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气氛使人感到百无聊赖。

从公寓的窗口探出脸向上望去,天空象青瓷一样冷冷清清地碧蓝澄清,朝下看去,灰色低矮的屋脊栉比鳞次,间有一些树木。在这个高谷下面是凹谷,对面有东大教养部的一片树林,连成一片的树梢儿,仿佛在烟雾蒸腾的云霞中悠悠浮动。

元子在饭桌上翻开帐簿和传票,正要写帐单。她住在公寓二楼的套三房间里。她一个人租用这么多的房间,主要是因为店里的女招待经常来访问她。她明知这是徒劳的虚荣,但又不能不这样做,同时,还要多少增加一些装饰。这和两个半月前她去访问的里子的公寓相比,大小相同。但这种差别显然是一种浪费。里子的生活就是她在银行工作期间的写照。现在,她虽然住上了这么好的公寓,却没有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什么突破,不伦不类而已。

由于在银行工作时养成的习惯,元子不能在和式的榻榻咪上写字,所以,只好在兼作居室的厨房里坐在椅子上写。她一边看着客人的欠帐,一边写着付款通知单,写好后,再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名及地址,把付款通知单装进去。和文字比较起来,她的数字写得更清楚,更好看,这是她当银行职员的时候练习出来的。

付款通知单上的数字,从六万到十万之间的数额很多。没有多少客人是公司付款。大多客人是私人营业者,尤其中小企业主几乎占一半以上。

其中,楢林谦治每月在元子店里能花三十万元左右,因为他迷恋店里的女招待波子,所以特别突出一些。楢林谦治常和同行的其他医生一起来店里消遣。但最近又开始带着预备学校的理事长到店里来。据说这个预备学校叫作《医科升学预备学校》,是专为志愿上医科大学的学生成立的。

这位理事长,名叫桥田常雄,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端着肩膀。他的前额由于秃发而显得宽大,嘴大,鼻梁偏平。这个人最近常独自到店里来。他也非常好酒,为他陪酒的女子,除了波子以外,为主的是润子。桥田虽然也喜欢波子,但是因为他知道波子是楢林的恋人,所以,在和波子的接触上很有分寸。他有个突出的特点是经常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桥田每月在店里大约也花上十六、七万元,可见,这个预备学校的理事长的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

元子刚开店的时候心想,每天晚上,十万元的招待标准,能来三组客人,三万元的招待标准,能来十组客人。这就不错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不开此,她计划每月能收入一千二百万元,实际上,她就是根据这个计算数字来开店的。这个收入计划的基础,来自于烛台俱乐部的营业成绩,这个数字正是烛台收入的五分之一。可是,她的店开业已经一年多了,预想的计划落空了,摆在眼前的总帐簿便是很好的证明。

元子开店不久的那段时间,一些客人出于好奇到她店里光顾,可是后来,每月平均收入只有六百万元左右。

又过了一个时期,营业额就更少了。一天晚上大约只有十二名客人来光顾,平均每人对对付付花上二万元,一个月合计起来仅有四百八十万元,再把楢林来花的三十万元和桥田最近来花的十六、七万元加上去,月收入也不过五百二十万元。

在支出方面除了工资以外,每月需一百三十三万四千元。店里的房租和光热费等六十五万元,因为是在银座中心地方,又是新大楼,所以,这些费用特别高。买酒钱四十二万元,是国产的高级威士忌。

威士忌一瓶八千元,批发价折扣十分之一,只付七千二百元买进来。但是对客人以专用瓶酒卖出,每瓶一万八千元。另外还有租用座位的钱,以及不管客人要不要部要端上来的三种小吃,一共要收客人将近四万元。

这是她在烛台见习时学来的算计方法。

另外,小菜的费用要相当于收入的百分之四,毎月要支出二十一万元左右,还有,买冰要支出三万元。

此外,店里还备有九谷烧制的花瓶,每周最少要换两次新鲜插花,需支出买花钱二万四千元。这笔无聊的钱本来是不想花的,可是插上了鲜花,总有客人夸奖漂亮、幽雅等等,所以,插花就象是店里的脸面一样,直到现在也不能减掉这笔钱。以上这些开支合计起来,大约需要一百四十万元。

更犯愁的支出是工资。酒保一人月工资二十万元。这个人是将近四十岁的男子,他曾经走遍了银座和新宿的各个店,已经和妻子离了婚,目前和新宿一酒吧女招待同居。

女会计一名,月工资十五万元,她曾经在乡下的三等邮局里工作过。

女招待波子日工资二万五千元,这是特别待遇。里子和润子,日工资各一万八千元。美津子、明美、春子、利枝四人,日工资每一万二千元。她们按月出勤二十天计算,合计每月需要支出二百一十八万元。元子自己的日工资是三万元,和其他女招待加在一起就是二百七十八万元,再把酒保和会计的工资加上去,每月总共支出工资三百一十三万元。

工资支出再加上购买物资的支出一百四十万元,每月支出总额就是四百五十三万元,可是眼前的月收入只有五百二十万元,扣出支出,毛利只有七十万元。

由于这完全是毛利,如果再把想象不到的杂费从中扣除,纯利润就更少了。

可以想象,楢林每月花出的那三十万,是多么的至关重要。可是楢林来光顾元子店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吧!楢林肯定会在不久要给波子开一个店的,到那时候,元子店里的利润就几乎变成零了。

那么算计究竟差在哪儿呢?

元子用手托着腮考虑。外面好象有游览车通过去的声音。因为周围的气氛很寂静,所以能听到煤气炉燃烧的微小声音,室内也开始暖和起来。

其实,用不着考虑,问题的原因是很清楚的。当时只把女招待的日工资按一万元计算,而且只打算雇四、五个人。

现在看来,这是不切实际的。比如说,店里如果没有象波子那样出色的女招待,不用说小店,就是豪华的大店,也不能吸引客人踊跃来店光顾,可是要把象波子那样有魅力的女子从其它店里诱到自己店里来,就必须签订高工资的合同,甚至还要预支工资。元子通过雇佣波子,对这一点有了深刻体会。

元子在烛台店的见习,终究是见习,不可能把所有经验都深入彻底学到手。比如说,店里的经营管理啦,女招待的情况啦,都只看到一些表面现象。

波子最初同意,日工资一万八千元,三个月后,她就要求增加到二万二千元。最近,她开始把楢林迷恋住了。

波子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人,但她确实长了一张诱惑男子的脸蛋。就连她那秀美的体态,也颇有一种妖艳的魅力,不仅是楢林,就是别的客人也很喜欢她。

“我每天都要梳冼头发,每月要付给美容院理发费三万元。每天晚上,由于很晚才回家,必须雇出租汽车送,从银座到家门前,需付深夜汽车费一千二百元。另外,还要衣服费,我是穿和服,每两个月就要新做一件,每件二十万元,平均一个月是十万元。不然的话,如果总是穿同样的衣服,在店里和客人面前多难为情啊。这方面花的钱比穿西服要多得多。噢,还有,老板娘您是知道的,我的母亲在农村,每月要寄去七万元抚养费,我住的公寓房租每月八万元。”

这段话是波子在没有搬进现在的公寓之前说的,是她每月霈要的开支。

的确,从那时候开始,波子经常做新衣裳,虽说不是最上等的,也是精制的高档衣料,说是二十万元,并不夸张,也许还要更贵一些。这一点,元子从自己购买的小花纹衣料的经验中,就可推测出来。

可是,波子的新衣服,从那时候起,肯定是楢林先生给她付钱。没有错,一定是楢林先生给她买的。不过,元子不能当面问波子,你的衣服是楢林先生买的吧!

三个月以后,元子又主动提出,给波子的日工资增加到二万五千元。元子心里明白,波子对她的店来说,有着不可取代的价值。

里子和润子的日工资,也提到一万八千元。给波子增加工资时,就嘱咐她要保密。可是,在她们女同事中,就是不明说;察颜观色,无意中也能知道。万一被她们知道,一气跑到别的店里去,也会给元子带来很多困难。

其他四个女子日工资各一万二千元是可以的。她们又年轻,没有多少客人。美津子来店之前,是百货公司的店员,利枝是新剧的研究生。

总之,元子原先对女招待的工资数,在估计上和现实相差太悬殊了。象现实中需要这么大的数字,原先连想也没想到。元子在烛台见习的时候,女招待的工资数是不高的。可是从那时以来,工资水平提高了,原先的估计中,没有把这个因素考虑在内,这也是计算错误的原因之一。还有,原先考虑雇用四名女招待,可是要照顾这个规模较大的店,四个女子是不够的,这一点也是原来没有估计到的。女招待的人数一旦少了,店里就冷清,客人自然也就不来了。

那样,象楢林这样的客人如果也不来了,那将会怎么样呢?酒吧岂不要一点点地萧条下去吗?

元子从东林银行千叶支行带来的七千五百六十八万元中,在烛台实习的一年间省吃俭用花了一点,用在咖尔乃的开店资金及其有关的其它费用,总共已经花掉了五千万元以上。现在,还必须为店里准备出一千万元或一千五百万的流动资金。想到这里,心里着实有些不安。

必须做出起死回生的计划来,这就需要更大数目的资金。

突然,电话铃响了。

“我是波子。太好了,您别到哪儿去,在家等着我好吗?”波子那有点儿颤抖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里传了出来。

“哟!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想去打搅一下,三十分钟就行了。”

“请你来吧,我正愁没事干哩,别说三十分钟,再长也没关系。”

“那太好啦!我真高兴。”

凡是店里女招待说“有事”或有话说,大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预借工资,就是她们之间闹意见。如果是为她们之间闹纠纷的事而来找元子,一般来说,来的女子都要哭。这样一来,元子就必须安慰她,还要为她评判是非。预借工资的事,当然要从流动资金中支出。

从刚才的电话听来,波子的语调里充满着兴奋感,说话的口气也傲慢起来,明显地是把自己和元子摆到同等位置上了。

波子嘴上说有事相求,但绝不是来征得同意的,她的到来是为了发表她的“宣言”。

元子想起里子的妹妹和江给她的来信中的一段内容。那是和江向她作的第二次报告。信中说:

“前几天去院长先生个人房间里拾掇卫生。那个房间和一楼的院长室不同,是在二楼上,院长平时疲劳的时候,就在那个房间里休息,读书也在那里。我当时以为院长不在屋里,就提着吸尘器上去,走到楼梯上,突然听到护士长中冈市子大声哭泣,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这时哭声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号啕了。

“哭声中,夹杂着院长先生大发雷霆的喝斥:我顶讨厌你这样胡乱猜疑的嫉妒女人。你越是这样,我今后越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以前那种干涉,我再也受不了啦。

“这样,护士长的哭声更加厉害起来,简直不象是人声。她一面哭一面说:你欺人太甚了,你以为你可以象这样扔破布片似地把我抛弃吗?迷惑你的那个女人在哪儿?快带我去!我要去和她算帐。随着是院长先生野蛮的斥责声:不许胡说八道!同时传出了扑咚一声,象是谁倒在床上了,然后是护士长哇——哇——不停地大哭大闹。我感到非常骇怕,赶忙跑下楼来……”

元子回想着和江信中的这段文字,眼睛凝视着窗外那红砖建成的高级公寓,看着看着,就和前几天在赤坂见到的波子那巧克力色的高级公寓叠印到一起了。

波子很可能是从附近打来的电话,很快就来敲门了。

元子走上前去把门一开,波子身穿水貂大衣婷婷玉立在门前。波子的脸色受外面冷气的侵袭,变得更加红润,她朝那直着眼瞪着她的元子展开笑容道了声:

“老板娘,你好!”

波子解开了水貂大衣的扣子,伸出脚,脱了鞋。大衣里面穿的衣服,不是在店内常穿的和服,而是一套崭新的西装,外表看起来也很漂亮。

这一次,是波子第四次到元子的公寓里来,但她还是西处打量,象要重新和自己的公寓作一番比较。妯把带来的一包礼物递给了元子,那是在银座街有名的高级果品店里买来的。

元子给客人沏上红茶。她明白波子这次来访的目的。

“老板娘,这次我想自己开店啦。”

波子的语气里虽然还有些忸怩,但也明显流露出一种自豪感。

“祝贺您,波子小姐。”元子象是发自内

心似地道。

“这样,我想从下月开始辞掉您店里的工作。很不好意思,一直承蒙您多有关照。不知老板娘意下如何?”

“那当然可以啦。那还用说吗?这是好事啊!”

元子的头脑中又浮现出和江的报告:

“迷惑你的那个女人在哪儿?快带我去,我要去和她算帐……”

“对不起,谢谢。”

波子言不由衷地低头致礼。

“那,开店的地址定下来了吗?”

“是银座。”

“那自然喽!哪一带?”

“这,真不好意思开口……”

元子以为,既然她不好意思说,就一定是条件差的地方。

“老板娘,在咖尔乃的二层楼以上,有个叫庖哉的酒吧,你知道吗?”

“嗯,当然知道……”

元子的脸色倾刻变得煞白。

“我把那个店买下了,改名叫巴登巴登。”

真是冤家路窄!元子暗自怏怏不乐。

下午三点半,元子估计这个时间内护士最闲,就在楢林妇产科医院附近给院内打了个电话。

“你是哪一位?”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电话上用略带工作性质的口吻反问。

“我是原口元子,想找护士长有事商量。”

“你是为病人的事找她吗?”

“不,私事。”

“请稍等一会儿。”

从听话筒中可以听到八音盒的响声。看来护士长在班上,等待的时间里,听话筒里似乎飘出了消毒药的味儿。

“哦,喂,我是护士长中冈。”从粗声粗气的老练语调听来,使人感到象个接近四十岁的女人。

“在你忙的时候打搅你,实在对不起。头一次给你打电话,我叫原口元子。”

“噢,有什么事?”

中冈市子这次的语气里带点烦躁味儿。这时元子的记忆里浮现出了一个长脸女子,她每两个月一次,到东林银行千叶支行去办事。

“我可给您惹了麻烦啦!”

“呃?您说的是什么事啊?”

中冈市子以为还是为病人方面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是银座酒吧间的经营者,我的店名叫咖尔乃。”元子压低了声音说。

听筒里似乎“啊!”的一声,元子察觉到对方已经知道她的酒吧店了。

“护士长时间方便的话,请您出来二十分钟,我有话想当面和您说。我现在就在医院旁边不远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事呀?”

中冈护士长急促地小声问。可能是身边有护士,更可能是这意想不到的女人电话使她不安。

“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

“本来应该到医院里去拜访您,但是那里人多眼杂……”

护士长没有马上回答。

元子为波子的事而突然来到医院附近,护士长感到吃惊。可是,如果拒绝元子的要求,不出去,元子就要到医院里来,那就会酿成更大的麻烦。护士长从电话上听元子的口气,她是会这样做的。事实上,元子在电话上的语气,也是特意让护士长产生这种感觉。

“我首先想告诉您,我已经开除了波子。我知道她给您添了麻烦,所以我才这样做的。”

这句话触动了护士长。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护士长的语声仍然很低,她的内心显然开始骚动了。

护士长听了元子说的地点后,告诉元子,再往里走十分钟有个地下茶馆,她让元子在那里等地,她要再过十五分钟赶到。中冈这一次说话的语调变得清楚了。

作为私人开办的楢林妇产科医院,从外面看起来,规模是相当大的。医院的外侧是一栋三层楼,一直通到正门的庭前,是密集粗壮的椰子科树木,巴掌大的翠绿叶子竞相伸展开来,罩满了庭前的院落。旁边是花坛,但没有花。在那宽大的正门门头上,并排雕刻着《楢林妇产科医院》七个醒目的大字。此外,在三楼的屋顶上,也立着霓虹灯的大红字牌。

三层楼的背后,连着一幢高大的楼房,那就是病房楼,里面备有一百三十个床位。不久以前,里子的妹妹就是在那里做见习护士工作的。

元子从一条胡同走过去,看到一个便门,医院的后身和病房连在一起。身穿白大褂的护士端着脓盘走过来,看了一眼站在便门往里窥视的元子,接着,就快步穿过走廊,走进那幢病房楼的门口去了。和江说的心术不良的护士,看来她就是其中的一个了。后门内侧左右都是小叶花坛。元子看到这些景物,脑际间又浮现出和江写给她的报告:

“医院非常繁荣,整个一上午,都是乱哄哄的就诊客人,就是申请住院,也要很早就来排队挨号……早晨七点钟左有,胞衣处理公司的卡车就来到医院旁边便门的地方。”

当然,现在,这里是没有停留的卡车了。胡同里也静悄悄不见人影,只有医院境内的停车场里,并排停着五辆轿车。眼下正是医院内悠闲的时间。

元子从公共电话亭里出来,一辆出租汽车从眼前通过,朝医院的正门方向驶去,里面坐着一位妇人,膝盖上放着花束和包裹,是来探望病人的。电话亭的位置,设在一个角落里,从这里能瞭望到楢林妇产科医院。

元子从人行道踏上了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阶,走进一家狭窄黑暗的小茶馆,一个客人也没有。元子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一个圆脸女服务员走上前来,问她想要什么。元子告诉她同伴马上就来,只留下她端来的那杯水。

元子浓妆艳抹,身穿小碎花衣服。这种打扮的三十岁的女人,茶馆的人看了会怎么想呢?也许会以为她要等的同伴是个年岁大的男子。元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香烟,低下头轻轻吸起来。她本来不吸烟,自从开起酒吧店以后,才不知不觉学会了。

过了十五分钟,中冈护士长从医院出来了。这个时候,院长可能不在医院了。据辞了医院工作回来的和江说,院长从前是在六点左右离开医院,渐渐地越来越提前。所去之处,肯定就是赤坂的高级公寓。

波子的店就要开业了,院长去那里肯定是给她当参谋,因为他要根据实情为她付钱,不能不热心关照。

波子是个厚脸皮的女人,所以才把咖尔乃同一栋楼上的另一家店买了下来,而且就在咖尔乃店的两层楼上。可见波子这个女人很不一般,她不仅没有顾虑,不讲仁义,甚至摆出了一副挑战者的架势。她买到手的那家叫庖哉的酒吧店,比元子的咖尔乃店还要大九点九平方米。买这家酒吧店,肯定支出了相当数额的权利金。另外,波子虽说买的是设备齐全的现成的店,可是看势头,她是要大加改造翻修的,而且许多木工已经开始动工了。因为有院长出钱支援,所以波子随心所欲,一点顾虑也没有。

记得波子到驹场元子的公寓去过,说是她自己要开店,要求辞职。当时她身披一件水貂皮大衣,其价值不在五百万元以下。手指上闪烁着约有二克拉重的钻石,论价钱,大约又是八百万元。仅这两项,院长就为她花费了一千三百万。此外,波子肯定还让院长给她做了不少西装与和服。

波子虽不十分美丽,却有深受男子喜爱的脸蛋。她那成熟的胖瘦适度而又富有弹性的肉体,颇有诱惑力。她的面庞鲜润光滑,皮肤细嫩柔软,前不久见她穿和服的时候,腋下开口处可以让人探进手去。她那鼓蓬蓬的胸脯颇有弹性感,凝脂般的肌肤象肥皂一般滑腻,甚至达到了有吸着性的程度,就是同性和她接触都要产生嫉妒心。她那丰腴秀美而又神秘的大腿内侧周围,对男性的异性刺激感就更强烈了。怪不得楢林院长一落进她那张情网里,就沉溺得神魂颠倒了。

波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她的脑瓜反应事情特别快,就是和客人谈话,也总是机智灵敏,纵横驰骋,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既不全象天真烂漫,又不全露色相浪态,可以说是两者兼有所露,而又同时兼有所藏。可以想象,她有朝一日一旦当上了酒吧的老板娘,这些高雅的风姿就更是出水芙蓉,光彩照人了。

“欢迎,请进!”

随着茶馆男侍的欢迎声,一个高个儿女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元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早已投向了门口。她一眼认出此人果然就是去东林银行千叶支行、以蒲原英一的名义办理假名存款的那个长脸女子,在窗口处,这个女子自称是蒲原英一的表妹。

中冈市子迈着稳重的脚步走近元子的桌旁。她身穿朴素的西装,走起路来,和在银行的大理石地面上的步调一样。

元子站着眼睛朝下,等着对方的走近,然后将垂直的双手在膝前交叉,又向前弯腰施礼。

“您是护士长小姐吗?我是刚才打电话的原口元子。”元子恭恭敬敬地小声自我介绍。

“我是中冈。”对方的声音也很小。

元子感觉对方正居高临下打量着她,这使她更好开口表示自己的“歉意”。

“我是来向您道歉的,因为我不这样做,心情一直不能安定下来。”

这话本来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现在她又面对面地重复了一次,并把头垂得很低。

“不管怎么说……先请坐吧。”中冈表情僵硬地道。

“谢谢。”元子的表情象有气无力的罪犯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

女服务员重新过来问她俩想要点什么,两人都要红茶。沉默一会儿后,还是元子先抬起脸来:

“真的,这一次给护士长惹了很大的麻烦,实在对不起。”元子说完,又把头低了下来。

只这一句话,便说得护士长的前额和腮颊象火烧一样,刹时通红。元子的两次道歉使她意识到,有关波子的隐私,对方已经全部掌握了。

“不过,那也不是你本人的事情啊!”

中冈市子极力冷静自己,回避这个话题。

“不,波子是在我店里工作的时候,干出了那种丢人的事,我有责任。”

护士长默不作声。

“请恕我直说,我听说那件事以后,也很生波子的气。”

“刚才在电话上听说了,怎么,您已经辞掉了那个女人吗?”

护士长的语气里带有落实的意味。

“是的,我一听到那个事,立即开除了她。”

元子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才提高了嗓门。

由于女服务员来送红茶,话题被打断。元子把盛糖的金属器皿推给中冈市子,中冈市子用勺子从器皿中把糖舀出来,添进自己的红茶里。她那捏紧勺子的手指虽然瘦长,但那粗大的骨节已经明显暴突出来,手背上也现出了条条青筋。

中冈市子的脸型,腮颊窄长,颧骨突出,瘦长的鼻梁略显隆起,凹陷的眼圈四周布满了小皱纹,尖突的下巴以下,咽喉部位的皮肤已经松弛。她的双肩虽然平缓,可是肩胛骨明显地表露出来,胸部尽管衬着胸垫,看起来还是象薄板一样平坦。她的臀部,元子在银行的时候看来,就象男子一样紧绷绷的,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太瘦的缘故吧。中冈市子现在变成了这样一副残花败叶的形象,怎么能和三月桃花般的波子竞艳呢!

和江小姐在给元子的报告中曾说,她听护士们讲,护士长在半年以前就明显消瘦,看来,她的消瘦并不完全是精神上的折磨所致,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丰腴的女性。

眼下,元子若无其事地仔细观察着中冈市子。可是对方并没有发觉元子就是她常去办理假名存款的那个银行的女职员。因为那时候,元子是在窗口里侧的存款股办公。

元子在银行里工作的时候,脸上从不敷替粉胭脂,身上只穿驼绒色的银行制服。而这次为了谨慎,她特意浓妆艳抹,并穿上了小碎花和服,和她在银行时的打扮判若两人,这就更难识别了。

“您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开除了呢?”护士长盯着原口元子的脸问,声调带有威胁感,脸色煞白。

中冈市子在使用“那个女人”这个字眼时,是暗示特别意味的。当然,她知道元子熟悉波子这个名字,就连山田波子的“山田”这个姓,似乎也知道。可是,中冈市子为什么不直呼山田波子,而要用“那个女人”这个字眼呢?这通常是站在妻子的立场上,指丈夫的情人才这样说的。这种说法,把妻子对丈夫情人的憎恨、轻蔑、嫌恶等感情露骨地吐露出未了。护土长无意中用了“那个女人”这个字眼说话,说明她在意识上已经把自己摆在楢林先生妻子的位置上了。元子听到这句话,不觉联想起和江辞职后对她的汇报:

“院长先生和护士长是一种特殊关系,医院的护士说,护士长是院长的小老婆。”她还说:

“护士长住在公寓里,但是,她和院长先生的幽会场所,据说是在涩谷的西式旅馆里。有时候,院长先生

和护士长一同宿在那个旅馆里,早晨起来,二人又假装是在那里相遇,一道来医院上班。

“楢林院长是有夫人的,但是他的夫人,只是独自一人往在自己家的一个房间里。丈夫和护士长的关系,夫人好象也知道,不过,她在口头上和态度上都没有表露出来。夫人的性格本来就沉默寡言,温顺老实,再加上由于长期有病疗养,仿佛有点抑郁症。

“医院里虽然有个事务长级的男子,但金钱管理的微妙之处,似乎都由护士长来掌管。她已经在这个医院工作二十多年了,院长先生对她是十分信任的。尽管这样,可是男人总是任性的,院长仍然在外面和其他女性交朋友。护士长眼下所以爱发脾气,主要是因为院长在外面又有了新的情妇。护士们都在私下里这样议论。”

“开除波子的理由是,”元子回想起和江汇报的这些情况后,对护士长说:

“把那种女人留在店里鱼目混珠,势必给其他女招待以恶劣影响,对店里的名声也不好。”

将要被院长抛弃了的护士长,仿佛也很想听听波子方面的情况。

“波子最近突然变得奢侈豪华起来,前几天都穿上水貂皮大衣了;长长的,很高级,得值一千万元。另外,她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钻石戒指,那颗大钴石,足有二克拉半重,大约能值一千四、五百万元。仅在半年前,她还把那个墨西哥蛋白石戒指当宝贝哩,可现在……”

元子夸张地说。

“……”

“还有,波子戴的女式金壳手表的字盘上,也镶嵌着小颗粒钻石,是瑞士一流名牌货。她向女招待们炫耀,这是最新设计的式样。我曾经劝过她,不要把那样贵重的东西带到店里来,因为没有的人见了容易产生羡慕和嫉妒心。我作为店里的负责人,应当这样劝她。可是,她不听我的,背着我仍然把那些东西拿到店里来,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家,这些东西都是院长先生给买的。”

护士长紧绷着嘴唇点头听着。

“我规劝她,她当耳旁风,根本没把我看在眼里,把我也踩在脚底下了。”

说到这句话,元子内心倒不无真情实感。

波子的店在离咖尔乃两层的第五层楼上,她把一所旧酒吧买了下来,重新改名为巴登巴登店,并且已经做了开店的宣传,眼下,大规模的改修工程也快结束了。

连日来从早到晚,木工、瓦工、管道工、汽焊工、电工等二十多人,每天都在五楼上大肆进行改修工程。大楼上白天虽然开动电梯,但是一到晚上六点前后,因为全楼各层的酒吧都开门,所以工人们就不乘电梯,带着各种工具,只在狭窄的楼梯上来往上下。不过,在紧张的时候,穿工作服的工人们也和女招待及客人一起乘电梯上下。

现在,木工活儿基本结束了。只剩下家具木工、玻璃工、冷暖气工、安装电器工、油漆工等,仍然上下于五层楼。夜间作业时,工人们还是拿着工具,和客人、女招待一起乘电梯上上下下。做工的噪音也很刺激人,而且,他们穿着弄脏的工作服,混杂在客人和女招待中,一同搭乘在电梯里,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各酒吧店都提出了抗议。但是,工种不同的各类工人都闪烁其词,互相推卸责任。波子每天只在上午到现场来看看,其它时间不见影。所以那些只在晚上到店里来的各店的老板娘和管理人,根本逮不着她。尽管波子不在场,工程进展照样很快。每到夜间,白炽的灯光强烈照射,工人们伴着叮当的响声紧张地工作,构成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画卷。

女招待们纷纷议论说,波子好象要改修一所豪华的酒吧店,要花费大量的资金。这些议论,元子都听到了。波子还在改建的酒吧店,地面面积比元子的咖尔乃店大九点九平方米,座位也多,女招待一开始就计划十人以上,据说也都是用挖墙脚的办法,把别人店里出色的女子拉到她店里来的。既然是挖人家的墙脚,当然就要预支工资,并且是高档的工资标准。据说在地面一角设有乐池,前面留出一定的地方,可供客人跳舞。

元子越是听到这些消息,心里就越焦急不安,波子显然是踩在咖尔乃的头上来向元子挑战,实际上,波子改修的店,已经大大超过了咖尔乃,不只是挑战,而是已经压在元子的头皮上了,元子已经预感到,她那小小的咖尔乃店,不久就可能被波子的店彻底压垮。

这样,波子的店一旦开了张,电梯里的客人就不会在三楼停留,而几乎都要上到波子店所在的五楼上,当元子店里的女招待按电梯电钮送客时,电梯厢内很可能已经站满了五楼的客,根本不在三楼停留。更尴尬的是元子自己送客,也要常常遇到乘电梯出进的波子。

“啊呀,老板娘,您店里的生意好吗?”元子想象,波子在电梯里或电梯外一旦遇到她,一定会带着这种好胜的嘲笑这样奚落她。还会在地位上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来,波子是能干出这种事的女人。

“我被那个女人踩在脚底下了。”元子在对护士长中冈市子的谈话中,已经充分流露出这种忿忿不平的情绪了。

一个小儿童公园里竟看不到孩子,看情况,孩子们还没有从幼儿园和小学校回来,也许是因为阴天和寒冷,家长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让出来,连秋千和滑台上都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元子和中冈市子在冰凉的椅子上铺上了手帕,并肩坐了下来。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寂寞地随风摆动,在石头栅栏外面的空地上,学生和职工的自行车成排摆在那里。在那对面,密集地排列着中国饭馆、杂货店和理发店等。这里距楢林妇产科医院还相当远。

“波子现在的住所是赤坂的高级公寓,那个地方靠近高台,是一等场所。我只到她房间去过一次,一看,不但宽阔豪华,连室内的装饰都象是贵妇人的客厅,日用器具全是一级品,盆栽的赏叶植物宛如花坛整齐徘列着,玻璃缸内的热带鱼自由游动,地板上铺着外国进口的深色绒毯,天花板上吊着山字型的吊灯,那里也吊挂着大量盆栽的赏叶植物,装饰得象植物园的温室一样,更不用说还有粉红色的窗帘作点缀了。整个气氛,使人感到宛如置身国内。花费肯定少不了。”

波子的房间经元子这么一渲染,比实际状况还豪华。为了防止日后有一天中冈市子会出访波子,元子的话不能说得漫无边际,但今天的介绍,渲染的成分委实不少,主要目的是在中冈市子的心灵上撩起妒忌的波澜。

“我十几年前就住在一所陈旧的公寓楼上,可是她却……”

中冈市子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在语气中包含着忿懑不平。

“波子不也一样吗?不久前,她也住在寒碜贫穷的公寓里。她自己也对大家说:迷住了院长先生,算是交了好运了。”

“真是恬不知耻!”

“是的。她现在的奢华,不都是院长先生花的钱吗?院长不但花了大量的钱给她买了高级公寓,这一次又给她买了酒吧间。其实,远远不只这些,还有衣服、戒指、别针等首饰类,波子的要求哪里有止境啊!再说,她的新公寓又是在赤坂那一带,生活费的标准当然也是很高的。这不仅在赤坂当地是高消费水平,另外,那里离青山、原宿、六本木、银座等繁华地方都不远,这些地方虽然买东西便利,但都是价格昂贵的高级品。住在那个地方,就是普通的生活费,每月也不能少于八十万元。波子那个女人是惯于奢华的……”

“我在医院里干了二十年,现在的月工资才只有二十二万元,生活上是相当拮据的。”

把青春流逝在楢林妇产科医院里、又把身体奉献给了楢林谦治的中冈市子,悲凉地自语道。她的侧脸已经刻下了四十岁女人的疲倦和走向衰老的痕迹。

“怎么!只有二十二万元?”元子惊奇地问。

“是的。”护士长象是难为情,又象是气愤地眼睛朝下看着。

“太不近人情了,干了二十年……再说,护士长,那医院的里里外外,不都是您一个人操劳吗?”

“谁想到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结局?我是甘愿为院长先生而献身劳动的。我拋弃了自己的欲望,连结婚都耽误了。十几年前,楢林医院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

“医院发展到现在这样大的规模,不正是护士长您自我牺牲精神的结晶吗?就是往少里说,也有一半是靠您的力量发展起来的。太不近人情啦!看起来,院长先生是个刻薄无情的人。”

一个牵着狗的老人来到公园,他在那里转悠了一圈,恍恍惚惚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中年女人,又蹒跚走去了。其中一个女人正在哭泣。

“尽管如此,院长先生还是很有钱的呀?”

元子看看散步老人走远之后,又朝正在用手帕擦眼的市子问。

“是的。现在医院的业务很兴旺。”

护士长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回答。

“怪不得院长为波子花钱那么慷慨大方了,这半年来,他为波子破费了将近二亿元。”

“为那个女人花了二亿?”

护士长一下子瞪大了她那红肿的眼睛。

“只是买那酒吧间的权利金和改修费,就需要六千万元。今后为了招集出色的女招侍,必须采用预支工资的办法,把别人店里的漂亮女子拉过来,就是由女招待担保而赊给客人的洒钱,也要把债户转过来,先把钱代支给其他店。这项开支现在就开始支付了。波子招募的漂亮女子越多,这部分开支的资金就越多,这些开支和流动资金合在一起,总要准备三千万元左右。仅仅酒吧店这一项,不就是一亿元吗?”

“……”

护士长听了这些难以想象的情況介绍,一时木然地沉默起来。

“购买赤坂的高级公寓也是五千万元。那是为了满足波子的奢华欲望而买的,她每月的生活费还要三千万元以上。这些加起来算,不就接近二亿元了吗?”

“……”

“波子是贪得无厌的女人,这次开店就是赚了钱,她也决不会向院长先生还帐的。不但不还,而且还要把赚的钱全部存起来,平时的生活费继续向院长要。”

“这种女人,简直不是人。”

中冈市子仿佛小声呻吟般地蔑视说。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她的头发,散乱地擦着脸颊飘动。她的头发已经衰萎,柔软得没有一点韧性了。

“您说得是,波子不是个正经人。在银座的女招待中是罕见的。今后,她还要继续诓去院长先生大量的钱。”

“怎么,她还要院长很多钱?”

“她一定还要编造一些谎言欺骗院长为她花钱。例如,她会说自己的母亲在乡下住院治病需要钱,她还会说她的亲戚遇上了交通事故受了重伤,家里穷,如果她不去送钱,她亲戚就过不下去了;她还会制造其它种种谎言欺骗院长先生。院长先生由于对她过分爱恋,当然要听信她的谎言,给她更多的钱。据我的看法,院长先生对波子的爱恋,短时间内是不会消失的。人过了中年的情恋,是要长期持续下去的,谁劝告也没有用。再说,波子也决不会放过院长先生,因为象院长这样一个能满足她金钱欲的人,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中冈市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冷风的侵袭。

“我说,护士长,一个私人经营的妇产科医院,能赚那么多钱供院长他这样挥霍吗?”

“是的……兴旺的医院是赚钱的。”护士长小声回答。

“国家对医生不是有个税务优惠政策吗?最近报纸上也经常登载,要扣除必要的经费百分之七十二,是不是?”元子若无其事地问。

“是的。”

“若是这样的话,当然很发财啦!不过,听说在医务界里,最发财的是妇产科医院和诊所,是吗?”

“人们倒是这样议论的。”

目前阶段,护士长还是含糊其词。

“我听说,健康保险以外的自由诊疗,是最赚钱的,付现金,对吗?”

“也许是的,我也不很了解。”

护士长仍然隐瞒不说真象。

“我想,院长先生之所以能在波子身上花那么多的钱,就是因为他在自由诊疗中能赚许多钱……护士长,您今后打算怎么办呢?还要在那个医院里一直干下去吗?”

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的中冈市子,此时眼睛里却泪光晶莹。元子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长时间。

一线阳光从云缝里穿了出来,照在对面停车场的自行车群的车把上,银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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