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东北新干线一路北上,车窗外慢慢出现雪景,路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虽然下雪对由纪子来说并不陌生,但不知因为景色不同,还是很少乘坐新干线的缘故,由纪子看起来异常开心。通子为她准备了便当和果汁,看她那副高兴劲儿,像出来远足一样。

但车子又开出一会儿之后,或许是坐得太久的缘故,由纪子开始嚷着说不舒服。也可能是因为早晨起得很早,有些睡眠不足。通子让她躺在自己膝上,没过一会儿,由纪子就睡着了。

母女俩在盛冈车站下车,冰凉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刺痛肌肤,让人顿时真切地感受到身处北方的感觉。长时间待在温暖的车厢里,几乎忘记正在向北方靠近。盛冈这地方并未在通子心中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如今,她竟带着孩子回到了这里。

走出检票口,通子先带由纪子在广场上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由纪子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大舒服,但似乎并没有发烧,大概是累了吧。

“头疼不疼?”

由纪子摇头。

“肚子疼吗?”

由纪子再次摇头。

“这里可真够冷的。”通子说道。

相较于天桥立,这里户外的感觉的确更冷一些。由纪子大概还不习惯长途跋涉,才会感到疲惫吧。

休息了一会儿,见由纪子没什么大碍,通子便向公用电话亭走去。电话亭旁是土产店,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气,足以看出内外的温度差。行驶在街上的车子的窗户上也都蒙着一层水气。

下雪的冬天,太阳早早就落了山。通子望着眼前的景色,拨通了山本家的电话,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脑海中不停闪现可怖的画面,仿佛即将要去做一件常人无法想象的大事。

“这里是山本家。”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尽管声音听起来是同一个人。但或许是电话线路缩短了的缘故,此时听来,对方的声音沉静而安宁,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之前通子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对方果然信守承诺,待在家里等着自己。

“啊,我是加纳,刚到盛冈车站,准备过会儿去拜访您,不知是否方便?”

“啊,等候您多时了。不过我丈夫不巧出门了,您介意吗?”

“没关系,那我这就过去拜访,可以吗?”

“好的。您知道路怎么走吗?哦,您应该知道的,对吧?”

“是的,我还记得。那个,请问您家里有铁铲吗?没有的话,我过去时顺路买一把……”

“园艺用的那种小铲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会准备好的。”

“啊,那真是多谢了。我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通子立马牵起由纪子的手向车站外走去。还刮着风,虽然只是微风,却依然感觉有些冷。通子牵着由纪子的手已变得冰凉。

太阳几乎完全下山,路上变得昏暗,阳光带来的暖意也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通子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打辆出租车。道路两旁积着雪,说不定乘出租车还更慢。加上经济上也不太宽裕,可能的话,还是步行过去吧。

通子牵着由纪子的手,迎着从河面上吹来的寒风走在站前路上。天气寒冷,心情也随之变得低落。如果没有女儿陪在身边的话,真不知自己会有多寂寞。想当初和麻衣子一起在柿子树下埋东西的时候,自己也就和由纪子差不多大。而如今自己都当上母亲了,真是过了好漫长的一段岁月啊。

与通子还在盛冈时相比,车站外的景色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围多了许多小店。通子犹豫着要不要在路上找家咖啡厅坐坐。正想着,不知不觉间,双脚已迈向那家店了。

记忆中的那家店就在沿车站外的路向前,在还不到开运桥的地方转弯,顺着缓坡往下的空地上。但到了那里通子吃了一惊,那家“白桦合”居然消失不见了!当年那家店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化作一片被白雪覆盖的空地,可以直接看到北上川,河边并排种的白桦树也不见了。

早在出发之前,通子就已下定决心,来盛冈以后一定要去那家店。店长广濑宪子的声音是那样令人怀念,通子很想去见她一面。但一想到宪子或许会问由纪子的父亲是谁,吉敷后来怎样了这类问题,通子又感到心情沉重,觉得还是别去了的好。

然而在发现那家店如今已不复存在之后,通子心中又不禁生出一丝寂寥。这家店有通子太多的回忆,其中大部分与吉敷有关。以前经常和吉敷一起到这家店来,每次回娘家都至少要来一次。相较家而言,这家店更让通子有到家的感觉,甚至比待在家里时更踏实。想必这一点对吉敷而言也一样吧。

吉敷一直以为阿为是通子的母亲,因为每次回家父亲都和阿为在一起,吉敷会这么想也不能怪他。但一想到有人把自己当成是阿为所生,通子心里就不免有些抵触。和吉敷一起坐在“白桦舍”的靠窗座位上时,通子总会犹豫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因为通子知道,吉敷对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店长广濑宪子对通子很不错,虽然她凡事总喜欢刨根问底,但性格热情开朗。通子曾和她关系亲密,无话不谈。钏路事件发生后,通子先是逃到东京,之后又回到盛冈,就是在这家店里写下了那封寄给吉敷的信。在东京时通子曾给吉敷打过电话,但她并不想让吉敷卷入到钏路广里的那件案子里来。

然而事与愿违,吉敷最终还是被卷了进来。时隔十几年,案子的余波依旧在延续,这件事无疑对吉敷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或许直到今天,他心中依旧留有伤痕。目前对藤仓兄弟的审判还没有结束,不过吉敷已经拯救了自己,通子对他心存感激。然而在心底深处,通子却不想把吉敷牵扯进来。特别是自己在钏路做的那些可耻的事,通子不想让吉敷知道。当时的自己彻底疯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她。

总而言之,自己的一切故事都与那家店有关。如今广濑宪子去哪儿了?她还好吗?想起这些事,泪水就不禁夺眶而出。之前那家店感觉还挺宽敞,变成空地之后怎么如此狭窄?站在空地前,通子突然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议,过去仿佛是幻觉一样。她不禁怀疑,到了自己的弥留之际,这辈子所经历的一切是否也会变得如此?

山本家门前的路上果然积着厚厚的一层雪,由纪子一路走来不停在叫冷,说走得脚尖疼。在硬邦邦的雪路上走了好久,两人才终于来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外。

这扇木门与当年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和自己还住在这里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又黑了一些。连推开时吱吱嘎嘎的声响和费力的感觉都未改变。通子低头钻进大门,突然感觉它是如此地小。进门就是玄关,门并没有上锁,电灯发出的黄色光芒洒满整间屋子。这里也和从前一样,尽管屏风换了,但新屏风同样是古旧风格,依旧衬托得玄关阴气重重,让人喘不过气来。通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再次来到这里。

通子轻声说了句“打扰了”,家里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那个曾与通子通过几次电话的女性出来了。

“啊,您来了。这么远的路,真是辛苦您了……好了,快进屋吧。”

“好的,多有打搅了……”

通子先帮由纪子脱下鞋,看得出来她累坏了,赶紧进屋休息会儿吧。

通子看到对方的腹部稍稍有些突出,看样子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另外,这名妇女给人的印象与通子所预想的完全不同。之前通子以为对方还很年轻,如今看来,对方最少也有三十五六岁了。也可能并没有那么大,只是长得比较显老。

走上走廊,通子愈发吃惊。她从没觉得走廊竟如此狭窄,而且天花板很矮,给人一种压迫感。面朝庭院的玻璃门小而整洁,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当年麻衣子就坐在这里吗?如此看来,麻衣子的身材也真是娇小。

对方把通子带进走廊左首边麻衣子当年住的房间,看来他们家把这间房当客厅用了。通子心想,不知对方是否知道当年这里都发生过些什么。

走进屋里,通子又吃了一惊。屋里铺着地毯,放着组合沙发,这主意不错。把房间装成西式风格,麻衣子和麻衣子之死的印象就彻底一扫而空了。不过在这么小的一个房间里放组合沙发,让人感觉有些拥挤。

通子吩咐由纪子赶紧先叫了声阿姨,对方笑着告诉通子她叫山本芳子,说完起身要给通子倒茶,通子赶忙说不必,对方却已小跑出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了。通子四处张望,太阳已彻底落山,从屋外传来阵阵风声。煤气炉里的炉火烧得通红,冻僵的身子很快就暖和了过来。由纪子蹲在炉边烤着火,通子提醒她当心别把外套烧焦了。

房间里的柱子已经变得漆黑,通子记得整个家只有这间屋子是白木制的。麻衣子死的那天,视野里的一切都是白的。麻衣子苍白的脸、洁白的袜子、泛着白光的衣服,还有白色的柱子——如今却都变成了黑色。没有挂轴的壁龛,涂成土黄色的墙壁沾满黑斑,天花板和柱子全都变成接近黑色的茶褐色。这个家何时变得如此破旧了?

但这或许只是通子的记忆偏差罢了。或许麻衣子还住在这里时,屋内的情况就和现在一样了。肯定要新一些,但颜色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芳子端来了茶点,简单和由纪子聊了几句,问了问学校的事,并劝由纪子吃些点心。通子关心了一下芳子的身体状况,和她聊了些怀孕生孩子的经验。芳子坦言说自己患有子宫肌瘤,心里很不安。

之后两人聊起盛冈生活,通子告诉她自己住在这里时的趣事,父母怎么样,小时候时常和镇上的小朋友在院子里玩耍之类的。至于良雄的死,通子并没有提起。

山本芳子说她娘家姓佐藤,青木为是她母亲的远房亲戚。正是通过这份关系,阿为去世后,她们家才从她弟弟手上买下了这个宅子。阿为没有孩子,死后财产全由她弟弟经营打理。不过她生前有个卧床不起的母亲,曾把母亲接到这个家里照看。这些情况之前通子已有所耳闻。

阿为是平成三年的一月去世的,时间竟与由纪子出生的日子一致,通子吃了一惊。由纪子出生,阿为刚好去世,虽然通子不愿接受由纪子是阿为转世的说法,但事实摆在眼前。阿为死于肠癌,后来癌细胞转移到子宫和肝脏,晚年时的她瘦弱不堪、十分痛苦。通子回想起当年站在厨房阴影中的阿为的背影,与她和父亲一同吃饭时的景象……却怎么都想不起她的笑容。当年她整日挂着一张扑克脸,似乎也预示着日后将死于癌症。

“您说您要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挖什么东西?”芳子突然问道,通子这才回过神来。

这才是通子此次造访的最终目的,再晚一些气温会更低,通子希望尽早把事情搞定。

来之前通子一直很烦恼,不知该怎样向对方说明。自己在院子里挖掘时对方肯定会在旁边看着,等芳子看到自己从土里挖出人的头骨时再解释就晚了。通子觉得有必要提前和对方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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