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的“光七号”十一点发车。没有指定座位,因此我想坐到禁烟的一号车厢。烟草的味道会影响一个人在旅途中的心情——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一直走到站台的尽头,把皮包放在脚边,两手抱在胸前,将狐皮大衣的前襟扣紧,等待着列车进站。可能是季节原因,像我这样在站台上等车的人还真不多。

上午的阳光照射到额头上热乎乎的。旅行前的心情真的很不错,虽然仅仅是两夜二天的旅行,而且目的地是阳子了无生趣的家,可是我仍然体会到了旅行的快乐。

“对了!阳子……”我忽然想,“不给她打电话没事吧?”如果一定要打电话,我就不得不离开这里,而此时我的身后已经排了好几个人了。“算了,在新干线列车里也一样能打电话。”于是我就一直站在那儿。刚才阳子的电话粥正聊得热闹,现在可能又蜷回被窝了。

真拿这个人没办法。从学生时代开始,我要经常照顾大醉而归的阳子,陪酒时认识的客人不时尾随纠缠,也是由我出面应付,每当她进入生理期时就会松松垮垮,支使我干这干那。从学生时代她就一直给我添麻烦,或许我也曾接受过她的帮助,可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比她好,所以指导她写作业也成了我的任务。在大学时,我还经常替她写报告,所以我患上近视也是因为阳子的缘故。我总觉得是她单方面地给我添了许多麻烦。

从上高中开始,阳子在情场上便十分得意,而我在这方面则显得愚昧木讷。所以纵然是她找了小濑川杜夫,其实也不一定会输给我。然而没想到对男性畏首畏尾的我最后居然嫁给了一位医生,这对阳子来讲无异于是晴天霹雳。毫无疑问,在男性问题上,阳子认为她总是领先我一两步。

列车来了。翘首以盼的乳白色和蓝色相间的车体无声无息地滑进了站台,门开了。

进入车厢,通往客室的门自动开启,我选择了左侧最近的座位。如果从列车的行进方向来说,也就是靠右侧窗户的第一排座位。我脱下狐皮大衣挂在衣钩上,把LV的旅行包放到了行李架上,接着稍稍整理了一下西装,端正地坐到座位上。

我并没有携带小说或杂志之类的东西,虽说有点无聊,但久末出门旅行,正好可以眺望窗外的景色来消磨时间。

新干线上的乘客不多,环视四周,到处都有零零星星的空位。

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一,不是人们出行的高峰。二月的天气如此寒冷,几乎没有人愿意出来观光旅游。也许有很多人到北方去滑雪,但向西走就是这样冷清。

前不久是一月的假期,那时正是人们回老家探亲的高峰。如果再过一两个月,天气转暖,出门旅游的人或许会有所增加吧。

车厢里显得空荡荡的,我旁边的座位也没有人。这正合我意。如果一个陌生人坐在我旁边,不管怎么说都令人不舒服。

我深深地倚靠在座位里,手托着下巴,仍然思考着阳子的事。

那是高中时候的事。阳子通过她热衷的一册不土不洋的杂志认识了一位笔友——因为我们在偏远的女子高中,所以通信对象当然是大城市里的高中男生。

阳子的笔友,据说是学生会主席的候选人,成绩优异,人缘极好。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两人通信的内容渐渐变得匮乏,不免经常写一些自己身边的朋友的事。这时阳子对我说,我和她的信件可以放在同一个信封里,让我也参加这个通信活动。那时我对此也抱有浓厚兴趣,于是我认识了阳子通信对象的一个朋友,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信。从那以后,我和他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亲近。这样的关系保持了一年多,我们四个人终于谈到了会面——正像很多故事里所讲的那样。

那是高中二年级的暑假,他们两个神户的高中男生终于要到大分来了。

真是令人忐忑。我们约在了夏日的午后,大分车站前的一家名叫“L”的茶馆见面。期待和紧张使我的心都快破裂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小时,阳子就来到我家,我们会合后,一起赶往约会地点。

我完全陷入了紧张状态,前一天夜里几乎没怎么睡着:但是阳子看上去睡得不错,显得精神抖擞。她的头发用电热卷发器烫出了波浪卷,脸上还化了淡妆。当然,学校里是严禁化妆的。

我虽然也用了洗发香波,但化妆却想也没想过,充其量只是为穿哪一件衣服而踌躇。直到阳子上门,我仍在犹豫不决,而阳子认为,我那件衣服虽然色彩明快但款式过时,强烈主张我穿一件田园风格的罩衫。幸好那时我看穿了阳子的把戏,不顾一切地拒绝了她的建议。阳子转眼之间就变得很不高兴,在前往L店的路上几乎都没有开门说话。

那天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夏日里炙热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石板路上落下我们影子,远处的蝉鸣不绝于耳。我们尽量选择阴凉的地方慢慢行走,以免出汗。并且,在步入店之前,我们先进了一家开着空调的百货店消消汗。阳子巧妙地占据了卫生间中的镜前位置,一丝不苟地整理头发并补妆。我因为没有化妆,所以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只好无所事事地看着阳子。

结果我们到达L店的时候,竟然迟到了三十分钟。

他们两人分别穿着蓝衬衫和黄衬衫。黄衬衫个头很矮,脸上长满厂粉刺,喋喋不休,相比之下,蓝衬衫则有些腼腆,黄衬衫介绍他的时候,他只是怯懦地笑了一下。但是,这个蓝衬衫有点像那时的当红明星、迷人的法国男演员雷诺,而阳子的通信笔友黄衬衫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男。

阳子显然极其沮丧,在那以后我们引领他们游览大分的时候,她开始冷落黄衬衫,频频与蓝衬衫搭话。可是对方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黄衬衫依然对阳子态度积极。于是阳子的情绪开始低落,板着脸,话中带刺。我们四个人的关系出现了危机。

我和蓝衬衫也不是特别亲近,只不过是并排走着,阳子和黄衬衫跟在后面。我们两个都是沉默寡言的人,相互之间并没有主动说过话。

这一天的集体约会很扫兴地结束了,他们两人都说附近还住有亲戚,当天晚上就走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和他们还是只做笔友比较好一些。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虽然依旧相互通信,但最终还是慢慢断绝了联系。为什么呢?因为阳子一个劲儿地给我的笔友写信。而对方被阳子的积极态度所羁绊,转而和阳子有了频繁的联系。

阳子夺走了我的通信笔友。

虽然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我,但工于心计的阳子很快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敷衍过去。现在想起来,当初四个人约会时,阳子就非常投人,我只是草草洗了头发,没有化妆,而阳子除了化上淡妆,而且用电热卷发器把头发烫出了波浪卷。在那两个男高中生看来,阳子比我要耀眼得多。

从阳子的角度看,最初是她开始的通信往来。因为把我和蓝衬衫牵线撮合到一起的人是她,所以她认为自己有权从那两个男生中间优先选择。唉!其实她这么想也不算是过分。

高中时代,阳子和蓝衬衫就这样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直到进入大学,阳子依然把他当成自己男友中的一个,但是京都和神户毕竟有些距离,他们也都分别找了其他的异性朋友,两个人这才渐渐疏远。

现在想想,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不是阳子横刀夺爱,抢走我的蓝衬衫,我和他结婚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为我性格内敛,一旦和人结成了亲密的关系,就很难改变。

那个青年成绩中上,父亲是市政府的一名公务员。如果我们结成夫妻,那生活肯定比我现在要贫困。在今天,我还真不得不感谢阳子。

唉!总而言之,阳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初中时代成熟稳重的姑娘上了高中以后性格大变,倔犟固执,斤斤计较,难以招惹,而且嫉妒心极强。现在不但没有丝毫收敛,而且做了母亲以后,这种倾向反倒更加严重了。

阳子始终存在着一种优越感,把我当成她的陪衬。当然,这也不能—概而论,阳子对我还算体贴——她总是把最可口的部分攫取,然后把剩下的糟粕与我平分。

如此说来,像阳子和我这样的关系,在选择结婚对象方面不应该有太大的差异。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找个大致相当的男人,否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很容易破裂。阳子和我都深知这一点。

但是,工于心计的阳子,在一个关键之处犯了错误。或许是因为她对男人的轻视,要不就是她太轻视我了——反正总是模棱两可,吞吞吐吐的我不可能抓住什么钻石王老五,所以她自己的对象选择也不是很在意。正是这种草率导致了她如今的精神失常吧?看来女人的生存世界的确是非常严酷的。

不知不觉列车开动起来,已经过了多摩川,现在正通过新横滨车站。目光所及,看到的都是地方城市低矮的灰色楼群,绵绵不绝。我把脸贴近窗户,一直凝视着外面,虽然阳子对我牢骚满腹,但或许是现在生活从容的缘故,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自省心理。我想到了阳子的言辞。

现在想起阳子那些轻视所有男人的做法,尤其是把自己的丈夫当成狗一样鄙视,分明是为朋友做出的牺牲。在学生时代,我对这些还不太理解,但现在可以冷静地分析了。

她的朋友就是我。

女人的世界在诸多方面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她高调宣传自己丈夫的索然无味,其实是出于对我的挂念。的确,听她把自己的丈夫贬得一文不值,如果说我心里没有想法,那完全是谎言。

鄙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也是这个道理。她对世间的男人是如此地失望,不得不在郁闷中度过自己的一生。这简直成为我们之间培养友情的肥料。

我担保阳子平时总是这样推算。从学生时代开始,每天如此算计想必很劳累,这不能不说是她现在失常的原因之一。

如此看来我也妻负一定的责任。我不应该放任阳子这样,作为朋友,早应该拒绝她那种世故圆滑的引诱。是我含混的态度造成了这样的疏漏。

如果当初放任自流,现在我就应该规规矩矩地答谢阳子——用对自己丈夫的失望去报答她。恐怕那才是和阳子保持友情的最好方式。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一边眺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后面传来乘务员检票的声音,我从包中找出车票,放到了小桌上。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天而降。我立刻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向后张望。那个男人站在那里。

我吓得目瞪口呆。“真想不到…”

枯干花白的头发,充血的大眼珠子,邋遢的胡子,鳕鱼一样又红又厚的嘴膳,一张嘴就能看见里面满是茶色的肮脏的牙齿——那个在八重洲地下咖啡馆里遇见的男人,居然上了新干线,正站在过道上俯视着我。

“真可谓奇遇!夫人,您也乘坐这趟列车。我坐在这里可以吗?”

他不等我作出回答,就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的空位上。我心里涌起一阵恐惧,同时又觉得很荒唐。他是谁?如此执著究竟想干什么?虽说像是列车上的偶遇,可绝对不这么简单。他无疑是为跟踪我才上的这趟新干线列车,没有携带随身背包之类的东西就是证据。他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夫人,您是关西人吧?哎呀,您口音和东京人有点不一样啊!其实我也是关西人,生在大阪长在大阪。我们是关西老乡,肯定说得来。夫人您住在关西什么地方?”

当然,我不会理睬他。这时,乘务员过来了,说:“请出示车票。”我把小桌上的车票递给乘务员,那个男人也从怀中取出了车票。

我想向乘务员说明这个男人正在纠缠自己,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在车厢内出这种洋相也很麻烦,就在那犹豫的瞬间,乘务员向我点头致意之后就走过去了。

“夫人,说点什么吧……对了,说说关西。您是哪里人?”

“你究竟想干什么?如果你还继续这样,我可要喊人了!”我盯着他说。

“哎呀,真可怕!夫人,您真可怕!”他油腔滑调地说,“不要担心,夫人,我不敢冒犯。我只不过想找个旅伴而已。我是个可怜的人,有个人在身边就不会感到寂寞了。真的,我没有丝毫恶意,这一点请不要担心,不要有疑虑。”他坦率地说着,一副苦苦哀求的模样。

但我还是感到害怕,我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很明显,他盯上了单身一人的我。他并不是想和什么人聊天,因为车内还有其他人,他对别人不加理睬,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话,真是莫名其妙!这个人在八重洲的地下街就拼命和我搭讪,没能如愿,居然买了车票登上新干线。为什么他要这样呢?新干线的车票可不便宜,花那么多钱跟着我划算吗?

“夫人,夫人,别那么冷冰冰的。我绝不会把你怎样。您

这么漂亮,我哪里敢有所图谋。我绝不会动您一个手指头!”

他一说不碰我一个手指头,我改变主意。

“那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这样问,也是为了预防万一。

“名字吗?我叫佐野。”

“佐野?佐野什么?”

“我叫佐野春男。”

我怀疑这是个假名。

“你住在东京的什么地方?”

“住在荒川区西日暮里……夫人,您能不能不问这些?”

“不能!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这样跟着我?”我一边说一边沉住气,盯着这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车厢里人很多,一旦出现什么情况别人也会叫乘务员来。

在我充满愤怒的目光的注视下,这个男人肮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那种胆怯的小动物般的表情,显露出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的孱弱。我得到稍许的胜利感,但他的脸上立刻又闪出卑微的笑容。他咧开厚嘴唇,露出了一嘴大黄牙。接着他又谦卑地缩着脖子,几次三番地点头哈腰。

看到他手足无措,我再次疑惑起来——他的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推销员或是经营不善的小店主,不管客人的言辞多么粗鲁,举止多么无礼,他都能默默地忍受,就是指望最后能卖出点儿东西。用这样低眉顺眼的态度跟着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天晓得!

“夫人……”他矮小的身子蜷缩着,讨好般地笑着说,“很抱歉打扰您,真对不起,但我没有任何恶意,的确只是为了夫人您着想,所以……”

还是不明白。装作“为了夫人您着想”,其实是想诈骗点什么吧。是扒手?果真是的话,至于这样喋喋不休吗?有这工夫做点什么不好?

“夫人,您应该相信我,我的确是为您着想的。夫人,您很危险,如果继续旅行,或许会丢掉性命。”

“别胡说!”

“真的!我并非胡说八道,也不是疯子,只想挽救夫人的生命,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想说我应该买你点什么东西吧?”

“没有的事!”

他的眼睛真的变圆了,右手在自己的脸前拼命摆动,就好像的确没有那回事一样。这时,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或许,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夫人,您不需要花一分钱,我绝不给您增添那些负担,绝不!”

“那么……”

“只要把您的出生年月日告诉我就可以了。”

“出生年月日?”

他只是为了了解我的出生时间,特地买了新干线的车票,—路追踪我到这里来的吗?这么一想,我不由得再次心中生厌。

“对,真的,只要这个就行。”

他的口气已经是在哀求了,同时哭丧着脸。他居然带着哭腔想要知道我的生日。

“疯了!”我想,“这人真是疯了!”一个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点上,达到一定程度后人就成了偏执狂。我被这个糟糕的家伙缠住厂。

“你为什么不去和别人说这些,却总是盯着我?”

“唉!夫人,怎么跟您说呢……因为您脸上有垂死之气。”

“胡说八道!”

厌恶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怯生生地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正好有些饿了,本来想到餐车去,可是又担心我的大衣和提包。所以我只好把它们都拿在手里,非常不满地从这个男人的膝盖前边蹭过去,来到过道上,一溜烟地奔向了餐车。从他旁边擦身而过时,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一股难闻的汗臭从他的衣服里散发出来。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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