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一月中旬的一天。

凌晨,原口元子带着里子来到六本木的寿司店。这个店要营业到凌晨三点。电视演员等常来光顾。

平时,元子总是从店里带着两、三个喜爱的女子到这里来,而今天夜里却只带了里子一个人。在夜间十一点左右,元子就悄悄告诉里子,回去的时候,带她一起到寿司店里去。

里子想,老板娘今天只带她一个人来,一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所以,里子到寿司店后,内心有点儿紧张。

元子和里子一起吃着金枪鱼、乌贼、比目鱼等配成的饭团。看看里子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元子若无其事地问:

“里子,你有个妹妹,是吧?”

“嗯,有一个,和我一起住在公寓里。”

里子把嘴移开茶碗回答。

“我听说过了,她比你小五岁来着吧?”

其实,元子以前就听里子说过妹妹的事情。

“是的,老板娘。”

“你妹妹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还没有工作。”

“她的身体情况不是挺好吗?”

“妹妹的身体比我健康。我和妹妹都是在信州的乡下长大,但妹妹比我更象乡下人,很健壮。”

“难道地不愿找工作?”

“她在学习日本画,经常到加藤老师的画室去。加藤老师是日展评委中林老师的得意门生。”

“噢,她想当画家呀!”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每天都呆在公寓的房间里学习绘画。我每天夜间回去很晚,她都等着起来为我准备夜餐,早饭、扫除、洗衣服等,也都是她替我做。有她省了我的大事,反过来,也等于是我养着她。”

“噢……”

元子叫过饭店的厨师,要了干贝饭团,又让里子再随便点饭。里子要了海胆。

“学日本画要花很多钱吧?”元子吃着干贝问。

“嗯,比起西画来,它的材料费很贵,颜料也很贵,丝绢也不便宜,学费更是个相当的数目。”

“这些钱都是你给她付的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里子苦笑着回答。

“你妹妹画的画能卖出去吗?”

“那太不敢想象了,哪能到那种地步啊!”

“噢,是吗?看来你妹妹结婚前要由你来负担,真够你的呛啊!”

“妹妹说她暂时还不想结婚,真没有办法呀!”

脸色浅黑的里子,尽管化了妆,看起来也不怎么白,姊妹俩都在信州的山坳里长大,妹妹既然看起来更象乡下人,身体又比里子健壮,那么,她的肤色可能比里子还黑。

“我说——”元子把脸朝里子跟前凑了凑,问:

“你妹妹不想找个临时工作吗?”

里子的眼神里,显露出拒绝的意思。

“不,不是到我们店里工作。看来,你妹妹讨厌酒吧工作吧?”元子抢先说。

“嗳,是的。”

“我说的不是酒吧工作,而是正经行业,但有点特殊。”

“我不清楚您说的是什么工作,我妹妹学画入了迷,说哪儿也不去。我也实在没有办法。”

“我说的不是长期工作,只干一、二个月就行了,可以说是临时性的。这样的话,她虽然在短时间内中断了绘画,但能得到一笔相当的收入,绘画的材料费不也可以解决一些吗?”

“那,到底是什么工作呀?”

里子终于产生了兴趣,这样的话,妹妹绘画有了保障,自己也可以暂时减轻负担。

元子默默地喝着茶。厨师见她茶杯里的水只剩下了一半,便让年轻的伙计来续茶。

店里的客人很多,显得有点乱。这一带总是深夜活动的人多,打扮漂亮的男男女女,串来串去,柜台和桌子周围都挤得满满的。附近电视局的人、回家的女招待及她们的男伴儿,并着肩卷进大声说笑的旋涡。

元子端着刚续满的茶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忽然,她下了决心似地拿过手提包,从中取出了一张纸条,偷偷地递给里子,以免让人看见。

这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纸条。里子悄悄把它拿在手里,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见五个醒目的大字下面连缀着一串小字:

“招募女佣人。管吃住,年龄三十五岁以下,每周休息一天,优待面谈。本人经营医院,无孩子。雇主——楢林谦治。地址:青山绿町二之一四五七。”

原来这是一份招人广告。里子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看到“女佣人”几个字,她先感到意外,继而又似乎很失望,她本以为原子所说的是公司一类单位的工作。

“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佣啊!这里的事有点蹊跷。”

元子不等里子表示拒绝,就急忙解释道。

“您说不是普通女佣人,那是什么呢?”

“你仔细地看看广告上的那个雇主的名字。”

里子被元子这么一说,便又看了一逋,突然地拾起脸来:

“楢林谦治?就是常到店里的那位楢林谦治先生吗?老板娘?”

“对,就是他。广告上不是写的经营医院吗?住址也一致,绝对不会是重名。”

“噢!”

里子满面狐疑,她判断不出元子的真正目的。

“我这样突然提起,你一定很意外,也许太难为你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要请你帮一次忙。请你和妹妹合计一下吧!”

里子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没说话。元子的声音突然粗野起来,眼角也向上吊起了。

里子一时回答不上来。元子借着周围噪音的掩护继续说:

“是这么回事:楢林先生通过一个人与我之间发生了金钱问题。如果仅仅如此,我让一个人调查一下他的经济状况也就可以了。但是我还想了解一下他家庭的内幕。不然的话,有件事我放心不下。这种事不能随便托人。找兴信所或侦探所我又不愿意,我不想让楢林先生的私事被他们抓住。那样做,未免使先生太难堪。所以,我想让你妹妹去,只在那里干二个月就行了。要是还不愿意,干一个月也行,以女佣人的身份住进去。”

里子听起来,好象是楢林先生求元子向某金融家家借一笔巨款,元子不了解一下楢林的底细,似乎不放心。

“楢林先生和波子小姐不是很亲密吗?”

里子犹犹豫豫,最后,朝元子问。

“是的。听波子讲,一个月前,楢林先生在赤坂花高价给她买了一所高级公寓。她可满不在乎地吹嘘了一通。这个女人手腕相当高。”

元子说的这些,里子在店里也有所耳闻。

“先生为波子可真舍得下本儿呀!肯定还给她买有宝石啦、衣服啦之类的东西。”

在里子听来,元子是在担心:楢林既然这样乱花钱,便很可能坑骗贷款给他的债主,这样元子自己也有责任。起码是元子的话给她这么一种印象。

“你刚才不是说,妹妹身体很健壮吗?我想,她去作一、二个月的女佣,还是可以的吧!”

元子进一步征求里子的意见。

“嗯。”

里子无可奈何,轻轻点了点头。

“我估计,住宿在雇主家里的女佣,每月可得工资十万元左右,另外,我每月再加发三十万元给你妹妹!”

“啊?”

里子意外地注视着元子的脸。

“你别误会,这笔钱不是我付,而是另外一个人作为调查费支付的。”

元子的口气里示意里子,她身后存在着一个金融家。

“……这两笔收入合计起来,每月就能收入四十万元,有了这些钱,你妹妹绘画的材料费不就足够了蚂?”

“足够足够了,老板娘。如果能收入这么多的钱,也就为我减轻负担了。”

“新闻广告上写的是要和本人面商,为了证明身分,可能要看户口簿的抄本,你的真名是桑原幸子来着吧?”

“是。”

“那么,楢林就不会察觉她有一个姐姐在咖尔乃工作,可是,你妹妹的模样长得象不象你?”

“不,不怎么象。妹妹长得象父亲。再说,楢林到店里来的时候,我也不怎么靠前,现在店里的女孩子这么多了,他记不住我的。”

里子说的确是事实,过了夏天,女招待就增加到七个人了。

“不过,老板娘,我妹妹去当佣人,只干两个月就辞退,这对楢林先生来说,不伤情面吗?”

里子这时好象已经下定决心要说服妹妹了。

“那,那没有办法呀!就说你妹妹要结婚,楢林先生就不好强留了。你妹妹若是讨厌的话,只干一个月就行了。”

元子说话的语气很果断。里子眼睛朝下怯生生地说:

“我总觉得,这样有些对不住人家。”

“用不着动这份脑子。”

“真的无所谓吗?”

“就是有这样一点要求,请她详细了解一下楢林家的内部情况,然后报告给我。我想,一个月的时间,大体情况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楢林先生的家是不是和他的医院在一起?”

“因为是私人医院,所以,他的家可能就在医院后面的一侧。一般不都是用走廊给连起来的吗?”

“我再问一件事,女佣是不是还要给医院的护士们做饭?”

“不会的。医院里肯定还有专门做饭的妇女。医院里不是有病号饭吗?就是这些人做的,还有医院其他医生的中饭,住宿护士们的三顿饭,我估计也得他们做。女佣人只做楢林先生家里的活儿。招工广告里不是说家里没有孩子吗?这不就很清楚了吗?”

“确实……”里子又一次把目光移向了广告。

“听波子说过,楢林先生家里共有三个人:他的妻子、上高中二年级的女儿和他。他的长子,已经结了婚,自己独立安了家。这样的三口之家,你妹妹就是去了也不会很忙吧。”

“有道理。”里子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元子的脸问:

“还有一件事可以问问吗?”

“当然可以,请说吧!”

“当医生的赚钱多,收税少,报纸上常报道这些。那为什么楢林先生还缺钱用呢?”

里子的表情有点疑惑。

“这要因人而论。不管他有多少存款,一旦有了漏洞,花起钱来就没有数了。”

“难道楢林先生就是为波子而那样大手大脚地胡乱花钱吗?”

“这一点不十分清楚,实情靠你妹妹去了解。关系到金钱方面的大事可不能马虎啊!”

“这么说来,回头想想,楢林每次到店里来,花起钱来确实是很大方的。”

“你也这么认为吧?他舍得花钱,这对我们店来说,是一个好主顾。可是从另一方面考虑,他的大肆铺张、胡乱花钱,却是我非常担心的事。”

“确实是。”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和江。”

“那就请你好好说服和江小姐,请地无论如何委屈两个月或一个月。”

“是。”

“和江小姐若是同意的话,请她明天就去找楢林先生商量,倘若晚了,他雇了别人就不好办了。”

“只要妹妹同意,我就叫她明天去。”

元子看看事情已经谈妥,脸上露出了轻松样子。她看了看手表,在那别致的金壳里面,绿色的表盘上,四个小颗粒的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啊呀,快一点半啦,和江小姐还在家等着你呢!”

“她现在肯定还没睡下。”

“真叫人敬佩呀……喂。”

元子对眼前的厨师说:

“要两份上等饭卷,装在礼品盒里。”她接着又朝元子笑着说:

“你和妹妹商量这件事,肯定要谈到很晚,你还会饿的,把这个带回去跟和江一起吃吧。”

元子那细眯的眼睛里充满着亲切感。

二人走出了寿司店。

夜已经很深了,但这一带仍然闪耀着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灯光,给人以错觉,仿佛尚是傍晚时分。不过,路上的行人终究不多了。晚秋的寒气时而吹进脖颈,凉嗖嗖的。

“里子小姐,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元子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回过头来对里子说。

“哎呀,老板娘,那……”里子小声叫着。

“没关系,只是绕一点路,来,快上!”

元子先让里子上了车,自己坐在地旁边。

“去哪儿?”

中年司机脸朝前背着她俩问。

“劳驾,去市谷。”

里子客气地应着。她的腿上放着寿司饭盒。

在车内不便

谈论重要事。元子便只和里子谈论信州的情况,一会儿说,信浓的山地已经下霜了;一会儿又说,再住一个月就要下雪了。元子问一句,里子就答一句。

凌晨两点,街上的车很少,等信号灯几乎失去了意义,车速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了市谷。在水沟的对面转上了急上坡,有一家大印刷厂,只有这里依然灯火通明,再往别的坡道驶去,便是很寂静了,很象是一条甬路似的岔道。

“请停车。”里子让司机停车。

“就是这个公寓。”她腼腆地告诉元子。

元子从外面看了看,矗立在眼前的,是一座四方形的三层楼,投下了漆黑漆黑的影子,所有的窗口都闭上了灯。

“噢,是这儿啊!离新宿和银座都不远,可真是个好地方呀!”

元子夸奖这个地点。

“是呀。不过,这母一幢旧楼,房间很窄。”

“唉呀,不知怎么啦,嗓眼里很干,去你家喝点茶好吗?”

里子对元子的突然要求不知所措,可一时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难为情地说:

“很对不起,家里实在太脏……”

“只坐五分钟……司机师傅,请您在这里等五、六分钟,一会儿,请把我送到驹场方向去。”

司机愉快地答应了。

她们一下车,楼上仿佛听到了这一动静,二楼右侧的一个窗亮了灯。

“那就是我的房间,妹妹把窗帘拉开了。”

里子带路踏上了楼外的铁楼梯,发出一串冰凉的响声,一会儿拐进了水泥地面的楼道。

里子轻轻敲了敲小门。门一开,一个青年姑娘的倩影出现在橙黄色的灯光沐浴之中。

“和江,来客人了,这是我们店里的老板娘。”

“啊!”妹妹意外地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打搅啦!”

元子从里子身后笑着走到和江面前寒暄: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请原谅,一会儿就告辞。”

这是一个偏单元,一进门,是一小块平地,旁边是鞋箱,上面放着一只长颈插花独瓶。踏上地板,看见上面摆着一张小饭桌,桌面蒙着一块粉红色的带棋盘花纹的桌布,桌旁有两把粗糙的椅子,一张便宜的红色地毯铺地。裸露地方是陈旧漆黑的地板。

正面的一个房间好象铺着榻榻咪,拉门和外间隔开,另一个房间用绿色的帘儿隔开。花纹壁纸和漂亮的窗帘,掩盖了房间的狭窄和陈旧。

地板的一个拐角,铺着几张旧报纸,上面描绘着红、黄、蓝等各种色彩,好象是妹妹绘在上面的画。绘画用的画具盘子,叠着放在上面。

和江的个头比里子高,瘦骨嶙峋,面孔也不柔和,除了眼睛以外,其它长相都不象姐姐里子。元子首先在这一点上安下心来。

和江再一次感谢元子对姐姐里子的关照,她的语调听起来相当爽快,手脚动作也麻利,狭窄的厨房就在身边。一会儿,她就烧开了水,把茶端了上来。接着,她又把姐姐带来的饭卷盒打开,请元子吃。元子看着她的这些动作,都比姐姐利落。她虽然年轻,但看起来秉性倔强,皮肤黝黑,容貌不及姐姐漂亮。元子观察到这一切,心里更踏实了。

元子主要是与和江对话。她从和江学习日本画谈起,提出在一定的时候,想欣赏一下和江的习作。和江听了元子的这个要求,脸上泛起了羞怯的红潮,说:我的画还从来没给外人看过哩。姐姐的雇主突然来访,和江当然有不知所措之感,但是,她的态度却是爽快的,很少有拘谨的表现。

元子以和江学习日本画为话题,实际上已把绘画费用的来源暗示在谈话中了。她的最终目的是通过这次来访和谈话,等她回去以后,里子能主动劝说妹妹,让她临时去楢林先生家当一、二个月的女佣。

元子虽然只在里子家逗留了五分钟,却观察了里子姐妹俩的一切生活情况。

元子心想:里子姐妹俩住的这个公寓的房间,和两年前自己住的房间完全一样。她在银行工作时,住的市川市内公寓就是这样的。

元子现在回想,在银行工作的时候,虽然枯燥乏味,花钱不富裕,但是生活还是安定的,不象现在这样内心纷忧,坐卧不安。想到这里,她不觉对银行那段工作又怀念起来,可是走过来的历史永远也不能再走回去了。

第二天,元子刚到店里,里子就悄悄地凑近她:

“老板娘,昨天夜里您说的那件事,妹妹同意了。今天,她一早就到楢林先生家商谈去了,估计现在已经回到家了。”

里子向元子报告。

“是吗?那太好啦!”

“妹妹夸您这个人太好啦!”

“呃?象我这样的女人……”

元子感到很意外。她知道里子为人很实在,不会说奉承话。和江对元子的评价,可以当真的。可是,自己到底在哪一方面给和江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元子一时还想不清楚。

“妹妹说,她很喜欢您。”

“谢谢。这么说和江小姐是因此才接受了我的过分请求的喽!你可要转告我的谢意啊!”

“妹妹是个怪僻的人。”

里子说着,暗暗地笑了笑。

元子至今不但没有被异性爱过,甚至从来没有得到同性的青睐。银行的女职员见了她,都把脸扭过去,不爱看她。在其它社交场合,她也没有一个知心的女朋友。如果和江的话当真,那也许是自己的“事业型”的生活方式,引起了固执强硬的和江的共鸣。但是,真实的我是谁也不可能了解的。

又过了一天,傍晚,元子去店里,里子又马上走近她:

“我想对你说说妹妹的情况,可是这里不方便。”

里子极力把语调压到最低限度。这时,六名女招待巳经来了,唯独不见波子。

元子带着里子来到附近一家茶馆里,在一个角落找到座位坐下,里子小声说:

“老板娘,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和江到青山楢林先生家里去过,当佣人的事被拒绝了。”

“咦?”

“妹妹去之前,已经另外有人看了报纸招人启事,抢先了一步。”

“唉呀,晚了一步!”

元子很沮丧,不觉喘了口粗气。她本来是前天就对里子说,叫她妹妹快去,好不容易瞅准了这么个好机会,结果因为时间上的差错,彻底破灭了。

“是,我也说妹妹了……不过,老板娘,非干女佣不可吗?”

自知负有责任的里子,紧紧盯着灰心丧气的元子的眼睛。

“什么意思?”

“听妹妹说,楢林先生对她讲,当女佣,差一步,已录用了别人,你来当见习护士好不好?”

“见习护士?”

“是的。楢林先生说,他医院里护士不够,愿意去当见习护士的话,能被录用。说是妹妹作见习护士年龄太大了,但是还会有办法的。不过,工资不多,住在那里,每月基本工资是四万元。再说,要从见习护士升为护士,必须经过国家考试。这期间的学习时间很长。是一大困难。可是,一旦当上一个合格的护士,工资就高了。一辈子无论到哪儿,饭碗都有保障了。再说,人生道路上,不论到哪里,都是困难重重呀。如果你为了将来肯忍耐一下的话,我们是很欢迎的。”

里子说到这里,询问元子怎么办。元子心里又涌起了新的希望和更强烈的期待。

“那就叫你妹妹去当见习护士吧!”元子激动得几乎要拉起里子的手说。

“我明白了。”里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

“哎,里子小姐,原来对和江小姐说过是月收入四十万元,这个数由我来付。另外,就是当见习护士,干两个月不干了也可以,还是遵照原来说好了的条件。无论如何,请你妹妹去。”

元子心想,当见习护士的,不仅要在楢林妇产医院里干活,还要干杂活,经常出入楢林家。想了解的情况,这个机会更难得,更方便。这时候,她恍惚感到,幸运的机会已经昂起笑脸朝她走来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下班之前,元子把波子叫过来笑嘻嘻地对她说:

“您在赤坂的高级公寓,我还没去拜访过,今晚下班回去的路上,顺便过去喝杯茶好吗?”

“噢,我早有这个想法,要邀请您去作客。”

波子从容不迫地回答。

“哎呀,什么邀请呀,用不着那么郑重其事啊!只想顺便过去拜见一下就行啦!”

“嗯?”

“怎么?今晚不合适吗?”

看到波子那犹豫不决的样子,元子问道。

“喔,是有点……”波子说话吞吞吐吐,看样子是有什么不便。

楢林给波子买了那处高级公寓,元子是听波子亲口说的,波子今夜不同意元子顺路去,可能是楢林要来的吧。他现在这个时间来的话,肯定是要住下了,从这一情形判断,楢林去波子公寓住是很频繁的事。

“那么,明天晚上五点钟左右去好不好?呆一会儿就行,然后,咱们再一起来上班。”

“嗯,好吧,到时候我等着您。”

波子很干脆地答应了。从口气听得出来,只要楢林不在公寓,什么时候都欢迎去参观。

自从和楢林鳔上,波子不论是穿的衣服,还是戴的首饰,都突然变得豪华起来。她在店里的其他女招待面前似乎还有点羞羞答答。可是实际上,元子已经预测到,楢林还给波子买了更珍贵的东西。

波子是自己跑到咖尔乃店里来的。她那红喷喷的圆脸盘上,长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她刚来店里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彩说,只有到新开办的店里来干活才感到愉快。

元子当时是一见倾心,但她感到这个女子并不是到自己这样的店里来工作的女人,其中肯定有什么缘故。元子一心想要留住地,所以什么也没问。波子要求预支一百万元工资,元子也如数给了她。

波子已经迷住了楢林谦治,元子没有想到她有这么高超的手腕。当然,波子在去神户之前,在东京也替在三、四家店里干过。神户之行肯定也是由于某种纠缠不清的事才流落到关西的。元子从波子这些飘荡不定的经历来看,认定她不会在咖尔乃店里稳定下来。

第二天下午五点,元子按约定带着礼物,去赤坂的六层楼内的高级公寓拜访波子。那里是一块高地,公寓是半年前刚盖起来的,周身崭新,连砖墙都涂成了巧克力色。

看上去,真象传说中的伦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高级住宅。

一楼占满了出租的饭店、茶馆、花店等。乘电梯升上五楼,沿着铺设绿色绒缎的走廊向左走去,立即有一种高级西式饭店的气氛袭来,使人压抑。周围已经散发出暖气的热量。

元子走到五一三号室的门旁,按了一下带内部通话机械的电钮,“那一位?”通话机立即传出了询问声。

“是我。”元子乏味地对着那个小圆窗般的设置回答室内的问话。

“哎呀,您来了,请等一下。”不大一会儿,那道沉重而黑得放光的门从里面敞开了。

“哟!老板娘!欢迎,我正等着您哪,快请进!”波子的语调既快活,又明朗,脸上也泛着天真的笑容。

“好漂亮的房间呀!”元子进了房间,环视了一下四周,深有感慨地说。

波子脸朝下,不好意思地默默一笑,对元子的夸奖既表示满意,以带点谦虚的意味。

元子的来访,波子感到似乎带有侦察的意味,她就特意穿了一件钩图新颖的崭新的室內便服让元子看。她从容不迫地领着元子往里看,四个宽敞的房间相连,其中一个是洋式的客厅,一个是厨房和食堂,一个是八铺席大的和式客室,最后一个是寝室,只有这个房间没让元子进去看。除此之外,还有那贴瓷瓦的浴室和厕所,也很宽敞和漂亮。

房间的一切色调,经过设计者的精心设计有机地统一起来。不管是灯具也好,日用器具也好,都很和谐,宛如置身在建筑杂志上那漂亮的卷头插图之中。面对这豪华的场面,元子一时目瞪口呆。

元子回想起里子姐妹俩住的那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公寓,和波子这里比较一下,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过了年,正月中旬的一天,里子拿着妹妹和江的信来到元子这里。和江去青山绿町的楢林妇产科医院当见习护士,已经五十天了。

“我不善于说话,写了这封信。当然,我的文章也写不好,请您猜着读吧。正月里,我请了三天假,回到姐姐住的公寓里,可是身体感到精疲力竭。这种情况下,我写了这封信,所以文笔很乱。”

这是和江写的信的开头部分。

“老板娘,我不清楚您究竟要了解楢林妇产科医院的什么情况,按您的要求,我把在医院的所见所闻都如实地

披露给您:

“这个医院有床位一百三十个。除楢林院长以外,还有年轻医生四人,药剂师三人,事务员四人,护士十四人,助产妇四人。作为私人妇产科医院,它属于中等以上的大医院。这里的护士长叫中冈市子,快四十岁的样子,据说她在这个医院里工作了大约二十年左右了。

“在护士当中,有五个人在自己家里住宿。护士长也从公寓里来上班。其余都住宿在医院后面的护士宿舍里。我夜间也宿在那里。因为护士人手不足,所以象我这样二十四岁的人也被收留下来当见习护士。不过,除了我之外,再没有见习护士了。对院长先生说,医院需要人手,远比需要女佣人更迫切,所以,才让我当见习护士的吧。

“见习护士在这里工作半年以后,每天下午可以到大学附属医院或公立医院去听课,每次二、三个小时,这种学习,是为了将来接受国家对护士资格的考试作准备。当然,我在到达这个时间之前,早就辞职了,所以,这种学习对我来说,是没有必要的。但是,为了不露声色,我还是在忠实地学习着老护士的工作方法。

“这里的护士虽然被我叫作老护士,可是大部分都比我年小。我被小年纪的女孩子颐指气使,或训斥,心里真不痛快。不过,医院里给我的月工资是四万元,再加上您给的,合计是四十万元。为了这些收入,我还是忍耐着。

“我的工作几乎都是杂务事。早晨从七点半开始,就要扫除卫生,从大门口到传达室,还有诊查室、手术室,以及三楼病房的走廊等等,打扫完毕,需要整整一个小时。其实,一起干这活儿的,还有五个青年护士,可我这个见习护士还是要被驱使。

“作为一个见习护士,最头痛的工作,就是侍候住院病人的大小便。这个医院的规定是完全看护,原则上不许家属陪床。就是在这样难以忍受的条件下,我也象默诵咒语一样,在心里反复嘟哝着‘四十万!四十万!’顽强地忍耐着干下去。

“近来,我每天三次给十个病房的病人送饭。病人多的病房有四个床位,当然,也有二个人和三个人的病房,总共我要担当三十个病床的送饭任务,从厨房里把三个厨师做的饭送到病房,我的工作,简直和留宿团体客人的温泉旅馆的女服务员差不多。更难堪的是,那些健康的病人们对伙食不满,朝我发牢骚,有的明显朝我甩脸子,有的旁敲侧击,说什么,医院里光是在病人的伙食这方面,就能赚去大量的钱,这些讽刺挖苦话都说给我听。因为都是女病人,她们的牢骚特别辛辣难听。要说病号饭,医院只强调热量,确实也没有什么味道。病人发牢骚不是没有道理。而在这个医院里,这方面又特别突出,叫人不能不怀疑院方是单纯为了赚钱。

“不仅病人伙食不好,护士宿舍的更差。说是院长先生要求压缩经费,伙食水平只能如此。

“本来,护士要团结起来和院长交涉一下。可是,二十来人的护士和助产妇之间相互对立,或嫉妒,很难采取统一行动。有心术不良的老护士,自命清高,被大家疏远;有人耍小集团的派头;有人对她们溜须拍马;有人对她们反抗;有人对小集团之间的反目幸灾乐祸;有人故意中伤,挑拨离间;有人喜怒无常;有人自私贪婪;有的三只手,爱偷东西,也不能不加些小心……我住在这个集体宿舍里,不得不和这个无聊的女人小社会打交道。

“就在这样一伙护士之上,有一个名叫中冈市子的护士长,这些人在她面前变得老老实实,想法讨好。这大概是因为她在这里的年龄最大,经验最多,所以,她有尊严,她的话,别人都要绝对地服从。

“中冈市子是从公寓里来上班的。她将近四十岁了,还是个独身。她从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到楢林医院来当见习护士,一直没有结婚。二十年间,她把青春完全埋没在楢林医院里,现在已经接近初老的边缘了。

“中冈市子是个细高挑儿的女人,她眼角细长,并微微上吊,脸形有点尖,从轮廓上看得出来,她在年轻的时候还是相当漂亮的。可是现在不知怎么,她的表情很忧郁……”

元子读着和江的信,回忆和江信上介绍的这张面孔,她是熟悉的。她就是那个化名“蒲原英一”、常到东林银行千叶支行窗口办理存款手续的那个女人。银行是知道存款者的化名和真名的。蒲原英一,就是楢林谦治,中冈市子自称是他的使者,用的是真名。她对银行存款股说,她是楢林的表妹,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当时谁也不清楚。

中冈市子身材瘦长,动作相当麻利,语言也很简练,不说一句废话。她从银行门口径直走近办事窗口,回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目不斜视。

不出所料,中冈市子不是楢林谦治的表妹,而是楢林妇产科医院的护士长。那么,为什么她在银行里要声称“表妹”呢?其实,假名存款者与使者之间并不一定非亲戚不可呀!

“信写得杂乱无章,这样符合您的要求吗?”

按照约定每月可以得四十万元的女子在那封信中,这样征求元子的意见。

“干得好呀!和江小姐。”元子让里子把她的满意传告和江。

“院长先生的体格,胖敦敦的很健康。他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在他身上充满着常见的那种自信感。因为他的腹部稍有突出,走起路来慢慢悠悠,还有点挺胸。他的头发虽然已经半白,但是,由于保养得好,就是变白了的头发也带有漂亮的银光,脸上是深玫瑰红色,具有丰润的光泽美感。他的性格开朗,声音洪亮,常对护士们开一些小玩笑,使人发笑。

“对病号饭不满的住院病人(做困难手术的妇产科病人和分娩前后的病人们),对院长是很信赖的。院长的医术是高明的。所以,医院的业务是繁荣的,每天上午来就医的病人很多,要求住脘的人必须提前来登记挂号。

“院长先生每逢在走廊上见到我,都要热情地走过来夸奖我肯干,还说‘你在开始时觉得疲劳,但是干上一个阶段,也就习惯了’。他有时候还笑嘻嘻地鼓励我努力学习什么的。再有半个月就打算逃出来的我,觉得很对不起院长。

“护士长中冈市子不把我当回事儿,她也很少直接和我说话,有什么活要吩咐我做,一般都让年轻的护士告诉我。我对她的看法,还和上次信里写的那样,她是一个心傲气高的心术不良的女人。

“病房里,每天早晨都是院长去查病房,并有护士长和年岁大的二、三名护士跟随。以前,据说下午四点钟也是院长查病房,现在换成年轻医生了,当然,也就没有护士长等人跟随了。护士长在院里的权力,要超过雇来的年轻医生。

“这里所说的护士长,是特指中冈市子小姐说的,这是因为她不仅在这里的工龄最长,而且院长已经把一部分业务全权委托给她了。属于健康保险的分数计算,以及根据这些向国家申报帐目等工作,都分工由事务员来办理。但是,属于自由诊疗一类的事务,却只由中冈市子小姐一个人负责。这种诊疗的费用大部分都在窗口上收纳,中冈小姐坐在那里,从病人手中一个接一个地把现款收下来。她身旁放着一个大型手提金库。据说平均每五天把一万元一张的钞票数出来,再用橡皮圈捆好。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我在护士集体宿舍里,夜间听护士们都这样说。

“因此,我也发生了兴趣,一次,中冈小姐坐在窗口处收纳病人交纳的现金,我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跟前,因为我是干杂活的见习护士,到那里比较方便。一看,果然象老护士们说得那样,中冈护士长把收来的一万元一张的钞票,随便地装进身旁的手提金库。收款手续是这样:先由做手术的院长先生写好付款传票交给病人,病人再根据付款传票上的数字,从窗口上把钱交给中冈护士长,可是好象没有病历。

“这是因为她们都是来做流产手术的,因此不能使用键康保险证,一切都是自由诊疗,一切都是现金付款。

“做流产手术的医生,在战前是要以堕胎罪而被追究的。就是现在,据说法律上还保留这种条文,不过,那已经是空文,不起作用了。在楢林医院里做流产手术,是在早晨五点半到八点左右这段时间内进行。因为在这段时间内没有外来的病人,为了不让外人知道,特意选在这个时间秘密进行。一般来说,平均每天能做三个人左右的流产手术,当然,也有多于此数的时候。来做手术的人,几乎都是青年女子。据说以前,手术后的病人要在医院里住一夜,而现在,只休息二、三个小时就让回去。

“做完手术的青年女子,由等在窗口旁边的青年男子接走。但是,来迎接她们的青年男子究竟是她们的丈夫,还是她们的恋人,谁也不知道。来做流产手术的青年女子,通过支付了八万元的手术费,刚做完了手术,就转身向男子举起了手提包,一面亲昵地呼唤着男子的名字,一面大声笑着告诉他:‘手术很简单呀!不过,要想同房,在一周以内是不行的。’说完,就一块挽着手回去了。

“如今的这种青年女子,从她们那放荡的举止来看,到底说她们厚颜无耻好呢,还是说她们性格爽朗好呢?也许是令人悲叹的卑鄙下流行为吧!”

“……说起悲惨来,真正的悲惨还是地下室的大冰库。您能想象到那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吗?

“那是一个个被秘密处理掉的胎儿啊!都是些孕育了四——八个月而被拒铯出生的胎儿。胎儿过六个月就发育全了,性别也能分辨出来了,时间再长的,连头发、指甲都长出来了。这些被拒绝出生的胎儿冰冻在冷库里,硬棒棒地象石块一样。

“这一情况,我是听护士们说的,当时听了,连我自己的血液都感觉凝固了。地下室里本来还放有别的东西,我也曾进去找过东西,但自从听说那里面冰冻着许多胎儿,我就感到这个冷库很可怕,再也不敢到地下室里去了。

“我听到了这一可怕的事情以后,突然恍然大悟。早晨七点钟左右,有辆冷冻卡车开来,停在医院旁边便门的地方,护士长和一些老护士从医院中拿出了一些硬棒棒的包裹,交给了卡车上的作业男子——这些包裹就是从地下室冷库里搬出来的冰冻胎儿和胎盘。冷冻车是所谓的胎衣处理公司的卡车。这些胎儿和胎衣,都要从医院里交给他们去处理掉。

“胎衣处理公司的那辆车,每隔两天来医院一次。当然,那辆卡车决不只是到楢林医院来回收胎儿和胎衣,它还要到其它妇产科医院及普通医院去回收。

“我自从听说地下室冷库里冰冻着胎儿以后,每逢早晨七点左右,听到医院旁边停下卡车的声音,就感到不吉利,心里很不愉快。象这种令人不快的事写在信上寄给您,您不介意吧!”

“太好了,和江小姐。”元子读到这里兴奋得叫好!

“换个话题吧。在集体宿舍里,我听护士们的随意闲聊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学会给病人量体温、给出生婴儿洗澡、给卧床不起的病人换衣服等的见习护士,所以不敢介入于她们的闲谈。护士们每天夜里要有三个人在病房里值班,所以,在集体宿舍里参与杂谈的人总是不断变化。越是这样,她们谈论得就越起劲。这种气氛一般都是在护士之间没有摩擦才可能有的。

“有关院长先生的情况,据我在那里的了解,楢林先生每天晚上一到六点钟左右,就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写漏了,院长先生的家,离医院五百米左右,住在一个安静的场所,是一所又大又阔气的住宅。

“据说院长夫人很不幸,身体常年有病,独自在最里面的房间里起居生活。她比院长先生大五岁。这是因为夫人是他在大学时代恩师的女儿。院长先生最初开办的医院,比现在小得多。资金是由夫人的娘家资助的。

“院长先生经常以下棋、打麻将、开会为借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家。这种情况从一年以前就开始了。所以,护士们都猜测,院长可能在外面有情妇了。护士们还估计,院长情妇多半也是酒吧间的女招待。她们为什么这样估计,我现在还不清楚。

“护士们议论这种事的时候,总要牵扯到护士长的不高兴。她本来不是那么歇斯底里的人,可是,最近脾气越来越坏。护士们都说,护士长比半年以前,腮颊明显凹陷,颧骨凸出,棱角分明。这样说,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护士长,是经过了一年来的变化的护士长。可能以前她是胖乎乎的圆脸,而现在变得消瘦憔悴了。护士们说,由于护士长最近以来心情特别浮躁,好发脾气,渐渐地,大家都害怕不敢接近她……”

“太好啦!和江小姐,就这样干下去!”

元子读着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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