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陌生的娼妇 第四节
吉敷走出午餐时间熙攘的“酒鬼”,沿着小巷朝北上川走去。没走多久,一阵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已然来到堤坝前。阳光骤然变暗,吉敷沿着落差不大的楼梯爬上堤坝,蜿蜒的北上川就在眼下流淌。广阔的视野,令他感到些许意外。
水边是片长满枯草的宽阔河岸。稍稍起了点儿风,也有可能是因为靠近水边才有风。不管是河岸边还是堤坝上,都看不到半个人影。北国之地荒凉冷清的景象展现无遗。监狱中那个碌碌无为、枉费了四十年岁月的男子,这里就是他的养育之地。尽管也有商户密集、人口稠密的热闹地方,但穿过小巷之后,就只有这样一副空空荡荡的荒芜景象。寂寥的空间无限延伸,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想找人帮忙都不行。这,就是养育了恩田的土地。
吉敷任职的岗位也是如此。尽管吉敷已在这个职位上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却依旧一无所获。他的生活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变。人世间的一切,即便再苦心经营、钻研,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也都只是过眼云烟,那堵墙的对面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充斥其间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人绝对不能依存于这样一个世界,如果想让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就必须用自己的双手去攫取。
吉敷漫步于堤坝之上。就像据井说的那样,河岸逐渐向水面延伸。在最为靠近河面的地方,吉敷停下了脚步。扭头回望,身后的民家彷如繁星点点,眼前是一片无垠的田野。这地方荒芜空旷,人迹罕至。
吉敷跨过护栏,走下堤坝,向水边走去,心中暗想这里就是凶手抛弃人头、清洗凶器的地方啊。恩田幸吉当年就是在这里洗净了面部与手上的鲜血,这地方看起来的确有几分那种味道,确实能够说服众人。杂草——不管是枯黄的还是翠绿的——全都极为低矮,脚下的路并不难走,甚至还留有他人踩踏的痕迹。
这里是河岸最向河面突出的地方,同时也是距离行人视线最远的地方。然而鸡被杀的时候会挣扎扑腾,如果不止一只,声音就会更加嘈杂。恩田是否因为心中对这种杀生的行为感到愧疚,才选择这处距离堤坝最远的地方?与此同时,这里确实是最适合清洗杀人凶器、遗弃人头之地。如果恩田选择的杀鸡地点能靠近人烟一些,兴许还有一线希望。所谓冤案,都是由几重不幸巧合相互叠加而产生的。光有其中的一两个巧合,都不足以酿成。
吉敷站在河边,河水轻轻地涌向脚边的黑土地。四周寂静无声,真是处适合冲去鸡头上的血迹,再洗净菜刀的地方。昭和三十三年的十二月,这里一定被积雪覆盖。一阵风起,吉敷再次感到丝丝凉意。加上阳光昏暗,这感觉尤其明显。在北国的土地上,一旦太阳躲进云层,周围便会顿时冷下来。飘雪时节就更是如此了。十二月份的傍晚,或许确实不会有人注意这里。
吉敷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水面,目光从右向左扫过整个堤坝。此刻,堤坝上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车,而姬安岳还在这条河更上游的地方。根据控方的说法,恩田幸吉在杀害河合一家三口下山之后,是沿左边堤坝走到此的。当然,他走的或许并不是人们常走的路,也许他曾下过堤坝,一路避开路人目光到此。此时站在现场,感觉这样的说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里的行人极为稀少。不像多摩川或隅田川河边,更何况事情发生在四十多年前,还是个冬日傍晚。就算凶手像吉敷想象的那样,脸上、手上和身上都沾有大量血迹,手里还提着人头和凶器,或许也能在太阳下山前不被任何人看到地到这里来。虽然有些牵强,但如果罪犯自己也说人是我杀的,就确实百口莫辩了。而且当时并非夏天,如果凶手身上穿着长外套,异物之类的还可以藏到衣服下边。
所谓法院,说得极端一点,其实并不是一处追求真相的地方,而是一处寻找、指示真相可能在哪里的机构。这也是人力所能到达的最大限度。无辜的人有可能被冤枉,反之亦然。这就是刑事审判。被告的异想天开是完全不被容许的,就算说的是事实,没有证据,最后照样会被判刑。
在这里,“根据经验”这样的字眼会时常出现。说到底,就是所谓的“概率”。法官会根据之前犯罪案例中大多数人采取的行动推测此次被告的行为。这当然与被告的主张无半点关系。而控方更会在经验法则前洞悉一切,创造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上交起诉。因此,如果被告方不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目击证词,有效地击溃起诉的话,法官的经验认定就会与控方编造的起诉事由交叠。如果两者相符,那么不管被告是否真的干过,最终都会被判有罪。这就是所谓的刑事审判。
此时站在现场,连吉敷都觉得之前认为纯属胡编乱造的起诉事由已变得不再是一派胡言。吉敷的脑海中浮现出身穿长外套的男人踉踉跄跄地从堤坝左侧走来的画面。这一光景,带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吉敷感到恐惧,就连身为刑警的自己都如此认为,就更别说那些支持者了。恩田的妻子也必定如此。恩田跌入到命运设下的一个无从逃脱的陷阱之中。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在劫难逃。
然而,吉敷却依旧想做点什么,并且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其原因在于死刑依旧存在。如果只是降些惩罚,说一句“恩田你实在有够倒霉的”便已足够,他也就不用这么痛苦了。死刑却没这么简单,它会追究杀人凶手的责任。不能再让死刑杀人了,更不能杀害无辜的人。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执著地追究犯罪行为呢?是因为要对犯下罪行、杀害他人的人施以相应的惩罚,追求正义吗?这算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让罪犯继续杀人。这是对杀人的预防。这起案子就是这样,照这么下去,国家就会把一个无辜的人杀掉,构成一起冤屈的杀人事件。必须防止这样的事发生,这正是吉敷的职责所在。
吉敷步履悠闲地往回走向堤坝。脑海中想象着积雪覆盖住身边杂草时的景象。这里地势平坦、宽阔,估计看起来如同一片雪原吧。如果相信恩田的话,当天他应该身穿长外套,手里拿着几只鸡和装石油的罐子,来到这片雪原的。他在这里堆上一圈石块,生起火,把石油罐放到火上。话说回来,鸡和人的命运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走上堤坝,吉敷看了看表,才一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既然如此,不如就到许久不曾去过的加纳家看看吧。
从“酒鬼”到清洗凶器的现场,缓步而行,大约要花十分钟左右。走得快点儿,五六分钟就够了。而从这里徒步前往加纳家,估计得花费三十分钟左右吧。
沿着堤坝走上一段后到达开运桥下。车子在这里骤然增多,身边噪声缭绕。一边过桥,吉敷一边思量,恩田事件中有一个很大的谜团,那就是人头。凶手为何要砍下河合民夫的头颅,并把它带走呢?如果恩田行凶的说法成立,那他应该是把人头带到河边来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一个很大的谜团。为什么是民夫的人头,而不是他妻子,也不是小孩的人头?解开这个谜是否能帮到恩田,目前这一点还不得而知。只是让人感到纳闷,为什么只砍下民夫一个人的头?
从吉敷的经验法则出发,切割尸体的行为存在许多理由。首先是便于搬运。但这一观点并不适用于本案。尸体的大部分被丢弃在现场,并且妻子和孩子的尸体原封未动。凶手并没有搬运、藏匿起来的意思,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接下来还有为了隐瞒被害者身份的可能性,在搜查报告上,峰胁就是这么写的。如果烧毁或抹去尸体的指纹,之后再把头部藏起来的话,就无法查明被害者身份了。这种行为很常见。但在这起案件里也不适用。被害者在自家门口被杀,身旁还有妻子和孩子的尸体,指纹也在,只有头颅不见了,这样根本无法隐瞒死者的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是,若让其他人看到被害者头部,便能立刻查明凶手是谁。比方说,如果凶手是用目前日本国内数量极为稀少的比赛用特殊型号弩枪射穿被害者头部行凶的,不带走头颅,加害者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以前吉敷处理的案件中就有这样的案例。
但这起案子真是这种情况吗?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总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如果用的是猎枪,就能根据遗留在头部的子弹查明枪支的型号。有枪的人本就不多,这确实是种查明凶手的有效手段。但既然如此,在杀害妻子和小孩时也可以使用这支枪。比起菜刀,枪显然更便于杀人。然而,现场并没有留下类似痕迹,河合民夫的身体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能中弹的痕迹。
从尸检鉴定书推测,河合民夫的面部和头部都有损伤,应该都是刀造成的。除此之外,很难想象还有其他可能性。
如此一来,所有可能都被排除了。就吉敷所了解的案例中,还没有像这样毫无理由、只带走人头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尸体不可能不是河合民夫。从指纹、血型等,都可以认定就是他本人。
走过大桥,左转,沿北上川往下游走去。没过多久便离开河道,进入闹市街区。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加纳家的土墙便已出现在眼前。看来路还没有忘。
吉敷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家衰败破旧了不少。唤起的记忆与之前预想的完全不同。吉敷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加纳家的围墙了,确实有些年头,却不记得究竟有多少年。两人是在昭和五十四年(一九七九年)离婚的,离婚的前一年还曾经一起回过一趟老家。那应该是吉敷最后一次进这个家门,如此算来,打那之后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岁月。这堵围墙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看到了,也难免会变得破旧。
离婚之后,吉敷也来过盛冈几次。不可思议的是,他从来没有到这里来看一看的想法。不知为什么,一点儿到家里看看的想法都没有。是因为时间不太宽裕的缘故吗?或许是吧,吉敷对感伤的过去没有丝毫兴趣。
听说如今这户家宅已落入其他人手中,大概是平成二年前后吧,那时吉敷曾再次与通子联系过一段时间,就是在那个时候从电话里得知此消息的。据说家宅的新主人是曾做过通子父亲情妇的女人。通子说起过那个人的名字,但立刻就被吉敷忘了。加纳家是最早在这里定居的人家,自认为是这里的头领。然而在通子的父亲郁夫死去后,加纳家便开始没落。而通子非但不愿继承家业,还不愿生孩子,加纳家最终彻底消失。这件事在这片地区产生的影响不小,大家都认为通子,不,应该说吉敷夫妇都是不孝之子。
吉敷沿着土墙信步走去。记忆中这应该是座宽敞的豪宅,但此刻在此漫步,却并没有那种感觉。围墙在中间断开,黑色的砖瓦格外低矮。之前总记得这是幢气派的二层楼房,仔细想想,似乎只是间平房,还给人一种破旧不堪的印象。吉敷不禁涌起一阵心酸。
不知不觉已走到正门前,侧面打开的木门已彻底变黑。木门旁边的玻璃门可以算得上古董了吧,吉敷暗自寻思。之前这个家是否也是这副模样?吉敷不太清楚家里如今住的是怎样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户人家似乎不太注意清洁打理。
吉敷至今依旧记得,第一次被通子带到这扇木门前时的感受。当时他相当震惊,这里比自己的老家阔气多了。虽然不是头一次见面,但看着在玄关外的通子父亲时,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种当地望族的自负,让他紧张。然而,如今这里已和当时的印象完全不同,威慑感没有了。虽然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怎样不同,那感觉就像人的成长一样,似乎眼睛和鼻子都没什么改变,但整个人就是给人一种人到中年的感觉。
吉敷扭头向右望去,庭院里柿子树的枝头探出围墙,似乎还结了些果实。吉敷还记得它,之前他曾和通子在这棵树下聊过天。这棵树给人的印象依旧没有改变,既没长大也没衰老。似乎唯有它,还与记忆中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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