」

承平点头说,「等下午,我们开个会,再仔细谈一谈罢。」

说了一阵话,承平便忙别的事情去了。

宣怀风觉得口干舌燥,正想倒一杯白开水,坐下来喝一口,抬眼就见布朗医生和那个叫费风的,联袂而来。

他忙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了,请他们在沙发里坐下,试探着说,「两位这样一道来找我,一定是为着什么重要的事了。」

两位医生,把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凝重的样子。

宣怀风问,「到底什么事呢?我对两位的态度,一向很坦诚的。也请两位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我。」

布朗医生这才用英文说道,「宣先生,我们今天过来,是为了医学上的问题。其实这一点,我在当初答应来戒毒院工作时,就想提出。但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个医学上的要求,视为我为戒毒院工作的条件。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到今天和费医生商量过了,才来找你谈一探。像你说的,坦诚的。」

说着,就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费风。

费风便咳嗽了一声,「还是我来说吧。」

他右耳朵上原本夹了一支外国钢笔,这时候开始说正事,便做了一个身子前倾的动作,顺手把耳朵上夹着的钢笔,拿到了手上,往带来的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英文的医学名词。

那钢笔在纸上流畅地写着,嘴里也对宣怀风说道,「宣副官,想必你也知道,对于毒瘾,现在全世界许多医疗界的人士,都在努力研究着,目前流行的医学戒毒法,不外乎这样几种。」

宣怀风点头说,「我不是专业的人士,也就大致上听过。」

费风说,「其实现在的几种方法,虽说是医学界的心血结晶,但从实践上来说,还是各有各的弊端。有的短期有效,一停药,毒瘾就复发了。也有的看似有效果,可也伤了人体。诸如种种,不尽如人意。」

宣怀风又把头点了点,请他继续说下去。

费风说,「我和布朗医生,从前就曾经有过一些讨论。现代的戒毒方法,绝大多数是用的西医。但是,能不能把中西医结合到一起,研究更好更完善的新戒毒法呢?」

宣怀风一听,露出很关注的神情。

费风又说,「不瞒你说,我本人学的是西医,但我家里的长辈们,我父亲,我爷爷,其实都是中医,也算是悬壶济世的世家了。」

布朗医生在一旁,用英语插话进来道,「很多西方的医生,对中医存在偏见。但我和费医生的逐步了解中,我感到神秘的中医,也许可以用现代的方法,应用到实际中。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索的方向。我们希望从这个方向,研究出一种更安全,更好的戒毒法。」

宣怀风听着,也觉得大有可为,边思索着边问,「那么,我该怎么配合二位的工作呢?」

这时候,两位医生,又是彼此看了看,似乎话说到此处,便是一个关键而为难的关口了。

好一会,费风压低了声音,真诚地说,「宣副官,我们希望你可以支持我们,在戒毒院对病人的治疗中,进行适当的研究。」

宣怀风神色一凝,缓缓地,蹙起两道修长的黑眉,沉声问,「你们的意思,是要拿病人,做医学上的实验品?」

布朗医生连说了几个no,把手摆了好几下,生怕他误解的样子。

费风解释说,「我们所说的研究,是在有把握不会伤害人体的情况下,适当地让病人服用一下中药,以促进戒毒效果。宣副官,你也是中国人,又留过洋,你应该知道,在外国,中医被视为迷信,他们是不会考虑用中医和西医的结合来研究的。但是中医里头,有糟粕,也有精华,并不全是无用的东西,其实……」

宣怀风把手轻轻一摆,费风就停下了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话里头的意思,这个尝试,我们不做,是没有别人会做的。偌大的中国,这么多陷进泥潭的人,等着一个好戒毒方法来拯救。」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远处,那另一栋小楼走廊上,来来回回走动着的穿白衣服的护士,半晌都在沉默着。

费风和布朗医生坐在沙发里,都殷切地看着他的背影。

最后,宣怀风复又转过身子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沉声问,「你们保证,让病人在治疗的同时服用的中药,不会伤害到他们吗?」

费风笃定地道,「不敢保证一定会增加疗效,但至少不伤人,这是肯定的。我们选择的中药,主要是起缓和毒瘾和镇定安神的作用。」

布朗医生问,「宣先生,你这样,是表示同意吗?」

宣怀风眉梢眼底,都是慑人的风采,对他们说,「不能说同意,只能说会考虑。这样的事,我不能独断独行,容我回去,和总长讨论一下。不过有言在先,假如总长点了头,这事着落到两位身上,对于院里病人的健康,两位是要负起很大的责任的。两位想必,也知道我们总长的脾气。」

费风和布朗医生眼里,都放出喜悦的光芒来。

他们这个中西合并戒毒法的想头,每每提出来,总是遭人嗤笑,早碰了不知道多少回壁。

如今宣怀风愿意向白雪岚报告,那就表示宣怀风对于这个研究,至少是持支持的态度了,而宣怀风对于白雪岚的影响力,一向是非常巨大的。

如此一来,大概两人的志向才干,就有机会得以施展了。

第十一章

宣怀风忙完诸事,看着过了六点钟,这个时候,也该回去和白雪岚一道吃晚饭了。

把办公桌面收拾干净,正想叫汽车准备,一个听差忽然进来,向他禀报说,「有一位先生,说是您的朋友,在外头问您有没有一点空。」

宣怀风问,「问了他什么姓名吗?」

听差说,「问了,说是叫白云飞。」

宣怀风听见是白云飞,倒是不好意思不见的。

只好放了公文包,要听差请他进来。

自己站在办公室门前,看白云飞进来,先就主动地和他握了握手,让了他到沙发上坐下。

听差瞧宣怀风的态度,知道这一位客人,大概是一位要好的朋友,是会聊上一阵的,也不用吩咐,殷勤地送上茶果来,又给白云飞敬烟。

白云飞轻轻道了谢,说,「我不抽这个。」

听差就把待客的香烟盒子收起来,到外头去了,只留着主客两人在屋子里。

宣怀风便问,「上次开幕仪式上,我恍惚看见你,一眨眼,却又不见了。怎么今天你来,是路过呢?还是有事?」

白云飞说,「自然是有些事故的。」

便不做声了。

把手上的陶瓷茶盏,慢慢地转着。

宣怀风和他多日不见,暗中打量,白云飞穿着一件洗得半白的蓝布长衫,人很是干净,比从前越发清秀,五官突显出来,那是很标致漂亮的。

只两颊的一点病气,总是若有若无,让人不太放心。

宣怀风见他默默的,也陪他静静坐了一会,才说,「你的心事,我大概能猜到。说句你别介意的话,你家里的两位贵亲,我早有所闻,实在是拖累人。只他们和你是一家子,又是你的长辈,可见你为难。你想让他们参加戒毒,是不是?」

白云飞把眼望着他,脸上只一味地苦笑,半日,问道,「不知道到了这里面,要不要吃苦?我知道别的几个城市,也开着戒毒院。收的费用,且不去说。都听闻进去的人,是牢犯一样打骂的,苦不堪言。我这舅舅舅妈虽不成器,毕竟有年岁了,我不忍心叫他们到老了这样吃苦。」

宣怀风说,「既然是戒毒,不能说没有一丁点的痛苦,打针吃药在所难免,有时候毒瘾发作,也要关一关。不过你说的牢犯一样打骂的事,在这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我管着这一处,难道你看着我是这样狠心的人?」

白云飞说,「我自然很相信你。不然,也不走这一趟。」

宣怀风问,「他们两位,你打算什么时候送过来?」

白云飞摇了摇头,踌躇着说,「急不来,还是要和他们商议的,我又不能拿绳子捆了他们来。」

宣怀风知道这事他是无法帮助的,只微笑着安慰道,「随时来都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对我说一声吧。」

白云飞感激地点了点头。

两人丢过这话题,吃了一些茶果,又说了一些话。

白云飞瞧见宣怀风抬眼,总看着自己身后,他转过身一看,原来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个中等的西洋摆钟,便站起来笑道,「天不早了,我不能再打扰。」

宣怀风亲自送他出去,临别了,忽然想到年太太曾打过电话来,便问白云飞,「我听说你要做生意了,只不知是哪一门?什么时候开张?我好备一份贺礼。」

白云飞竟是有几分赧然,笑着答道,「我是想着既然不能登台了,自己别的本事也有限,就是当初在家里,常见着一些字画。」

宣怀风问,「是要做字画的收藏生意了?这可是一门考究生意。」

白云飞说,「哪有做收藏的本钱,我也没这般大本事。我是打算弄一个小门面,做字画的装裱。能收藏字画的,都是家里有富余的人,我唱戏这几年,也算认识了几个有钱人。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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