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送进佐仓市内的急诊医院。

尽管我立刻赶了过去,但一开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回事。慎司的父母也惊慌失措,答非所问。

“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

“这里的警局吗?”

“对。傍晚五点半左右,路人看到慎司倒卧在工业社区附近的仓库后面。警察从学生证上得知他的身份。”

十一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早就下山了。

“他去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稻村德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浑身颤抖着。“我完全没有头绪。我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他今天请了假——但早上出门时,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佐仓工业社区在井盖事件现场附近。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仍然不得不想起那件事。难道那件事还没结束吗?

与此同时,恐吓信闪过我的脑海。难道对方盯上了慎司?

“别慌,今天才第六天,还剩一天。”

生驹拍拍我的肩膀,但我无法赞同他的说法。

“盗未必有道。”

“没有理由找上孩子。”

“根本不需要理由——”

“别争了,你先静下来,去外而深呼吸几次。”

医生一开始说并无大碍,但随着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情况越来越不妙。医生说慎司是被人痛殴了一顿。

“脑震荡,全身都有挫伤。而且发现他的现场是一个堤坡坡底,坡道旁有一道狭窄的楼梯,他好像是从那里滚下来的,他左腿大腿骨的骨折应该也是那时候造成的。”

“还有救吗?”慎司的父亲急切地问。

“他还年轻,肌肉很柔软,心脏也很健康,没问题。我担心的是他头部受到撞击,必须等过了危险期才能作进一步的详细检查。警方有没有问你们情况?”

“问了,但我们根本……”

“听说你儿子在救护车里一直说胡话。”

稻村德雄抓紧妻子的手,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他说什么?”

“会被他干掉。他说了两次。可能是他遇到了可怕的事……”

手术室和加护病房位于走廊尽头。我们没办法进去,只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等待。

根据警方的说法,慎司身上的物品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现场没有目击者,那里平时就少有人出入。发现慎司的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昏睡的醉汉。

会被他干掉。我思索着这句话,觉得有人慢慢掐住了我的脖子。

晚上十点左右,医生走出来。稻村夫妻急忙迎上去。

“暂时转到加护病房,但还不能进去看他。你们要不先回去休息?”

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渐渐向我们靠近。我和生驹面面相觑,转过头去。

昏暗的白色走廊上,一步一步靠近的,是七惠和……

“是谁?”生驹眯着眼睛问我。

我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有一种期待已久的感觉。

“他就是织田直也。”

他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穿着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在七惠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拖着左脚,整张脸疼痛欲裂般扭曲成一团。仿佛——他正体会着躺在走廊另一端的慎司的痛苦。

就像镜子一样,宛如一对双胞胎。只要其中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的相同部位也会淌血。

我呆若木鸡地站着,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由于他比七惠高出许多,所以被搭着肩膀的七惠步履有点儿不稳。我回过神来,跑过去,想伸手扶他。直也的双眼始终看着走廊尽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东西,这时他才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睛。

“嗨。”他用沙哑的声音向我打声招呼,好像胸口深处的血都冲了上来。

“可以了。”他对七惠说,“谢谢,你可以放手了。”

七惠没有立刻放手。她的脸色也十分苍白,倒像是她依靠在直也身上似的。

“没关系。”直也的眼角淡淡微笑着,他将手放在七惠的手上,然后轻轻抽离,手扶着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想伸手扶他,他闭着眼睛摇摇头。“没关系,不要碰我,我没关系。”

“我去找医生来。”

生驹正准备转身,直也再度拒绝:“不用了。我没受伤,真的没关系。”

他倚在墙上,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指着走廊另一端问我:“慎司在那儿吗?”

我点点头:“但不能见人,他受了重伤。”

“我知道。我只是想尽量靠近他。”

直也缓缓跨出脚步:“我要听他说话。”

七惠泫然欲泣地伸出手,直也轻轻拨开了。他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在通往手术室的地方停下来,将头靠在墙上。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稻村夫妇紧偎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小声问七惠,她只是默默摇头,不久,才如梦初醒般用手指在医院的白墙上写道:“傍晚,他突然来找我。”

“他去找你的时候就这样了?”

七惠点点头,“有好一阵子,他根本站不起来。”

她用在墙上写的字、身体的动作和手势,以及我稍微看得懂的手语,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当他可以站起来时,就告诉我这家医院,叫我带他过来。他说他一个人没办法走路。”

“他怎么知道这里?”生驹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

此刻,直也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坐到长椅上。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他似乎害怕别人走近他,将自己深深封闭起来。七惠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背上,他没有抬起头,身体也一动不动。

这时,我感到空气渐渐沉重起来。

一定是我的错觉——我心想。然而我确实感到肩膀、手臂好像承受着带有负电的空气。一个看不到的环在渐渐缩小,好像在医院的这个角落里失去重力了。

生驹扯着领带问我你是不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时,我还无法回答他。

有一种巨大的,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在空中穿梭。直也蜷缩的背正承受着这一切——

就像抛物线形天线一样。

穿梭交流……

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感到它们就在我身边通过。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控制。

稻村夫妇仍然紧偎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也。将手放在直也背上的七惠,突然害怕地将手抽回。她一直后退着,撞到了站在墙边的我的肩膀时,又跳了起来。我用力抱住她,她这才转过身来靠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直也慢慢坐直身体。几乎就在同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现在父母可以进去了。你们一定很想看看他吧?他还在昏睡,不能说话,只能隔着玻璃看,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稻村夫妇疾步走进去。其他人都站在门旁。

直也缓缓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生驹叫住他,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回家。”他回答道。“慎司已经没事了。”

他的脚步仍然不稳,拖着左腿,扶着墙,吃力地走着。

“你一个人怎么回家?先留在这里。”

“没关系。”他稍稍朝我转过头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

“慎司的事和你没关系,不是你引起的。慎司这家伙失手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听到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不听我的劝告。“他的……正义感……太强了。”

双手抱在胸前的七惠朝他走去,直也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他轻轻伸出手,抓着七惠的胳膊。

“你别一脸难过的样子好不好?”

我抬起头,发现直也正看着站在七惠背后的我。他的眼睛清澈如镜,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直也的视线回到七惠身上。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七惠回过神来想去追他,他用力地转过身说:“别过来。”

七惠双手掩着嘴,他凝视了她良久才说:“再见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远去。我虽然很想追上他,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生驹都无法动弹。

半开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

我追了出去。

“喂!”

生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喊道。我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救护车专用道,水泥地上响起我和生驹的脚步声。

空旷的灰色水泥地上,急诊病房的灯光投射在直也的背上,瘦削的黑影像领路人一样投射在他的前方。直也正一步一步地离开。他步履蹒跚,肩膀无力地垂着。

我正想叫住他,他停了下来,接着……

他的身影从脚开始消失。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语言形容——黑夜像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擦去了他的身影……

大学毕业前,我作了最后一次游学旅行,去中国敦煌玩了一个月。当我偏离观光路线时,发现一片绵延不绝的黄色沙漠。我在那里遇到了沙暴,当时,连站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的人也会从眼前消失……

此刻,就和当时一样。

消失了。但直也并不是变透明了,而是从脚开始,逐渐变成肉眼无法看到的细微颗粒,随夜风而逝。这一切在瞬间发生了,只够心脏跳动一次的瞬间。

当我亲眼目睹他消失时,我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

在直也原本站立的前方,一个红灯闪烁着。由于刚才他站在那里,我无法看到。

现在看到了。

但直也不见了。

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在无处可藏的空旷停车场内,身后是医院的灯光。在急诊专用入口的招牌灯照亮的铁栏杆外,也不见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生驹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着。我不用看也知道,直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消失了。”

“你说什么?”

“你不是也看到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消失。”

然后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紧急出口”的绿色灯光下,生驹面如死灰。

“你疯了吗?”

“对,”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能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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