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叶钦纠结了一整晚。

程非池不到十点就走了,说在附近订了酒店,叶钦还没大胆到留他在这里过夜,乖乖把人送到门口。

走前程非池依旧主动道:“我明天要先去趟别的地方,晚点过来。”

叶钦还是不太明白他将行踪告知自己的目的,回到屋里只茫然惆怅地舒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先按周封的吩咐给廖逸方打了个电话,原本想好了一套说辞,没想到被廖逸方先发制人:“那个小姑娘就是他本人的事,叶同学知道吗?”

叶钦又找回了上学时被班长支配的恐惧,拿出自己出道以来最诚恳的演技道:“不知道,什么小姑娘?他又出去沾花惹草了?”

“那倒没有,就是上次说是你的粉丝的小姑娘。”廖逸方叹气道,“算了,是我傻,那么幼稚的伎俩我都看不出。”

“不不不,是周封那家伙太狡猾。”叶钦试探着他的态度,见他并没有很生气,问道,“班长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他拍了张我们学校大门的照片发微博,带了定位。”

“说不定那个小姑娘刚好经过呢?”

“那会儿我人就在传达室里坐着,门口就他一个人。”

叶钦:“……”

人赃并获,蠢得无可救药,狡猾两个字都高看了他。

既是来当说客的,好话还是得继续说:“他也是太想跟你和好了,病急乱投医,动机是好的。”

廖逸方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叶钦还欲再替周封美言两句,被他轻巧打断:“下个月15号咱们班同学聚会,叶同学你来吗?”

这个同学聚会叶钦是知道的,他的QQ号还在班级群里,每年这时候都会收到全员艾特,偶尔也会进群爬个楼窥个屏,却是一声都不敢出。

经历那样天翻地覆的家庭变故,大学也没念成,叶钦很清楚自己在大家眼中的形象。

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他见多了,就算老同学们都心地善良,他也受不了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许是骨子里的残留的骄傲作祟,从潇洒大方动不动就请客随手施与恩惠,变为处处低人一等受人照顾,这样的转变他至今都没能完全适应。

“就不了吧。”叶钦找理由拒绝道,“我这腿还没好利索,出趟门怪不方便的。”

廖逸方心思细,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大家都很惦记你,就吃个饭聊聊天,前几年我们也是每年一聚,气氛都很好,不会让你难堪的。”

自进娱乐圈以来,叶钦就没跟从前的朋友有过来往,周封退伍后才渐渐联系上,要说一点不想念那是不可能的。

叶钦挠挠头,没把话说太满:“让我考虑两天,行吗?”

因为腿伤,叶钦这几天都没洗澡。

昨天蹦了挺长一段路,出了一身汗,闻闻身上都快臭了,他决定趁程非池不在冲个澡。

伤口不能碰水,前期准备工作必须充分。叶钦找了只塑料袋套在左腿上,封口处用宽胶带缠了几圈,确保不会进水,把花洒头尽量往淋浴间里墙推,门虚掩着,搬一张小凳子放在外面用来搁腿。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略微有些骨感,叶钦想象中的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没有发生,年久失修的花洒头到处喷水,溅到外面弄得地面湿滑,小凳子踩不稳,几次将要滑倒而没倒成皆因胳膊扶得扎实。

最近腿脚不好使常用胳膊代替的叶钦想,这么下去先膨胀的应该是肱二头肌。

他还惦记着同学聚会的事,边艰难地给自己搓背边寻思,到底去不去呢?去的话互相寒暄起来怎么介绍自己的职业?还得置办一套新衣服吧?秋装刚上市的时候可贵了……

他为什么还不把那件外套还给我啊?

思绪在外围飘荡几圈,终又绕回程非池身上。

叶钦嘀咕着他昨天说晚点来,晚点是几点?来吃晚饭吗?晚点来是不是就能晚点走了?

这个疑问没困扰叶钦太久,他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拆腿上的胶带,程非池就来了。

叶钦迫不及待地开了门,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形象怪异,尴尬地把还套着塑料袋的伤腿往身后藏。

程非池进门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正当叶钦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进厨房时,他从卫生间里拿了干毛巾出来,不由分说盖在叶钦头上,站在身后帮他擦了起来。

曾几何时,叶钦是享受过这种待遇的,这对他来说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可此刻的他不知怎么了,站着一动都不敢动,脖子微弯,视线朝下,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因为当年同居的那段日子,程非池都会在这时候给他检查作业。

他懒洋洋地举着小测卷,程非池边给他擦头边看,低沉的声音因为盖住耳朵的毛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第三题用错公式了……第七题审题不清……翻面……英语最后一行仔细看看哪个单词拼错了……找不到回头抄五十遍。”

那时的他整天怨程非池铁面无情压榨男友,现在想来,那才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再让他做一百套小测卷他都乐意。

午饭吃的是骨头汤和糖醋茄子,还有昨天剩下的蔬菜杂烩。

厨房里有炖汤用的砂锅了,叶钦昨天白天出去买的。

程非池问起来他就说从橱柜里翻出来的,随便洗一洗瞧着还挺新,房东也准许他用。

提这个意在证明自己平时跟房东关系还不错,顺便观察程非池对昨天看到的事的反应。

然而程非池只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把砂锅用清水浸泡几分钟,就拿来煲汤了。

吃完饭,叶钦就以午睡为借口躲进房间。

一切都很好,程非池不排斥他的接近,主动照顾他,对他反常的举动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牵了他的手,这些都是好现象。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安,尤其是刚从回忆中抽离的这段时间,得不到回应不安,得到回应也不安,还真如周封所说,跟从前一样作得要命。

叶钦在床上翻了个身,把伤腿悬空挂在床沿。

要是伤好了怎么办?程非池会走吗?回S市,然后会结婚吗?

他想起程欣说的话,今年不结,明年、后年也总要结的,从前抓住他凭的大多是运气,现在凭什么,走路都能摔断腿的蠢吗?

叶钦从来是个极度渴望安全感的人,从前那些伤害程非池的举动便是他试探的方式之一,即便现在看来既幼稚又龌龊,当时的他却从这些反应中摸准自己在程非池心中的地位。

连当年想尽办法和他上床,也是为了寻一份安心,想在他的世界里多停留一瞬。

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标识证明爱意和表达爱意的举动全都如此伤筋动骨、撕心裂肺。

五年过去,他依然做不到程非池那样沉着冷静,他心里的簇火苗一直燃烧着,程非池不理他的时候就矮几分,得到一点回应又窜高,从始至终,经久不熄。

叶钦坐起来,双脚踩在地上。

这么躲着终归不是办法,所谓的等待时机成熟,无非是在拖延时间让机会再次溜走。他想去问程非池,运气好会得到几滴灯油,运气差可能是一盆水。

既然那簇火苗永远不会熄灭,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程欣的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程非池正在厨房切水果。

本没打算接,想到上午外婆对他说的话,他想了想,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旁边。

程欣这回换了策略,慈母般地关心他在首都的生活,让他多穿衣多喝水,铺垫够了,才旁敲侧击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程非池如实答道:“在他住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程欣明显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冷声道:“他可真是好手段,哄得你连亲妈都不要了。”

虽然早就知道程欣的执念根深蒂固无法打消,程非池还是产生了一种无法扭转的无力感,他只道出事实:“他救了您,在那样危险的状况下,他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

“他说的?”程欣只注意到前半句,被踩了痛脚般跳起来,“我就知道他会告诉你,这种人为了摆脱贫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断腿就是他使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心疼。小池,乖儿子,你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啊。”

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程非池知道程欣已经疯魔了,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外公外婆都办不到的事,自己作为小辈更是无力打消她的执念。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到儿子的义务,赡养她至终老罢了。

挂掉这通毫无意义的电话,程非池转过身,闯入眼帘的是叶钦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跟到卧室门口,迟疑片刻还是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将果盘放下,再把被踢倒在地的拐杖捡起来竖在墙边。

叶钦坐在下铺沉默不语,程非池便也不出声,在距离床不到一米距离的地方站着。

他记得曾经的叶钦很爱说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嘴巴更是一刻不得闲,从昨天和周封的微信聊天便可见端倪。

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程非池隐约知道原因,又好像不甚清楚。他记忆中的叶钦不该是这样的。

终究是叶钦先开口了,他永远是主动的那个。

或许是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索性垮下嘴角:“你……都知道了?”

程非池点头:“嗯。”

叶钦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有点像被绵密的针戳了几下,排空了里头的虚张声势,打着转跌落在地上,有点疼,又有点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至少不用再绷着根弦,紧张兮兮地瞒着了。

叶钦想,难怪他会跑来照顾我,难怪不提那枚戒指,待在这里之余他来说是责任是义务,而非其他什么迈不过去的坎,不肯承认的小心思。

他们俩不一样,岁月让自己变得更加懦弱,却没有打磨掉程非池身上一分一毫的坦荡正直。

“那、那你……”

叶钦不喜欢冷场,可刚说两个字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又想抬手把眼睛捂住,又不想这颓丧的样子让程非池看到第二次,手捏着床沿,捏到指节泛白,才说,“那天阿姨不小心,我刚好在附近,就顺……顺便。”

一场普通的事故,至多算得上见义勇为,按照流程,家属亲自登门送上感谢便是故事的尾声,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有工作吧?你回去忙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已经能慢慢的、慢慢的走路了。”

这句话说得由衷且违心,自从重逢以来,叶钦经常把自己置于这种两难的境地。可选择权终究在程非池手中,他纠结到发疯也无济于事。

想通了这一点的叶钦意外的平静,倒是一言不发的程非池,眼中如漾开波纹的湖面,有了些许动摇。

他缓缓开口道:“你以为我在可怜你?”

听到“可怜”这个词的叶钦狠狠哆嗦了下,他下意识想否认,摇了摇头,说出来的却是心中所想:“难道、难道不是吗?”

程非池豁然开朗。

他们两个人都在害怕。

他怕再一次亲手揭开真相,既怕对方这回是认真的,更怕自己误会了,到头来又是一场笑话。如果这些全是假的,纵使砌起铜墙铁壁,也再经不住第二次打击。

所以他被动地等待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已经习惯叶钦的主动。可是叶钦的怕一点也不比他少,怕被拒绝,怕表现不好,连得到一点回应都害怕留不住,纵有再多勇气也在这拉扯厮磨中消耗见底。

他和他都变了,又好像都没有变。他希望看到的依旧是从前那个勇敢热烈的小太阳,叶钦想要的仍是他能向前走一步,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步,就能支撑着他继续囤积热量,散发光芒。

困在原地的不只他一个,如今是时候摆脱习以为常的被动,给他、也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了。

程非池缓缓呼出一口气,把右手伸了出来,掌心摊平,露出那条蜿蜒的疤:“看到这个,你会可怜我吗?”

叶钦怔住,他曾经趁着程非池醉酒睡着仔细看过这疤,平日里也偷看过几次,每次都只有一种情绪在胸口肆虐。他摇头,讷讷地说:“不。”

他只会觉得疼,心疼,仿佛同样一把锋利的刀在他心上剜了个等长的口子,即便已经愈合,每每想起就会疼痛难当。程非池是他生命里绝对的独一无二,谁伤害了他,都是在往叶钦心上捅刀,哪怕这个人是叶钦自己。

程非池手指弯曲握起,将那伤口盖住,不让叶钦再看,不让他再把自己撕扯得鲜血淋漓。

“我也一样。”他说,“我没有可怜你,我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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