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树下 第十六节

“太太，你好……”

耳畔响起的大阪腔，把通子拖回到现实之中。

“嗯？”

扭头一看，一位满脸喜色的年轻男子正站在自己身旁，下巴上还残留着粉刺一样的肿块。看样子也就是二十出头，顶多超不过三十岁。

“太太，你长得可真漂亮，不嫌弃的话，能和您一起喝杯茶吗？”年轻男子轻佻地问道。

看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搭讪方式。但由于事出突然，通子不禁大吃了一惊。

“啊，不，我……”通子感到有些狼狈，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低下头笑着说，“我还带着孩子呢。”

“啊，没关系的，如果您愿意，把孩子也一起带上好了。我很喜欢小孩子。”男子睁大眼睛爽快地应道。

“不，还是算了吧。多谢你的好意。”通子不假思索地回绝了，并为自己的认真态度暗自觉得好笑。

通子迈步向前，年轻人又紧追在后面说了几句，最终还是放弃了。通子牵着由纪子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把对方甩在了桥上。下了桥通子才想起这里也被当地人称为“搭讪桥”。

“妈妈，刚才那个人是谁啊？”由纪子问道。

“不认识。”通子说道。

带着孩子的自己看起来像是在等人搭讪吗？不过通子心中却并未感到不快，都这个年纪了，竟然还有人来搭讪，通子的心里甚至有些感激对方。一路走着，之前的困惑也渐渐化为喜悦，在通子心中沉淀了下来。

莫非大阪男人都不介意女方是否有小孩？大阪人说话也真够直接的，那句“太太您长得可真漂亮”让通子无比欣喜。或许他最近身边缺少女人，亦或者他只是装成搭讪，实则是在为居酒屋招纳新人。不管怎样，通子都不再介意，此时此刻她只想对那名男子表示感谢。多亏了他，通子才稍稍找回些自信。

过了桥，赫然可见左首边大楼的墙上趴着一只巨大的螃蟹，八条腿不停地动着。

“你看，由纪子，螃蟹，好大的螃蟹。”通子对女儿说道，不知不觉间，她的声音已变得愉快了起来。都四十一岁了，却依旧无法达观开朗，这或许因为自己是狮子座的缘故吧。

由纪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只螃蟹。这孩子每当遇到感动、惊讶或者恐惧的时候，反而会沉默起来。此刻的她，似乎对眼前的广告牌感到恐惧。

“由纪子，你害怕了？”通子一眼看穿由纪子的心思，开口问道。

由纪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这种时候的她总让人觉得无比可爱，通子为此骄傲，想向全世界的每一个人致谢。

周围人头攒动，许多人在高声吆喝、拉客人进店，俨然一副繁华街区景象。之前在天桥立开店时，曾听客人说道顿堀在美国电影《黑雨》里出现过。不过通子并没看过这部电影。

独自一人生活后，通子就没去过电影院了，想来已经有十多年了。不过她有时会到音像店租些录像带回来独自观看，大多是些恋爱题材的电视剧，很少会看适合男性观众的暴力电影，所以通子对这些并不是十分了解。通子记得有一位客人提过，这附近有一块巨大的霓虹灯广告。但从这里看过去，似乎没有那样的东西。

“啊……那边。”由纪子叫道。

在挂着螃蟹招牌的那栋大楼左转，马上就可以看到一个身穿红白条纹衣服的人偶。虽然并不算特别显眼，但或许是站的位置比较高的缘故，由纪子一眼就发现了它。于是两人迈步向人偶走去。

人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眉毛又粗又浓，双颊涂着两团圆圆的腮红。头戴一顶圆锥帽，身穿一件红白相间的睡衣，身前还挂着一只小小的太鼓。

在向人偶走去的路上，通子又回忆起了藤仓次郎的事。一开始通子还疑惑自己为何会想起他，但没过一会儿就想通了。原因出在刚才那个年轻人身上。他的下巴上有粉刺，次郎念高中时下巴上也有粉刺。虽然在银座再会时已经没了，但仍有痕迹。刚才那个年轻人的双眼皮、大眼睛、蒜头鼻，还有那颗粉刺和努力讨好人的笑容，这所有的一切都和藤仓次郎如出一辙。

不，不光如此。刚才自己被那个年轻人的勇气——如果他找自己搭讪也需要勇气的话——所拯救的状况也和过去很相似。那一天，自己也曾被次郎拯救过。在银座偶遇之后，通子一直没和次郎说过话，她刻意躲着次郎。但在那件事发生之后，通子又被一郎拽到了次郎面前，地点就在P宾馆的大厅里。

聊过几句之后，通子发现次郎彻底变了，反而是一郎和之前在盛冈时没有什么变化。次郎变得很温柔。他语调轻柔地安慰着遭到一郎残暴对待、伤心欲绝的通子。那样子绝非临时装出来的。通子甚至开始为之前曾那样讨厌他而感到有些羞愧。

当然，这也是当时的情况所致。换作平常，通子绝不会被他那种程度的温柔所打动。尽管其中也不乏太过年轻的缘故，但当时通子的心情确实很糟，所以才会被他的温柔吓到。

在大厅里，次郎说了声抱歉。通子惊讶万分，以至于日后这句话还一直留在通子心底。之前一郎可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当时通子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直到后来被次郎领进宾馆附近的公园，并一把抱住强吻时，泪水仍旧没有停。

离开通子双唇的次郎说道：“我喜欢你。”

当时通子听到这句话时没有半点感觉。既不开心也不讨厌，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想法都没有。或许这与之前自己的一切都被对方看到了有关。完了，只能这样了。死心和放弃的念头，令通子的身心都彻底虚脱了。

“妈妈，这东西不会动呀？”由纪子问道。

“啊？什么？”回过神来，通子才发现已经来到了人偶面前。

“它怎么不动呀？也不敲太鼓。”由纪子说道。

“是啊，它怎么不敲昵？大概是今天休息吧。”通子随口敷衍道。

“我们等它一会儿吧？”

“嗯，好。”

通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这么想。她探头望了望人偶身后，寻找着“醉”。

这附近有不少居酒屋、小吃店和小钢珠店。几乎每幢大楼下边都有，每家店铺都挂着一个朝向大街的招牌。通子一个个地看过去。

发现了！在人偶的右后方有一栋杂居大楼，上面挂着一块写有“醉”字样的招牌。店名旁写着“4F”，表明那家店在大楼的四楼。

“由纪子，咱们过去看看吧。”

说完，通子牵起由纪子的手，迈步向前。

“啊？不等了吗？”由纪子说道。

“一会儿还回来。”通子说道。

由纪子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听话地跟了上来。

通子看看表，已经四点了，那家店有没有开门呢？一边在心里猜测着，通子一边带着由纪子走入一台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电梯门一关闭，四周便一片寂静，再次打开时，周围又立刻嘈杂起来。同时出现“醉”的接待台。

“欢迎光临。”店员大声叫道，将通子母女迎入店内。“醉”已经开始营业了，吧台旁坐着几位客人，每人面前都有一只盛满啤酒的酒杯。

“两位客人！”身穿和服的男子大声叫道。

“不，那个……请问店长世罗三郎先生在吗？”通子问道。

“啊，您找店长啊？”男子大声问道。大概是平日店里一直嘈杂不堪的缘故，男子习惯了大声说话，“找店长得等到八点左右吧。”

“八点啊……”通子有些失望，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既然如此，就再确认一下八点来的那位店长是否是世罗三郎吧。店里实在太过嘈杂，不知对方能不能听到。

“请问，店长的名字是叫做世罗三郎吧？”

“是的。”对方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又立刻大叫了一声“欢迎光临”。通子看到身后又走进一位乘电梯上来的客人。

“那我待会儿再来好了。”说完，通子牵着由纪子转身走进电梯。

通子在电梯里开始思考起来，这里的店长果然是世罗三郎，看来这趟自己不会白跑，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虽然很想找店员打听一下世罗三郎的住址和电话，但又觉得这样缠着问，或许会引起店员的警惕心，说不定还会提前通知世罗，导致他今晚不来了。因此，通子觉得眼下还是先去打发一下时间，等八点再来一趟好了。

通子牵着由纪子的手回到刚才的人偶前，母女俩站着等了一会儿，人偶却始终没有动手敲鼓。于是通子说服由纪子，带她上到百货公司顶楼，玩了一会儿儿童游乐机。没过多久，太阳便已渐渐西沉。

接着两人坐上地铁来到梅田，在地下商场里逛了一会儿，通子发现了很多雕金材料和参考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再抬手看表时，已经七点多了，由纪子嚷着说肚子饿，通子决定回“醉”。

那家店里应该也有和式菜肴，以及可供由纪子食用的儿童套餐。通子打算一边吃饭，一边等待世罗。于是两人又坐上地铁，回到了心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