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发生往往有先迹可循,今日眼前之事,就是明日发生之事。

——柯勒律治

在看到他的瞬间,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这个人会揭露什么样的秘密?我压抑住恐惧感,尽量表现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坐下来听他解释。

然而特鲁曼·哈韦尔并没有提供任何解释。他其实是为前一天晚上说了重话前来致歉的。不论他那些话对我有什么影响,他现在觉得有必要加以澄清,因为他的话并没有充分的事实根据,也不具任何重要性。

“不过,你做出这么严重的指控,一定有你的理由,否则你当时就是精神失常。”

他眉宇深锁,眼睛显露出极为忧郁的神色。

“你不能这样推论。”他回答,“受到巨大的冲击时,任何人都可能做出没有根据的指控,他们也不会被人称为精神异常。”

“冲击?你一定已经看过克拉弗林先生的长相了吧。只是看见一位陌生的绅士在大厅里,不足以造成那么大的冲击吧,哈韦尔先生?”

他不太自在地摸着椅背,然后起身,不过并没有回答。

“坐下,”我再度要求他,这一次带有命令的口气,“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希望好好处理。你曾经说过,你知道任何可以让埃莉诺摆脱嫌疑的线索,而你也准备说出来。”

“对不起,我说的是,如果我知道任何足以让她摆脱困境的线索,我一定早就说出来了。”他语气冰冷地纠正我。

“别耍嘴皮子。你我心知肚明,你隐瞒了某件事。现在我代替她来求你,也请你看在正义公理的份上,告诉我你隐瞒的事是什么。”

“你搞错了,”他顽固地坚持,“我下的一些结论,或许有我自己的理由,不过我的良心不会允许我狠心地指控任何人,因为我的怀疑可能不只会伤害到好人的名誉,也会让我这个无端指控的人处境为难。”

“你早就已经处境为难了,”我以同样冰冷的口气反驳,“你再怎么说,我也忘不了你在我面前指控亨利·克拉弗林就是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你最好解释清楚,哈韦尔先生。”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让我处于劣势,”他用比较轻柔的语调说,“如果你想乘胜追击,就逼我说出我仅有的线索好了。我对我目前的处境感到遗憾,所以只好实话实说了。”

“这么说来,你除了良心的顾忌外,还有其他顾忌?”

“是啊,因为我所知的事实,本来就少得可怜。”

“你先说来听听,再让我做判断。”

他抬起眼睛看我,而我很惊讶竟然在他眼睛深处看到一种奇异的热切感。显然他相信的事实,比他的顾忌来得强烈。

“雷蒙德先生,”他开始说,“你是律师,无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过,在看到危险之前就能感觉到危险气氛的情形,这种感觉不知你是否经历过。你能够感觉到周遭空气中有蹊跷,却无法察觉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原因何在,一直到最后才偶然发现敌人一直就在身边:有朋友经过窗前,看书时死神的阴影飘过你身上,或是在你熟睡时与你声息相闻。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摇摇头,被他热切的眼神震慑住。

“这样说来,你就无法了解我,无法了解我过去三个星期以来一直受到的折磨。”

说完他往后一靠,眼神带着冰冷的坚毅,似乎想激起我的好奇心。很成功地,我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唤醒了。

“对不起,”我急忙说,“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但并不代表我没有办法理解他人的灵异经验。”

他慢慢向前移动身体。

“这么说来,如果我说发生利文沃兹先生命案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你不会取笑我吧?我梦到他被谋杀,并看到——”他在自己面前紧握双手,态度具有无比的说服力,而他的声音却降到如同受到惊吓的低语,“看到凶手的脸!”

我陡然一震,惊讶地看着他,心头涌起一阵鬼魂现身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凶手是——”我开口说。

“我之所以指控昨晚站在利文沃兹家大厅的人,原因就在于此。”

他拿出手帕擦擦额头,因为他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大。

“你是在暗示,梦中人的脸和昨晚出现在大厅的脸是同一张?”

他沉重地点点头。

我将椅子拉近他。

“把你做的梦告诉我。”我说。

“做梦的时间是在利文沃兹先生惨遭谋杀的前一天晚上。我上床睡觉时,对自己和全世界都感到无比满意,尽管我一辈子都在吃苦。”他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当天有人对我说好话,而我一直沉浸在这些话所带来的欢乐气氛中。这时候,突然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而我眼前显得平和的黑暗似乎受到一声凄厉呼喊的震动,我听到了我的名字‘特鲁曼,特鲁曼,特鲁曼’重复了三遍,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躺在枕头上,看到床边站立着一位女士。她的脸我没有看过,”他神色凝重地继续说,“不过我可以说出每一个细节。她弯腰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有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似乎在恳求他人协助。虽然她一直保持缄默,但在记忆中她的哭喊声一直回荡在我耳际。”

“描述一下那张脸。”我插嘴。

“那张脸圆圆的,是一张女士的脸。轮廓非常惹人怜爱,不过缺乏色彩。虽然不漂亮,却因为具有童稚无邪的特证而讨人喜欢。头发是棕色的,在宽大的额头上梳理整齐。两眼分得很开,瞳孔是灰色的。嘴巴是最迷人的五官,小巧细致,风情万种。下巴有一个酒窝,脸颊上没有。那张脸令人过目不忘。”

“继续。”我说。

“我起身望着那双乞求的眼睛。那张脸以及所有影像倏然消失。我逐渐恢复知觉,就像我们平时做梦时一样,这时我感觉到楼下大厅有人走动。接下来,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溜进图书室。我记得这时心里有点惊悚的感受,一半是恐怖,另一半是好奇心作祟,不过我似乎直觉上知道他正在做什么。说来也奇怪,我这时候似乎改变了身份,不再是旁观的第三者,而成了利文沃兹先生本人,坐在图书室的桌子前,感觉到生命的尽头即将到来,感到没有能力说话,也无力避免死神的降临。虽然我背对着凶手,我仍能感受到他偷偷穿越走道,进入另一端的房间里,想从小桌的抽屉里取出手枪。他发现上了锁,于是转动钥匙,取得了手枪,拿在习惯用枪的手里,继续前进。我可以感觉到他每一个脚步声,因为每一步实际上都踏在我的心坎上,而我也记得注视着眼前的桌子,仿佛我随时都将看见桌上布满自己的鲜血。我这时候能看到亲手写的字母在眼前的纸张上舞动,在我眼中看来,就像遗忘已久的人事物以鬼魅的形式现身。我尽量让生命的最后一刻充满悔恨与羞愧,充满无垠的欲望,充满难以言语的苦痛。梦里的那张脸孔肌肉纠结、苍白、甜蜜、凄厉,而我背后无声的脚步慢慢接近,一直到我可以感觉杀手的视线穿过狭窄的门槛。死神在门槛的那端等着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紧闭双唇准备动手前牙齿碰撞的声音。啊!”秘书灰青的面孔露出极端惊恐的神色,“什么字眼才能形容这样的经历啊?顿时之间,所有内心和脑海里的痛苦,全部化为一片空白,仿佛突然消失了。一个身影屈身看着自己的杰作,眼神阴森,嘴唇紧闭。我并不认识我所看到的面孔,不过他的脸孔轮廓英俊,五官端正,气质不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要是我认不出梦中人的长相与身型,那我同样也认不出自己父亲的长相。”

“这张脸是谁的?”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就是昨天晚上离开玛莉·利文沃兹下楼到大厅,然后走到前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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