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开出的最后一班夜车停在罗特布鲁,这一站只有一个人下车。

那人一身深蓝色牛仔装,脚穿黑色球鞋,快步走过月台和台阶,可是一等到车站明亮的灯光被抛在身后,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走着,穿过郊区地带较为老的别墅区,经过篱笆、矮墙和围着各家花园的美观树篱。夜凉如水,可是非常安静,空气中充满花香。

这是天色最暗的子夜时分,离夏天只有两个礼拜,墨蓝的六月天空低低地笼罩在他的头顶上。

道路两旁的房屋漆黑安静,唯一的声响是那人的橡胶球鞋踩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

在火车上,他一路魂不守合、紧张不安,可是现在他已冷静下来,放松心情,任由思绪驰骋。他的脑海闪过芬兰诗人艾尔默·迪托尼尔斯的一首诗,节奏正好配合他的脚步:

沿着道路小心行走,

但千万别去数算你的步子,

因为恐惧会让你却步。

他偶尔也尝试作诗填词,他不在乎结果如何,他喜欢读诗,对喜爱的诗作也能默背不少。

他一面走,一面紧握着那根一英尺长、塞在牛仔外套右手袖子里的厚实铁棒。

穿过宏波达瓦,他慢慢靠近住宅区,他的步伐更加小心翼翼,神态也更警惕了。到目前为止,他没遇见一个人,眼看目标在望,他希望在达到目的地之前,运气不要用完。他觉得在这个地区比较容易曝光,因为花园都盖在屋宅后面,房前只有窄长的花圃,而人行道的花床、灌木、树篱都过于低矮,不足以提供掩护。

道路两旁的房屋只有颜色不同,一边全部漆成黄色,另一边则一概红色。至于外观则一模一样,都是两层楼的木屋,复斜式的屋顶。房屋之间都有个车库或工具间,挤在中间像是连接,又像是分隔。

那人的目标是这排住宅最远的那栋。建筑物到此为止,再过去就是田野和草原了。他迅速钻进街角一栋房屋的车库,两眼逡巡,打量着马路和各家的阳台。他没看到任何人。

那个车库没有门,也没停放汽车,只有一辆女用脚踏车靠在人口门廊的墙壁上,正对着一个大垃圾桶。再往前看,墙壁尽头矗立着两个很大的板条箱。他原本很担心有人会把箱子移走。这是他事前就选好的,因为很难再找到这么理想的藏身之地。

两个大木箱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很窄,不过足够他侧身挤进去。他屈身躲在这两个和棺材大小相仿的结实的松木箱后头,等到确定自己完全藏好,这才从袖中拿出铁棒来。他俯卧在湿冷的水泥地上,左臂屈起,脸埋在臂弯中,右手紧握着的铁棒依然带有身体的余温。现在他只需等待,因为外头的夏夜天空已经慢慢透出光亮。

他被鸟儿的啁啾声吵醒。他屈膝跪起,看看手表。快四点半了。太阳刚刚升起,他还得等上四个钟头。

将近六点,屋内开始有声响传来。那些声音时断时续,很微弱,木箱后的男人真想把耳朵贴到墙壁上听个仔细,可是他不敢,害怕被路人看到。从两个木箱问的缝隙中,他可以看到一小段马路和对面的房子。一辆车开了过去,接着他又听到附近有引擎启动,不久又是一辆车开过。

六点半,他听到墙壁那面有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厚底木屐。踢踏声不断消失又响起,如此好几回后,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清楚地说:“再见,我走了。你今天晚上会不会打电话给我?”

他没听清楚回答,只听到前门开了又关上。他动也不动,一只眼紧紧贴着木箱的缝隙。

穿着木屐的女人走进车库。他看不到她,只听到她“喀嚓”

一声打开脚踏车锁,接着是踩在石径走向马路的沙沙声。他唯一瞥见的是她骑单车经过时的身影:白色长裤,黑色长发。

他看着马路对面的房子。他只能看到一扇窗户,百叶窗是放下的。他的左臂紧紧夹住外套里的铁棒,从木箱后头走出三步,一只耳朵贴上墙壁细听,眼睛依然盯着马路。一开始他什么也没听见,不久就听到有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处。

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狗吠和柴油引擎的轰鸣,但是附近却安静得很。他戴上一直卷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套,迅速沿着车库墙壁行至屋角,一只手把前阳台的门把手一压。

不出他所料,门没锁。

他让门开着,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就立刻往依然空旷的马路上扫了一眼,随即溜了进去。

瓷砖阳台比铺着拼花地板的走道要低一截,他站在阳台上往右看,视线穿过走道,望进偌大的客厅。这问房子的格局他已经摸得很熟了。右手边有三道门,中间那扇洞开的是厨房,浴室在走道左侧的最后一间,接着是通往二楼的阶梯。再过去是客厅的一部分,不过他看不到,只知道它面向后头的花园。

他的左边悬挂着一排外出服,衣服下头的瓷砖地板上排放着橡胶长靴、几双凉鞋和皮鞋。正前方,也就是阳台门的正对面,又是另一道门。他打开这扇门,进去后无声无息地把它关上。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储藏室兼设施间的地方。供应中央暖气的锅炉、洗衣机、烘干机及抽水马达沿着暖气设备后的一面墙壁并排放着,另一面墙壁则靠着两个大橱柜和一张工作长椅。他往橱柜里瞥了一眼,一个柜子里挂着一套滑雪装、一件羊皮外套和几件很少穿到或是夏天用不上的衣物。另一个柜子里是几卷壁纸和一大桶白色油漆。

楼上的声响停了。男人右手握着铁棒,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

楼梯上突然响起下楼的脚步声,他急忙关上门,但是依然留在原地未动,一只耳贴在门上。现在脚步声没那么清楚了,或许是因为外头那个人不是打赤脚就是穿着袜子。

厨房一阵叮当作响,像是一个盘子掉落在地上。

一阵静默。

接着是脚步走近的声音。男人把铁棒握得更紧了,可是他旋即松开,因为他听到浴室的门打开,接着是马桶冲水的声音。

他又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望。除了哗啦的水流声,他还听到一种怪异的声音,像是有人一面唱歌一面刷牙。接着是漱口、清喉咙和吐水声。歌声又起,这回更清楚,也更有力。虽然频频走音,他依然听得出那首歌的曲调——起码二十五年没听过了。这首歌应该叫《马赛姑娘》,他想。

“一个漆黑的夜晚,地中海的月光下,我静静躺在巷弄里,那个旧港湾的边上……”

浴室传来声响,有人转开了莲蓬头。

男人走出房门,蹑手蹑脚地潜到半开的浴室门前。冲水的喧哗并没有将歌声淹没,还时不时夹杂着擤鼻涕、喷鼻息、喘气的声音。

男人一手握着铁棒,往浴室里张望。他看到一个光溜溜的背脊,肩胛骨之间和照理说是腰的地方挂着两团肥肉。他看到那人扁平的屁股在两条大腿上颤动着,还看到他膝盖窝突出的筋脉及长满疖子的小腿肚。他看着那人肥厚的脖子,和几根稀疏头发中闪着淡红光亮的脑袋瓜。他一面看,一面步步逼近站着淋浴的男人,心中充满了嫌恶和憎恨。他高高举起铁棒,带着满腔的仇恨力量,一下打碎了那人的恼袋。

胖男人的双脚在湿滑的磁砖上往后滑,脸朝下摔倒,头颅重重撞在浴缸边上。他整个身躯在莲蓬头下先撞出一声巨响,这才停息下来。

凶手弯下身子关上水龙头,看着鲜血和脑浆夹杂着水流一起灌入被死者的大脚趾挡住了一半的排水口。男人一阵恶心,抓起一条毛巾擦拭凶器,接着把毛巾往尸体头部一扔,铁棒往外套湿透的袖口一插,接着关上浴室门,走进客厅,打开了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花园草坪连接着一片广阔的田野,围绕了整个住宅区。

他踏上空旷的田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另一头的树林边。一条被人踏出来的小路斜穿过田野间,他沿着小路前行。

再远处就是耕地了,嫩绿的新苗刚萌芽。他没回头,不过借着左眼的眼角余光,他可以感受到一排排的房屋,家家都有尖尖的斜角屋顶和亮闪闪的窗户。每一扇窗户都像一只眼睛,冷冷地瞪着他。前头的小石坡有着茂密的树丛,眼看树林在望,他走出小径,钻进树林。他奋力在长着尖刺的黑刺李树丛中摸索前进,这时他的铁棒滑出袖口,落人了纠结蔓生的矮树当中,跟他的人影一样消失不见了。

马丁·贝克一人独坐家中,一面听着雷亚的唱片,一面翻阅一本《经度》杂志。雷亚和他的音乐品味并不相同,不过两个人都喜欢歌手娜妮·波瑞丝,常常放她的唱片来听。

现在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他本想早早上床睡觉。雷亚参加孩子学校的亲师联谊会去了,再说那天早上两人已经用满意的方式庆祝过瑞典的国庆日了。

《我想念你》的歌曲才唱到一半,电话铃响了。他知道不可能是雷亚,所以慢条斯理地去接。原来是默斯塔区的巴森探长。很多人都叫他默斯塔的巴斯达,马丁·贝克觉得这个绰号很幼稚,就一直称他为默斯塔的巴森。

“我先打电话给执勤官,”巴森说,“他认为现在打电话给你无妨。我们这里的罗特布鲁出了命案,显然是谋杀。凶手用了很大的力气,一棒子打碎了死者的后脑勺。”

“死者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在哪儿?”

“出事地点是坦尼斯瓦街的一栋建筑里。屋主是个女人,显然是那人的情妇,她五点钟左右回到家时,发现他死在浴缸里。据她说,她早上六点半离去的时候他还活着。”

“你在那里待多久了?”

“她是五点三十五分打来报警电话的,”巴森说,“我们到达现场已几乎整整两个小时了。”他顿了顿,接着又说:“这起案子我们自己也能处理,不过我想还是尽早跟你说一声的好。目前很难说案情会有多复杂。凶器还没找到。”

“你希望我们插手?”马丁·贝克问。

“我知道你目前手边没有案子,要不然我绝不会来打扰你。我需要你的建议,而且听说你通常喜欢趁案子还新鲜的时候办案。”

巴森的语气听来不太有把握。他佩服所有的名人,马丁·贝克算是其中一个,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佩服他的专业技巧。

“没错,”马丁·贝克说,“你做得很对。我很高兴你这么快就打电话通知我。”这是实情。乡下的警察通常都过了太久才打电话到警政署凶杀组,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技巧,错误估计了调查范围,也或许是想给斯德哥尔摩的专家一记闷棍,自己享有破案的荣耀。等到他们终于承认自己能力不足,等到马丁·贝克和属下赶到现场时,面对的情况往往是所有的线索已遭破坏,报告没有一份合格,证人又已忘记当时的情景,而犯罪嫌疑人早就跑到塔西提岛落脚定居,要不就是已经寿终正寝。

“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巴森说,显然松了一口气。

“我立刻动身。我要先打电话给科——斯卡基,看他能不能开车带我过去。”

马丁·贝克的直接反应仍是打电话给科尔贝里。他想,自己或许潜意识里还没接受两人已经不再共事的事实。在科尔贝里辞职后的头几个月,他在紧急时刻还真打过好几回电话给他。

本尼·斯卡基在家,跟平常一样,他的声音透着热切和兴奋。他和妻子莫妮卡带着一岁大的女儿住在斯德哥尔摩南区。

他答应七分钟之内赶到科曼街,到时候马丁·贝克会在楼下等他。整整七分钟后,斯卡基开着他的萨博车到了。

在开往罗特布鲁的路上,他说:

“贡瓦尔的事你听说了吧?你知道他的肚子被那个总统的脑袋击中的事儿吧?”

马丁·贝克听说了。他说:

“这样逃过一劫,他算够走运的了。”

本尼·斯卡基默默开了一段路,才开口说:

“我在想贡瓦尔的衣服。他总是把衣服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最后总是会毁掉。当时他一定全身是血。”

“一定是,”马丁·贝克说,“可是他能死里逃生,所以还是略胜一筹。”

“确实是。”斯卡基一边说,一边放声大笑。

本尼·斯卡基三十五岁,过去六年来常常跟着马丁·贝克做事。他对伦纳特·科里贝尔和马丁·贝克的办案手法用心观察、仔细研究,自认已经学会犯罪方面的所有基本知识。他也注意到科尔贝里和马丁·贝克之间有种特别的默契,两人轻易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思。他知道自己和马丁·贝克绝不可能培养出这种默契,也知道在马丁·贝克眼中,他只是科尔贝里的一个劣质替代品。这种想法常常让他在和马丁·贝克相处时缺乏自信。

马丁·贝克很能体会斯卡基的感受,因此不但极力鼓励,同时处处对他的努力表示欣赏。相识这些年来,他看着他长大成熟,知道他工作勤奋,不但平步青云,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好警察

。斯卡基利用余暇定期锻炼身体,练习瞄准射击,不断进修法律、社会学、心理学,对警界的动静也随时保持耳聪目明,无论是专业技术还是体制变迁。

斯卡基也是个好司机,他对斯德哥尔摩和周围新兴郊区的熟悉程度,比起出租车司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轻易就找到了罗特布鲁的案发地点,在坦尼斯瓦街一排车辆的末尾停下车来。

几个媒体记者已经到达,不过目前正被数个穿着便衣的警察挡驾。那些警察站在他们车旁不断跟他们说话。几个摄影记者立刻认出马丁·贝克,跑上来猛按快门。通往凶宅的车道和车库都被封锁了,执勤警员敬礼,让马丁·贝克和斯卡基过去。

屋内,各路人马忙得不可开交。犯罪实验室的人正辛勤工作,一个男人蹲在走道上,在电话机旁一个低矮桌灯上采集指纹,灯光映照出另一个房间里一位摄影师的身影。

巴森探长走向马丁·贝克和斯卡基。

“你们动作真快,”他说,“要不要先看看浴室?”

浴室里的男人看起来惨不忍睹,马丁·贝克和斯卡基做完必要的检查后就出来了,一秒钟也不想多待。

“医生刚离开,”巴森说,“他说那男人死了至少八个小时,最多不超过十五个小时,那一击当场就让他毙命,医生认为凶器不是铁棍就是铁撬,或者是类似的东西。”

“他是什么人?”马丁·贝克说,头往浴室一点。

巴森叹了口气。

“很不幸,是晚报最爱生吞活剥、连骨头也不剩的那号人物。华特·裴楚斯,电影导演。”

“老天。”马丁·贝克说。

“又名沃特·裴楚斯·彼得森,电影导演,他的文件里是这么写的。他的衣服、皮夹、公文包都在卧室里。”

几个站在一旁等着收尸的人不耐烦了,马丁·贝克、巴森和斯卡基于是步人客厅,让出走道的路来。

“住在这里的女人现在在哪儿?”马丁·贝克问,“还有,她是什么人?可别告诉我她是电影明星。”

“谢天谢地,她不是,”巴森说,“她在楼上。我们有个人正在跟她谈话。她叫茉德·朗丁。四十二岁,在一家美容院工作。”

“她看起来怎么样?”斯卡基问,“有没有很震惊?”

“这个嘛,”巴森说,“说受到惊吓似乎比较贴切。我想她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了。她今天晚上不能睡在这里,不过她说处理完这边的事后,她市区有朋友可以让她借住。”

“你们有没有问过邻居?”马丁·贝克说。

“我们只跟左右两家的邻居谈过,还有对面那一家。没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我们明天会沿着这条路挨家挨户问,说不定还得把罗特布鲁这个地区所有的人都问遍。这种地方大家彼此都认识——孩子上同一所学校,大人去同样的商店买东西,没车的人都搭同样的巴士和火车。”

“可是这个叫华特·裴楚斯的,他也住这里?”本尼·斯卡基问。

“不,”巴森回答,“他一个星期会过来几趟,陪这位叫朗丁的女士过夜。他自己和妻子、三个孩子住在迪尔思摩。”

“通知他家人了没?”马丁·贝克问。

“通知了,”巴森说,“我们运气好——他的公文包里有一张私人医生的收据。我们打电话过去,那人似乎是他们的家庭医生,跟全家人都熟。他自告奋勇要转告死者的家人,同时帮忙照料。”

“那好,”马丁·贝克说,“我们明天也得去问问他们。现在有点儿晚,把这里的事做完就行了。”

巴森看看腕表。

“九点半,”他说,“还不算太晚。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最好让他的家人安静一阵。”

巴森是个高瘦个子,雪白的头发和满脸的雀斑让他的脸色看来总像是被太阳晒成了浅褐色。他有着窄而长的鹰钩鼻和薄唇,加上轻手轻脚、刻意而优雅的举止,给人一种贵族的感觉。

“我想跟茉德·朗丁谈谈,”马丁·贝克说,“你刚才说楼上有个人在陪她。我现在上去方便吗?”

“当然可以,”巴森说,“没问题。你是老板,所以请自便。”

他们听到屋外传来一阵鼓噪。巴森走进厨房,往窗外张望。

“该死的记者,”他说,“就跟秃鹰一样。我最好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他朝前门走去,姿态庄严,神色肃然。

“你可以四处看看。”马丁·贝克对斯卡基说。

斯卡基点点头,走到书柜处,开始研究起书名来。

马丁·贝克走上楼梯,来到一间铺满白色地毯、格局方正的大房间。里头有八张浅色的真皮扶手椅,绕着一张巨大的圆形玻璃桌。一套非常复杂显然也非常昂贵的音响靠墙而立,漆成白色的音箱坐落在四个角落里。天花板有棱有角,从那扇大窗望出去是屋后宁静的乡村景色,空旷的田野过去,是绿荫不断变换着深浅的树林。

房间只有一道门,是关着的。马丁·贝克听到里头传来嗫嚅耳语。他敲敲门,走进房间。

房里有两个女人坐在罩着类似毛皮材质床单的双人床上。

她们静下来,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马丁·贝克。

其中一个女人身材壮硕,比另一个高大许多。她五官鲜明,黑色眼珠,亮闪闪的中分直发披在背后。另一个女人则是苗条而凹凸有致,灵活的棕色眼眸,一头超短的黑发。

“马丁,”她说,“嗨,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马丁·贝克也很意外,迟疑片刻才回答。

“嗨,奥萨,”他说,“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巴森只说他有个人在楼上。”

“噢,”奥萨·托雷尔说,“他把他手下的人都称做‘我的人’,女的也一样。”

她转过身去,面向另外那个女人。

“茉德,这是贝克探长。他是警政署凶杀组的组长。”

那女人对马丁·贝克点点头,他也点头回礼。遇到奥萨让他很意外,此刻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五年前,他差一点儿就爱上了她。

他和她是八年前认识的。当时她的未婚夫奥克·斯滕斯特伦是他一个很年轻的同事,后来中枪殉职,和另外八个人一同丧生在一辆巴士上。奥萨为他哀伤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加入警界。她现在在默斯塔担任巴森的助手。

五年前在马尔默的一个夏夜,马丁·贝克与奥萨同眠共枕过。那一夜甚是美好,不过两人前后就只有那么一次。他很庆幸是这样的。奥萨是个好姑娘,每当他们因公见面,总是像朋友一般保持良好的情谊,可是在雷亚之后,其他的女人再也无法撩起他的性欲。奥萨依然未婚,显然全心投入工作,而且已经变成一个能干的女警。

“你下去找巴森,好吗?”马丁·贝克说,“他在楼下应该很需要你。”

奥萨点点头,开心地走了。

马丁·贝克深知奥萨的聪明,尤其懂得如何跟办案的对象培养感情,所以他想,自己和茉德·朗丁的谈话应该简短些。

“发生了这种事,我想你一定很难过也很疲倦,”他说,“我不会打扰你太久,不过我希望知道你和裴楚斯先生的关系。你们认识多久了?”

茉德·朗丁把头发别在耳后,双眼盯着他。

“一年了,”她说,“我们在一个派对中认识,之后他约我出去吃过几次饭。那时候是舂天,到了夏天,他开始拍片,就给了我一个化妆师的工作。之后我们就一直在来往。”

“可是你现在并没有替他工作吧?”马丁·贝克问,“你为他工作有多久?”

“就那部电影而已。后来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制作新片,所以我在一家美容院找到了工作,还不错。”

“你们合作的是什么样的电影?”

“那是一部在海外才看得到的电影,没有在瑞典上映过。”

“片名是什么?”

“《午夜阳光之爱》。”

“你和裴楚斯多久见一次面?”

“大概一星期一次,有时候一星期两次。通常他会来这里,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外出吃饭跳舞。”

“他妻子知道你们的事吗?”

“知道。不过她无所谓,只要他不离婚就好。”

“他打算跟她离婚吗?”

“有时候会,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我想他认为保持现状也不错。”

“你的想法呢?你对现状满意吗?”

“如果他向我求婚,我可能不会拒绝,不过大体来说,我认为保持这样也不错。他人很好,也很慷慨。”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关于谁杀了他这件事?”

茉德·朗丁摇摇头。

“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她说,“这简直是丧心病狂。我不能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她静默了一会儿,他仔细端详她。她似乎镇定得出奇。

“他还在楼下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不,他已经不在楼下了。”

“这么说,我可以留在这里过夜了?”

“不行,我们还没调查完。”

她黯然地看着他,耸耸肩。

“没关系,”她说,“我可以到城里过夜。”

“你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他看来怎么样?”马丁·贝克问。

“跟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我通常都比他早离开,他不喜欢早上赶来赶去的。有时候我们会一起进城。他进城一向都搭出租车,而我通常都是骑单车到车站坐火车。”

“他为什么要搭出租车?他自己有车,不是吗?”

“他不喜欢开车。他有一部宾利,不过多半是别人接送他。”

“别人?什么人?”

“他老婆,或是他公司的人。那个替他整理花园的人有时候也开。”

“他的公司有几个员工?”

“只有三个。一个人管账,一个秘书,还有一个负责合同和销售之类的。他制作电影的时候会多雇几个人手,看需求而定。”

“他都制作什么性质的电影?”

“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坦白说,都是色情片,不过很有艺术性。他曾经拍过一部很有抱负的电影,演员一流,各方面都很严谨,是根据一本著名的小说改编的,我记得在某个影展里还得过奖。不过那部片子没替他赚到多少钱。”

“现在,他靠那些影片赚了很多钱?”

“没错,很多很多的钱。他替我买了这栋房子。你陔去他位于迪尔思摩的住宅看看。那是一栋真正的别墅,有个很大的花园,游泳池等应有尽有。”

马丁·贝克慢慢地了解到华特·裴楚斯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对于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他没有把握。

“你爱他吗?”他问。

茉德·朗丁望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很好笑。

“坦白说,不,我并不爱他。不过他对我很好,很宠我,不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干涉我的事。”

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说:

“他长得并不好看,也不是个好情人。他性功能有问题,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我嫁过一个真正的男人,婚姻维持了八年。五年前,他在一场车祸中丧生。”

“那么,除了裴楚斯之外,你还有别的男人?”

“是的,有时候,如果遇到我喜欢的。”

“而他从来不会嫉妒?”

“不会,不过他要我告诉他我跟别人做爱的细节,而且要巨细靡遗。他喜欢那一套。为了让他高兴,我总是编一大堆。”

马丁·贝克看着茉德·朗丁,她坐得笔直,平静地迎视他的眼神。

“可不可以说,你跟他在一起只是为了他的钱?”他说。

“没错,你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可没把自己看成是娼妓,就算你是这么看我。我对钱的需求很大。我喜欢一些钱才买得到的好东西。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又没有显赫的学历,除非靠男人,否则很难有钱。如果我算是娼妓,那么大部分已婚的女人都是。”

马丁·贝克站起身。

“谢谢你愿意跟我谈话,而且这么诚实。”

“你不需要为这个谢我,我一向很诚实。我可以去找我的朋友了吗?我很累了。”

“当然。不过你得告诉巴森探长要怎么联络你,好吗?”

茉德·朗丁站起来,拎起一个一直放在床头的白色真皮小提包。马丁·贝克目送她离开房间。她背脊挺得笔直,看来冷静而理智。她修长、充满活力的身躯均匀而结实,比起那个又肥又矮的电影导演来,势必高出整整一个头。

他想到她刚才说,钱可以买到很多好东西。华特·裴楚斯确实用他的钱买到了一个漂亮的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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