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北边屋脊上空,亮起了迟暮的月光。我的睡意似乎随着乌云的散去而消失了。我完全清醒了,而且还能从自己身上闻到德拉克罗瓦的气味——“去烧烤,我和你,又红又臭呸呸呸”,我觉得这味道好久都不会散。

詹妮丝还在等我,有死刑任务的夜晚她总要等我。我原来不想把事情告诉她的,觉得这样会让她担惊受怕,可我一走进厨房门,她就从我的脸色察觉了什么,非要我全讲给她听。于是我坐下,用冰凉的手掌攥住她温暖的双手(我那辆旧福特车里的取暖器几乎不发热,而暴风雨一来,气温就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把她想知道的都诉说了。讲到一半,我竟然失去控制,哭了起来,这我可真没预料到。我感到不好意思,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倒是她,每当我的行为偏离了男人应有的轨道,反正是偏离了我觉得我应该遵循的轨道,她从不给我施加压力。我想,男人要有个好老婆,那他就是上帝最幸运的造物了,而没有好老婆的,则是最最可怜的家伙,他们一生唯一的幸运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我哭着哭着,她把我的头抱在自己胸前,等我发泄完了,感觉好了点……反正是稍稍好一点,我觉得那准是在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不是鞋子,我并没指那个,是与鞋子有关,但不是一回事。我当时真正的想法是,约翰·柯菲也好,梅琳达·穆尔斯也好,尽管两人的体格、性别和肤色都很不一样,却有着一样的眼睛:充满哀怨、悲伤、漠然,是那种垂死的眼神。

“上床吧,”我妻子最后说道,“保罗,和我一起上床吧。”

我上了床,并做了爱,完事之后,她转身睡了。我躺着,看着暗淡的月光,听着墙上的滴答声,它们终于来了,把夏天换成了秋天,我想起约翰·柯菲说过是他帮了忙。我帮了德尔的老鼠,我帮了叮当先生,他是马戏团老鼠。当然啦,我想,也许我们都是马戏团老鼠,一圈一圈地跑着,隐约地觉得,上帝和所有天堂里的人都隔着常春藤玻璃窗,看着明胶屋里的我们。

我稍微睡了一会,大概两小时,或三小时吧,天就开始亮了。睡眠状况和这些天在佐治亚松林的完全一样,那时我可很少这样的:睡得很浅,睡一阵醒一下。入睡时脑子里想着的是我小时候的教堂。教堂的名称随我母亲和她姐妹们的欢喜随时改变,但实际上却是一样的,什么赞扬耶稣的贝克伍兹第一教堂啦,上帝全能教堂啦,等等。在这些突兀的方尖塔建筑的阴影里,随着召唤信徒做礼拜的钟声,人们心头时时升起救赎的念头。只有上帝才能宽恕罪愆,能够并的确做出宽恕,用在十字架上受刑的圣子那充满痛苦的鲜血,洗干净所有的罪孽,但这并未免除上帝的孩子只要可能就得赎罪(哪怕只因判断失误而造成的罪)的责任。救赎是强有力的行为,它是关闭你往昔大门的锁。

我想着松林里的救赎,想着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骑在闪电之火上,想着梅琳达·穆尔斯,想着我那流不完眼泪的大男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这些思绪萦绕在我梦里。在梦中,约翰·柯菲坐在河岸旁,痴呆儿一般冲着初夏的天空口齿不清地发出悲伤的呼喊,对面的河岸上,一列货运列车轰隆隆地永不停歇地朝着特拉平格河上锈迹斑斑的大铁桥开去。这个黑人每条胳膊弯里都夹着一个赤裸的金发女孩的尸体。他紧攥着的拳头就像是胳膊末端的棕色巨石。蟋蟀在他周围鸣唱,吸血蠓在身边飞舞;天气沉闷炎热。梦里,我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跪下,拉住他的手。他松开拳头,袒露出里面的秘密。一个掌心里是一只红黄绿三色线轴,另一掌心里是一只监狱看守的鞋。

“我也没办法,”约翰·柯菲说道。“我想制止的,但来不及了。”

这一次,在梦里,我理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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