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事到如今已经晚了,现在已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盯着这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说,他臂膀上的恶性肉瘤有婴儿脑袋般大小。

“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男人坐在椅子上,用很细但很有底气的声音回答道。

“半年前要是遵照您的吩咐,下决心截了这只胳膊的话,我应该能保住这条命的。可像我这种体力劳动者,要是失去右胳膊的话,和丢掉性命有什么区别啊!为了想方设法治愈我的病,我曾求神拜佛,到各地温泉去洗浴,可身上的瘤子却还是一味疯长。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样下去就没命了。”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吧嗒吧嗒”地不停掉着眼泪。夏日午后湿热的空气,伴随着聒噪的蝉鸣,从开着的窗口涌了进来。我站在这个男人身后,看着像人脸一样的肉瘤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溃烂,就跟火山喷发口似的。这肉瘤随着男人褐色皮肤下肋骨的运动,不停地颤动着。看到这里,我竟不知如何来安慰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也不看我,就一直低着头继续说道:“大夫,我有一个夙愿想对您说。”

我坐到病人前面的椅子上,回答道:“是什么愿望呢?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病人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您愿意听吗?真是很感谢。”

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后说道:“不是别的愿望,就是想请您帮我把这个肉瘤摘掉!”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在我的面前抬起头来。

听了他的话,我很吃惊,一直凝视着他的脸。

这男人刚三十出头而已,可看上去却满脸皱纹,就像六十多岁一样。他深陷的双眼里,满是焦急和不安。

“不过……”

“您不用担心。我并不是为了治好病才让您给我摘除这个肉瘤的。我只是想惩罚这个丑陋的畜生才请您这么做的。它占据了我的右臂,让我在这半年里不分昼夜地受尽折磨。只要大夫您能从我身上把这个畜生切掉,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有可能的话,我还想亲手狠狠地把它剁得粉碎!您只要能满足我这个愿望,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求求您,大夫!这可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啊。”

病人合掌作揖祈求我道。他勉强能活动的右手,只有左手一半粗细。看着病人赢弱的身体,我觉得不要说动手术了,恐怕就连麻醉他也是受不了的。于是我坦言道:“我以前也对你说过,这是一个长在肩胛骨上的肿瘤,如果要摘除它的话,将是一个大手术。不光是肩膀上的骨头,整个右臂都必须要切除掉。像你身体这么瘦弱,要是在手术时出现意外可就麻烦了。”

听了我的话,病人闭着双眼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冲着他的妻子说:“阿丰,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即便我在手术中没命了,你也给我一直盯着,直到这个畜生被摘掉。这可是我的心愿呀!你也替我求求大夫吧。”

他的妻子啜泣着,她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着眼泪,只是默默冲着我鞠了一躬。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对我来说,一方面给没有治愈希望的病人做手术是违背医生职责的,可另一方面从人性的角度来看,满足一个病人的纯洁愿望又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这个病人再怎么撑也撑不过一个月了。要是病人能坚持做完手术,看到这个可恶的肉瘤被摘除下来的话,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呢。想到这儿,我坚定地回答道:“好吧,我按照你的希望给你做手术!”

“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手术很顺利,你施淋息吧!”

第二天上午,听说手术以后患者已经从麻醉中醒过来了,我马上就到病房来安慰他。他满身缠着纱布,只露着苍白的脸。围在病床旁的他的妻子和护士都不安地看着他。

“太谢谢您了!”

浑身散发着氯仿气味的病人说。

“请不要说话!”

给护士交代完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后,我转身正要离开。

“大夫!”

病人突然喊道。这声音铿锵有力,绝不像一个刚从麻醉状况下醒过来的病人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

“能让我看看那个肉瘤吗?拜托了!”

我吓了一跳。我很吃惊病人竟然有这么大的精神头,同时更为他的执著吃惊不已。

“过后再好好看吧,现在你不能动!”

“请现在就让我看看吧!”

病人一下子抬起头恳求道。我赶紧伸出双手制止他。

“不能动!动得太急你就会昏厥的!”

“既然这样,那就请让我在昏厥前看上一眼吧!”

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过既然我都给他做了不该做的手术了,那现在就更无法拒绝他要看看切除下来的肉瘤这一要求了。于是我让护士把刚才摘除下来的肉瘤拿过来给他看。

不一会儿,护士就捧着一个直径二尺见方的、被纱布裹着的椭圆形搪瓷铁盆进来了。病人看见后对他的妻子说:“阿丰,扶我起来!”

“不行!不行!”

我赶紧大声制止道。可病人却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说什么也不听。把他扶起来真的会很危险,可我明知道很危险却不得不听从于他。

他右肩到左腋下的前胸部全缠着绷带,我只好轻轻地把手伸到他的背部,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出现脑部缺血。病人或许太过紧张了,他看起来反倒很平静,只不过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我让护士扶着他的身子,然后把搪瓷铁盆轻轻放在包着他两腿的白布上,然后解开了包裹的白纹布。盆里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生物尸体般的东西,肩胛骨上长出来的肉瘤是脑袋,躯体分别是五根手指、手掌、前臂、上臂和肩胛骨。看到这些,病人看起来非常满足,就像看到无力抵抗的仇敌一样,喉结一动一动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肉瘤,就像没看见上臂以下的部分一样。

他默默地看了三分钟左右,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急促起来。病房到处弥漫着碘伏的气味。

“大夫!”他声音颤抖地叫道。

“请借我用一下做手术的小刀!”

“啊?”我吃了一惊。

“你要干什么?”他妻子满脸疑惑地盯着他的脸问道。

“不用你管!快点儿,大夫!”

我机械地听从了他的命令。两分钟后,我从手术室里取来了银色的手术刀放在了搪瓷铁盆上面。

接着,他突然伸出左手,紧紧抓住那个肉瘤。他双眼就像鸽子的眼睛一样熠熠生辉。

“嗯,凉冰冰的,已经死了?”

边说他边把头转向了他的妻子。

“阿丰,把这个绷带解开,帮我把右手掏出来!”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阵急剧的战栗传遍了我全身。

“啊!你……”他妻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之后是十秒钟左右可怕的沉默!这十秒钟病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右手已经被切除的这个事实。

“噢,噢……”

他嘴里发出的不知是呻吟声,笑声还是咳嗽声。突然他嘴唇发紫,一下子无力地靠在了护士的胳膊上。他的左手跟着身体向后移动,可是手指却还深深地嵌在那个肉瘤的组织里不放,因此那只被切断的右手就从盆里被一下子拖到了白布上面。

五秒钟后,随着他临终前的痉挛,那只右手也在白布上跳跃,喷得周围一片血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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