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神圣的殿堂,容不下邪恶的事物。

——[英]威廉·莎士比亚《暴风雨》

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让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如此一来,美丽动人的埃莉诺果然是……这句话我无法完整地说完,即使在脑海里静静思考也无法完成。

“你显得很惊讶嘛,”格里茨先生好奇地瞄了钥匙一眼,“我却不然。一位女士不会动不动就发抖、脸红、晕倒、讲话颠三倒四,特别是利文沃兹小姐这样的女士,更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做得出这种事的女人不会发抖、晕倒、讲话颠三倒四,”我反驳道,“钥匙给我,让我看看。”

他扬扬自得地将钥匙交给我。

“这把就是我们想要的钥匙,绝对错不了。”

我将它交还给格里茨先生。

“如果她说自己是清白的,我会相信她。”

他惊讶地望着我。

“你挺信任女人的嘛,”他笑道,“我希望她们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我答不出话来。我们安静了半晌,然后格里茨先生打破了沉默。

“还有一件事要处理好,”格里茨先生说,“福布斯,你去请利文沃兹小姐下楼——别打草惊蛇,只要她下楼至会客室就行。”福布斯离开前,他又加了这一句。

他一离开,我就立刻准备回到玛莉身边,不过格里茨先生制止了我。

“别走,好戏要上场了,”他低声说,“她马上就要下楼了,你最好留下来看看。”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犹豫,然而能够再度看到埃莉诺,这让我颇为心动。我告诉他马上就回来,随即来到玛莉身边向她告辞。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她紧张地喘着气。

“不会打搅到你,放心好了。”然而我的脸色泄漏了心事。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她说。

“你堂妹就要下楼了。”

“下楼来这里?”她很明显地畏缩了起来。

“不,是到会客室去。”

“我不明白,一切都太可怕了,大家什么事都瞒着我。”

“但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以你目前对你堂妹的信任程度,她应该没什么话好说。放轻松一点儿,如果发生了什么你应该知道的事,我保证转告你。”

我露出安抚的表情,并留她一人独自瘫坐在深红色的沙发座垫上。我回到格里茨先生身旁,并同他快步走到会客室,埃莉诺正好进来。

埃莉诺虽然仍保持着高贵的姿态,但气色比起一个小时前更加憔悴。她缓慢地前行,与我四目相接时轻柔地点头致意。

“有人吩咐我过来,”她对格里茨先生说,“我推测他应该是你的下属。如果没弄错的话,请你立刻说清楚有何事,因为我相当疲倦,极度需要休息。”

“利文沃兹小姐,”格里茨先生摩擦着双手,以一种长辈的眼神望向门把手,“很抱歉打扰到你,我只是想请教你……”

这时候埃莉诺打断他。

“是不是有关钥匙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他告诉你他看见我把钥匙丢进灰烬里,是吗?”

“是的,小姐。”

“果真如此,我只能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说……”她看着他,表情充满痛苦,但也充满某种勇气,“我只想说,如果他告诉你,我身藏钥匙而且企图把钥匙藏匿在壁炉的灰烬中,那么他说得没错。”

“不过,小姐……”

这时候她已经走到门口了。

“我这就告辞了,”她说,“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心意,因此你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她以略带恳求的神情向我瞄了一眼,静静地离开了会客室。

格里茨先生意味深长地目送她转身,然后以近似夸张的姿势欠身致敬,很快尾随她离去。

我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到大厅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玛莉脸红气喘地来到我身边。

“怎么啦?”她问道,“埃莉诺怎么说?”

“唉!”我回答,“她什么也没说。利文沃兹小姐,什么都没说才令人伤脑筋。她觉得她目击到的某些东西实在太痛苦,所以宁可保持缄默。她应该明白,继续这样做的话,会……”

“会怎样?”她问话的声音里有深沉的焦虑,这一点显而易见。

“接下来的麻烦,她躲也躲不了。”

她呆立着注视我了好一阵子,眼神充满惊恐与怀疑。然后她瘫在椅子上,双手遮脸放声大叫。

“哦,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为什么要让我们活下来!为什么不让我们和父母一起死去!”

看她如此痛不欲生,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亲爱的利文沃兹小姐,”我说,“你没有必要如此绝望。前景虽然暗淡无光,却也不见得无法突破。你的堂妹会以理性的解释……”

不过她没听进我的话,只是起身站在我面前,神色有点吓人。

“换成别的女人,她们一定会发疯!发疯!发疯!”

我仔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有意思。我本来以为自己了解她的用意。她知道她提供的线索使得表妹成了嫌犯,也知道她们面对的麻烦是由她自己所引起。我努力想安慰她,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她完全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后来我明白自己根本帮不上忙,便转身准备离去。这个举动似乎触动了她。

“很抱歉我该走了,”我说,“没能提供给你任何慰藉。相信我,我真的很想帮你。你希望我帮你通知什么人么?闺中密友或任何亲戚?在这种时刻让你独处实在很困难。”

“你以为我会继续待在这里吗?待在这里我会死的!今晚待在这里……”她全身上下不停地颤抖。

“你大可不必待在这里,利文沃兹小姐。”从我们背后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

我猛然回头。格里茨先生不但就在我们背后,而且显然已经回来好一阵子了。他坐在门口附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抚摸着椅子把手,咧嘴一笑,算是为不请自来的举动道歉,也算是向我们保证没有不良的动机。

“小姐,这里凡事都有人照料,你可以安心地离开。”

我本来以为她会憎恨他插手干涉,但看到他出现,她反而露出顺心的表情。

她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你觉不觉得格里茨先生很聪明?”

“嗯,”我谨慎地回答,“他有任务在身,有关当局显然很信任他。”

她一说完便立刻回到原来位置,然后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站在格里茨先生面前。

“先生,”她带着恳求的眼光说道,“我听说你办案能力高强,能够从一群嫌疑犯中揪出真正的歹徒,什么都逃不过你锐利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请你同情一下两位孤女,因为她们刚刚痛失监护人与保护者。发挥你的才华找出元凶吧。我不会愚蠢到去隐藏堂妹证词里的疑点,但我还是要在此声明:她和我一样清白无辜,我只想恳求你到别处寻找作案的罪犯,将正义的眼光从无罪之人的身上转移到有罪的人。”她停了下来,将双手伸到他面前,“一定是普通的窃贼或亡命之徒。你能将他绳之以法吗?”

她的态度相当感人,神情也表现出真诚的渴求与盼望,我看到格里茨先生的脸上充满了压抑的表情。尽管自她走近之后,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咖啡壶。

“你一定要找出元凶……你办得到的!”她继续说,“汉娜……那位失踪的女仆,一定知道事实原委。赶快去找她,搜遍整个纽约市也要找到她。你需要的人力物力我全数支持。我愿提供奖金,悬赏找出杀人的盗匪!”

格里茨先生缓缓起身。

“利文沃兹小姐,”他一开口就停了下来。看起来还真的动了气,“利文沃兹小姐,我不需要你用感人的恳求来提醒我的任务。我对我个人和职业上的要求很高。不过,既然你表达了期望,对我又如此之器重,我也不瞒你,从现在起,我会加紧追缉真凶。其他人能做的事情,我一定办得到。从今天起一个月之内,如果我没来领悬赏奖金,那埃比内泽·格里茨就不算是男子汉了。”

“埃莉诺呢?”

“我们不会提到任何名字。”他轻轻地左右摆手说道。

几分钟后,我与利文沃兹小姐一起离开了屋子,因为她希望我陪她到朋友家。她决定去好友吉尔伯特夫人家里避避风头。我们一同搭乘格里茨先生好心提供的马车上街,这时我注意到身旁的人向后方投以遗憾的眼神,仿佛她的良心因遗弃了自己的堂妹而感到愧疚。

然而,她的表情很快就转变为警觉的神色,似乎很害怕看到从某个角落里陡然冒出一张脸来。她前前后后搜寻着街道,通过每家每户的门口时都会偷偷窥望,如果人行道上突然出现人影,她就会因吃惊而颤抖起来。一直到我们转弯进入第三十七街,她才完全放松下来。恢复了自然的神色。她轻柔地靠过来问我有没有纸笔可以借她。幸好我两样都有。递给她后,我有点好奇她写了些什么。她写了两三行字。这让我很纳闷她为何选择此时此地借纸笔写字。

“我想寄封信,”她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几乎无法辨识的笔迹,并向我解释,“可不可以请你停一下马车,让我下去寄信?”

我让马车停了下来,她立即将我从笔记簿里撕下来的那张纸折叠好,写上地址,从自己随身的笔记簿里取出邮票贴上。

“这封信看起来像疯子写的。”她喃喃自语,把信放在大腿上,地址那一面朝下。

“你为什么不等抵达目的地之后,再好整以暇地封缄寄出?”

“因为我赶时间。我现在就想寄出去。你看,转角的地方有个邮箱,请让车夫再停一次。”

“不能让我为你寄出吗?”我伸手问道。

她摇摇头,没有等我为她服务,就自己开门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即使要寄出那封忙乱中写好的信,她还是停顿了一下,前前后后观察着街道。当信离开她的手的时候,她露出了我所见过的最开朗、最充满希望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在她朋友的屋前向我道别时,她已经变得神采飞扬。她要求我隔天来见她,告知她讯问的过程。

有件事我应向各位坦白交代,当晚我彻夜整理讯问时的证词,急欲将我所听到的证据用来洗脱埃莉诺的嫌疑。我拿来一张纸,写下和她相关的疑点:

一、据哈韦尔称,她最近与伯父不合,而且明显地与他保持距离。

二、屋子里的一名仆人离奇失踪。

三、她堂姐的强力指控。不过只有我和格里茨先生无意间听到。

四、命案现场寻获沾有手枪油渍的手帕,而她的言词前后不一致。

五、一般认为她在移开利文沃兹先生的遗体后,立刻从他桌上取走了一张纸,但她拒绝提供相关证词。

六、书房的钥匙在她手中。

“事态不妙。”

我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不由得脱口而出。不过,我也同时开始在同一张纸的另外一面写下以下解释:

一、亲戚之间不合、保持距离,实乃家常便饭,因而导致发生犯罪案件的例子却很罕见。

二、汉娜失踪是否涉案,看法见仁见智。

三、玛莉私下对她堂妹的指控强而有力,但她面对大众时却宣称不知道也没有怀疑凶嫌是谁,这也同样强而有力。凭良心说,我认为私底下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言语较为可信,但当时脱口而出是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的行为,并且可能没有详细考虑事实,这样的考虑却也同样没错。

四和五、不论男女,只要是无辜的,在恐惧时通常都会对可能不利自己的事实言词闪烁。

但是,那把钥匙!这我又做何解释?无从解释起。钥匙在她手中,没有任何解释。埃莉诺·利文沃兹身上疑云重重,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我干脆把纸塞到口袋里,拿起《晚间快报》,我的视线马上落在以下的字眼上:

惊人的谋杀案

知名百万富翁利文沃兹先生陈尸于自己房间

凶嫌是谁至今仍无线索

惨案的凶器为手枪

本案有下列特点

啊!至少这里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她的名字尚未与嫌犯画上等号。然而,明天早上的报纸会刊登什么呢?我想到格里茨先生递给我钥匙时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她一定是清白的,她不可能有罪。”

我一再如此告诉自己,但最终我停了下来,扪心自问又有什么证据呢?只有她一张美丽的面孔,就只有她美丽的面孔而已。我感到不好意思,放下报纸下楼去。这时候送电报童送来一份维尔利先生所发的电报,上面的签名是维尔利先生借宿

旅馆的负责人。

华盛顿特区

埃弗里特·雷蒙德先生:

维尔利先生正在此处养病,因一直未接到电报而忧心忡忡。请尽速来讯。

托马斯·洛沃斯

我进屋静心沉思。为何我突然松了一口气?是不是我心里害怕资深合伙人回来?还有谁比他更清楚利文沃兹一家人的内幕?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指引我?我,埃弗里特·雷蒙德,是否有可能不愿知道事实?不行,绝对不应该这么说。我再度坐下,取出我做的备忘录,仔细看过一遍,在第六项旁边以粗重的字体写下“有嫌疑”三个大字。好了!如此一来,没有人可以说我只会任凭美丽的面孔摆布,也不会说若换成不具姿色的女士我会立刻认为她涉嫌重大。

然而,我写完后凝视着纸条,竟然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大声朗读:“如果她宣称自己是无辜的,我会相信她的清白。”

人类真的是私心偏袒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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