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将尽可能按照顺序,来讲述5月21日案发之夜发生的事情。我想,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先讲一江巡警冢越在当晚的遭遇吧。这里记载的事实,自然都是事后从新闻报道和警方审讯记录中,搜集材料整理而得,所以我要事先声明:本章所有情节,都是在和我毫无关系的陌生环境里,所发生的故事。

众所周知,简称目白台、详名高田丰河街的那一带地方,天一黑就寂静得有如深山老林一般。一条丰坂坡,加上三条小街,把这一带隔离于生气盎然的闹市区。这里有几座大型建筑物并肩而立,一幢幢数过来,先是女子大学,挨着是德意志教堂,往下是石本大厦……然而,一到夜里,这些建筑就变得死气沉沉的了。

那天夜里,巡警冢越从位于女子大学前面的派出所走出来,习惯性地在街前街后仔细打探了一番,就顺着丰坂坡往下走去。当时10点刚过,路右侧鳞次栉比的一排房屋大门紧闭,路左侧是髙出他两倍有余的岩壁。岩面上古树影影憧憧,把妖形怪状的枝干,伸向阴暗的天空。坡道上下不见人影。

冢越挺脚迈步,沿着坡道而下。走了不大工夫,对面视野里显出早稻田的上空。那边泛出一片红光,好象突然起火的光景。在这副背景上,一所公馆的避雷针,黑黢黢地矗立在天际。沿着坡道再往前走,就会顺着那所公馆向左拐弯,紧揆着,又绕过公馆,朝右边拐下去。

冢越现在走完了坡道的第一段,来到正对面的公馆围埔下,突然停下脚步。原来,他见附近阒无人迹,乐得在这里过过烟瘾。不一会,随着擦火的声音响起,燃起一团颤抖的小小火焰。火柴吹灭后,黑暗里还留下一个隐约可见的小光斑,宛若一点萤火。

巡警冢越把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肺里,掉头望了一望露在围墙上方的公馆楼。楼上的窗口全是黑洞洞的,玻璃窗子映着天空的铅灰色,浮泛着阴沉沉的黯光。整座公馆死气沉沉的,一股阴森森的冷气,骤然向巡警袭来。眼前仿佛是一所空房间。好在冢越很清楚,知道这所房子的主人,干的是什么营生,所以,他并不觉得这里头似乎有什么可疑。

“芙蓉公馆”——附近居民都这样称呼这所房子。早先,这所房产久无人住,已经荒废颓败。前年春天,忽然大兴土木,荒凉破朽的公馆,骤然换丁新面貌,变得富丽堂皇起来。新主人白鸟芙蓉搬进去以后,发挥女人特有的浪漫气质,很快便在院落里植满了芙蓉树。这种树,每当繁花盛开的时节,枝头缀满白花,直开得整个庭院里都容纳不下了,一枝枝探出墙头,人们从围墙外,老远就能望见。这所房子就得了个“芙蓉公馆”的美名。

再说女主人白鸟芙蓉,年龄约莫有三十二、三岁,生得肌肤丰满,媚眼流波,一看就是个妖艳妇人。公馆里只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佣和她同住。她在家时,形形色色的男子,纷纷围着她转;可是谁也说不准,那些男人中,谁是金屋藏娇的阔佬,供这妇人大肆挥霍,还资助她在银座开了酒馆。

只有一点可以推测,如果她真有做后台的情夫(想必总有一个),那非得是个家财万贯的大富翁,同时,还得是个心胸豁达的男子汉。你想想,那人不但要供得起她的奢侈,还要容得下她的放肆与淫荡。

巡警冢越想着这些事,把一支“敷岛牌”香烟吸完了。他扔下烟头,抬脚把火踹灭。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挪开步子,顺着左拐的坡道,慢慢走下去。前面说过,坡道在这里先朝左拐,走不了几步,又朝右拐。芙蓉公馆就是建立在这左拐右拐的角落上。

现在冢越走到了第二个拐角处,忽然,他在一团暗影里,骤然刹住了脚步,透过夜幕窥视前方,厉声喝道:“什么人!”

芙蓉公馆的枸桔篱笆墙边,停靠着一辆熄了灯的摊贩车,车子的暗影里,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小心翼翼地在蠕动着。

“唉!”那人听到吆喝,慌忙站起身来。一看对方竟然是警察,更显得神色不安。他急忙解释说:“刚才灯灭了,正要擦火柴点灯呢。”

的确,他左手握着一匣火柴。

“深更半夜的,你这小子要去哪儿?”

“哦,正要回目白去。刚才还在早稻田那边做买卖,货卖光了……”他擦燃一根火柴,把手伸进灯盒里,点亮了灯。

“是你呀,中式面馆的老板!”冢越汄出了对方,松了一口气,他第一次想到要看看手表,“才十点四十分呢。做生意这么不勤勉呀?”

“嘿嘿嘿嘿!您说笑话了。这阵子买卖不景气,硬着头皮勉强做,可是要赔钱的。好,长官,少陪了!”

那人拽着摊贩车上坡面去。不一会,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拐角另一边了。家越巡警目送他拐弯后,自己朝早稻田方向下坡而去。

大约过了20分钟,巡警冢越完成了一趟巡逻,沿先前下坡走过的路,匆匆登坡往回来的路走,坡道的顶点就是派出所。回到派出所里,就可以体息一段时间了,天空越来越阴沉,眼睁睁看着就要下雨了,他想,如果淋湿了身子,那可不是滋昧,于是脚下加紧了步伐。

现在,他又走到了芙蓉公馆的墙外。忽然,他发现路旁有样东西,闪闪发光,不觉把步子停了下来。这正是刚才那中式面馆老板停车时蹲过的地点。

“那是什么玩意儿?”冢越用鞋头拨了拨发光物,又俯身把它拾起来,放到了手心里细看,这一下,他可愣住了,一口冷气倒吸到底:那闪光体竟是一颗小豆豆那么大的宝石!他对宝石固然见识不太多,可是,他这方面的知识无论再怎样贫乏,总不至于看不出,此刻,在他掌心的小石子,绝不是寻常可见的玻璃球,或是人造假钻石,这东西只要对着光看,就发出红、黄、紫多种光彩,象五色彩虹一样绚丽。

“钻石!”这个念头刚一闪果品,他就将宝石匆匆塞进制服口袋,下意识地四下里望了望。好在没人瞧见这件事,尽管如此,他还是被人追赶着似的,提脚疾走,转过那里的拐角。

读者不必过分指责他这种反常举止。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拾到了贵重宝石,竟然使他像小偷一样,瞬间心虚了。

一路上,他最先想到的是,这宝石究竞能值多少钱?他的脑子里,自然找不出明确的价值尺度。他只想了一个问题:照他的月薪,恐怕要把七、八个月的饷钱凑起来,才买得起这颗小小的石子,这想法立刻使他觉得,那宝石在他口袋散发着巨热。

不过——它怎么会掉在那个地方的呢?想到这一点,他脱口说道,“啊,糟了!”随即两脚生根似的站住了,心脏越跳越快,额头上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汗珠。嘴唇紧闭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无边的夜色。

他回忆起那个中式面馆老板先前的举止。正是在同一个地点。面馆老板莫非是在那儿寻找宝石?他记得很清楚:老板擦燃火柴的时候,照见地边扔了一些擦过的火柴棍。光为点灯,用不了那么多火柴。当时也没有起风。可这究竞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那里竟然散落了许许多多的宝石吗?那家伙竟划了一大把火柴……

事情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冢越巡警的脚,已经走到了派出所门前。

“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同事新井一见冢越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连忙关心地问他。

“没……没什么!”冢越强装镇定,板着面孔答这一句,便一屁股坐到了椅于上,再也不肯吱声。

这时候,时钟已经快走到11点了。

巡警新井和同事冢越相比,那一夜应该说是极不走运,他不仅没有冢越那种捡到宝石的福气,相反的,他还遭到了暴徙的袭击,下面就来说他的经历。

新井是在冢越回到派出所两小时以后,接着他的班巡逻的。他在将近1点钟时离开派出所。他要走和冢越一样的巡行路线。

出了派出所,他就沿着丰坂坡走下去。胬昏时转阴的天气,现在体现出恶果了,不久前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新井用雨衣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脚上也套了一双长靴。

凡是走下丰坂坡的人,最先看到的,总是上面说过的那所芙蓉公馆。这时,新井巡警用不着留意观察,也能发觉公馆的所有窗口,都没有透射出灯光。在这半夜吋分,他对此自然不会在意。反过来说,12点过后,光有女人的住所,仍然灯火通明的话,反倒是会令人放心不下。

这时候,如果新井巡警和平时一样,也走在坡路的中央,下面所讲的事情,兴许就不会发生了。但他此刻偏偏是紧靠左侧的峭壁,款款而行。那峭壁漆黑的投影,完全掩盖了他的身形。凑巧,他脚上又穿了一双消音效果最佳的椽胶长靴,这就难怪那歹徒没有发现他了。

歹徒是这样和他相遇的:

新井巡警已经靠着岩壁,走完了八成下坡路。前面说过,坡道正对着芙蓉公馆,绕着它拐了两道弯,要是一切情况正常的话,新井巡警应该沿坡向左拐下去,谁知这当口,冷不防的,从拐角右侧突然窜出一条人影,那方位过去几步就是一条宽约几米的小路,也就是出入芙蓉公馆的唯一通道,新井巡警还记得:那拐弯的角上,还有一扇铁门。

刚才那个家伙,很有可能是从芙蓉公馆里面窜出来的。可公馆里一直是漆黑一团啊,何况,时间还是这半夜三更。凭这两点,就真得把他盘问一番了。新井打定了主意,不料这时候,更可疑的情况又发生了。那人看见岩壁的暗影里,突然走出了一名巡警,先是惊退几步,紧接着,就要加快脚步溜过去。新井巡警紧迫不舍,迂回到邓人前面,紧握着兩衣下面的佩剑,大喊一声:“站住!”

那人一听喝声,居然老老实实地站住了。

“叫我干什么呀?”

“上哪儿去?都这么晚了……”

“回早稻田去!”对方的回答很强硬。从声音判断,是个25岁左右的男青年,可惜在黑暗中没法确定。他身材高大,体格壮,穿一件长雨衣。不知怎么没戴帽子,一头长发被稀稀拉拉的雨水给淋湿了。

“住在早稻田的哪条街?”

“鹤法街。”问答得还是很生硬。

“你的姓名!”

“吉-吉本辰夫。”

“你是刚从这座公馆里出来的吧?”

“不是。”对方似乎算准了会问这句话,因答得既快叉干脆,“刚才躲在那里小便,对不起!”

“胡说!”新井猝然大喝。

“不是胡说,是真话。”

“混蛋!你左边的衣袋里装了什么?”新井早已瞄准了目标,突然,他把手伸进了那家伙的左口袋,但他马上惨叫…声,把手缩了回来。

“你想干什么?”对方后退一步。

“混蛋,你有凶器!”

新井巡警终究晚了一步,歹徒早就已经摆好了格斗架式。

新井巡警想着那出乎意外的凶器,本能地向后退缩。说时迟,那时快,新井巡警的下颌上,冷不防地便挨了一记重击。霎时间双眼直冒金星。

新井巡警并不畏缩。他以拼命的架式,合身扑向暴徒,一举将他逼到枸桔篱笆墙边,对方也非等闲之辈,被迫后退时,还看准时机,用左拳再次猛击新井下颌,同时猛抬右手,用一个坚如石头的东西,朝巡警新井头顶狠狠地砸下。

搏斗就此终止。

新井松开了紧揪歹徒的双手,左摇右晃地踉跄几步。接着屈膝折腰,扑通摔倒在地,感觉上,是从几十丈高的悬崖往下坠,就此失去了知觉。

这一昏厥有多久不省人事,后来计算,只有七分沖左右,时间不长,却也尽够歹徒逃之夭夭了。不过读者恐怕会问了:他受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怎么会如此之快地恢复知觉呢?这里面自有缘故。

歹徒逃走之后不久,有个绅士从早稻田那边,行色匆匆地登坡而来。他没有打伞,穿着竖起领子的雨衣,下颌深埋在衣领里;头上戴的鸭舌帽,把串串雨水滴在肩上,显然,他在雨水里,应该已经走过很长的路了。

他疾步转过芙蓉公馆墙外的拐角,正好一脚踩在新井巡警的身上。

“哎呀!”他丢魂失魄地后纵儿歩,战战兢兢地探身去望一头栽倒在地上的人。

“哦哦!这是怎么啦?喂喂!”

绅士站在几步之外呼唤。新丼呢,腰上挨他一脚的当口,就恢复知觉了,只是一时还没有气力张口说活,只能挣扎着挪动两条腿。绅士发觉对方动起来了,心下稍安,走近前来。

“喂喂喂!你怎么啦?病倒了吗?”

“嗯,没事,谢谢。”

新井支起方才被这人踢痛的身子,挣扎着想站立起来。这时,绅士才发现他是警察,心里又是一阵惊栗,惴惴不安地颤声问道:“怎……怎么啦?……出事了吗?……”

“嗯,啊,你先告诉我,你是从那边来,遇见一个穿卡几色雨衣的男人鸣?”新井巡警渐渐恢复

了元气,第一句话就是打听歹徒的去向。

“没有!我从早稻田那边来,一路上,谁也没有碰着。”

“哼,畜生!叫他遭雷劈!”新井愤愤然地说着,慢慢站立起来。

绅士突然惊叫道:“啊!……血!……血!……你你在流血!……”

这声叫瞬间提醒了新井,他发现自己左手拳上确有两道血流往下淌。不用说,这是他把手伸进歹徒的衣袋时,被暗藏的凶器划开了口子。

巡警新井当时一经绅士指出手上的创伤,顿觉痛不可耐,眉头皱得紧紧的。绅士也从这个场面,看出事情非同小可,忙从衣袋里摸出火柴,划燃一根。

“还伤着哪儿没有?”

“谢谢,头上挨了一下……”

新井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慢慢地包扎右手,一边警惕地打量对方。那绅士约摸35岁,皮肤白得出奇,鼻下警着漂亮的胡髭。

绅士感到巡警在审视自己,忙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到新井手里,嘴里说:“您看,这是我的身份。”名片上印着“农林省委任工程师轻部谦吉”。

“我在牛込一位朋友家下围祺,现在正要回目白。可这究竟是谁干的呢?盗贼吗?”

“哦,刚才从这间芙蓉公馆里,窜出一个可疑的家伙,我想逮住他,却被他打昏了。”

新井知道绅士是一位技术官员,心情松懈了下来,便对他讲了实情。

“这公馆是白鸟芙蓉的家吧?”

“是啊。你也知道?”

“哈哈!……常从这儿路过。不过……”

轻部谦吉还想说什么,新井巡警突然轻叫一声,把他的话打斯了,新井急切地问道,“刚才你来的时侯,那个窗口亮着灯吗?”

“嗯,哪个窗口?”轻部谦吉顺着新井巡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急忙摇了摇头,“不不不,那时候,这公馆的窗户口都没有亮灯。一定是咱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开丁灯。”

的确,他们头顶上的二楼窗口,透着明亮的灯光,一分钟以前,那房间里面还是黑洞洞的。

“奇怪,莫非刚有人起床?”

更怪的是,新井巡警的话还没说完,电灯又陡然熄灭了,淅沥淅沥的小雨声中,一切都复归于死寂和黑暗。

两人沉默着,彼此不谋而合,紧盯着这幢黑沉沉的建筑物,等待着里面再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细雨连绵,不断地落在他们头上。早稻田大隈会馆的大钟,嗡嗡地敲了一响,一点钟了。左边岩壁上紧跟着传来猫头鹰霍霍的啼叫声,听得两人毛骨悚然。

一分钟,两分钟……

公馆里偏偏没有一点动静!房间内寂静如故,里面究竟有没有人,根本无从判断。雨越下越大,这场面叫人没法忍受下去。轻部谦吉咬一咬牙,转向巡警说:“我看有人起床了,去喊喊门怎么样?”

“嗯,试试把。”

新井巡警向绅士投去信赖的一瞥,朝通道尽头的铁门走去,轻部谦吉紧紧跟在其后。不一会儿,新井不安地低语道:“喂,门是开着的!”

“肯定出事了!”轻部谦吉的声音轻得很,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从大门到厅门之间,有一条不宽的石板小径。这公馆名不虚传,小径两侧,果然盛开着白色的芙蓉花。花朵被雨点敲打着,在昏暗的门灯照射下,泛着微弱的白光。

来到厅门前,只里这道门也张着一条细縫,新井巡警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向屋子里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只有可怖的黑暗,似乎戒备森严地迎接这两名不速之客。两人对望了一眼,喝下一口唾液,悄悄走进了门厅。

事后来看当时的情况,这两人也许应该更加慎重从事。但凡人难得智男双全,做梦也想不到,将会遇到一个多么可怕的场面,也是无可厚非的。倘若他们预先知逭,二楼发生过那样一幕惨剧,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会多用几分心思。总之,当时这两人粗心大意,破坏了脚印,致使破案时失去了一个重要依据。

进入门厅后,轻部谦吉低声说:“擦亮一根火柴吧?”

“你擦吧。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啊!”

轻部擦着了一根火柴,总算能够隐约看见四周景况了,两人立身的地方,是一块约莫50平方的三合土,靠里面铺着油毛毡,对面大约是走廊;再往里,黑糊糊的一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踏上走廊后,轻部又划燃了一根火柴。看来,光走廊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宽,笔直贯通到最里面。左边第一间房,多半是客厅,它的门大得特別,紧紧关闭着。那道门的正对面,即走廊右侧,有一段楼梯通上二楼。两人一琢磨,刚才从外面观察到的可疑灯光,就是从客厅顶上的房间里透出去的。这时,火柴又熄灭了,轻部连忙划燃第三根火柴。

“上楼看看吧。总觉得不大对头哟!”

两人继续踏上楼梯,忽见楼梯脚立着的农帽架上,挂着一顶黑鸭舌帽。轻部伸手取过来,看了看里面的汗革说:“波赛利诺牌。是男帽。”

他把帽子又挂回到原处。两人蹑手蹑脚登上楼梯。二楼走廊里,伸手不见五指,不靠手摸就寸步难移。亏得事有凑巧,他们视为目标的那间房子,疋好开着一线门缝,透出一条铅灰色的光带。

“应该是这间房吧?”

“好象是。”

新井走到房门边,喊一声:“喂!有人吗?”

没有反应!……

不久前开灯又关灯的那个人,竟然去向不明了!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心里充满了不安的预感。

新井巡警索性横下心来,握住了房门把手,轻轻往外一拉。门开了。那一扇还没上插销的窗子还开着,户外的弱光,从窗口钻进来,把房间摆设照得朦胧可见。此外什么也看不淸了。

两人悄悄地摸了进去。

“总得有开关吧?摸黑可走不了。”

听了新井巡警这句话,轻部连忙伸手在门边摸索。开关位置很难我,好不容易才摸到它。

“咔嚓!”一声响,房间里骤然撒满了蔷薇色的灯光。

两人仿佛从梦中醒来。他们朝房里刚扫一眼,竟好像有根棍子,突然敲在头上,张口结舌瞬间惊呆了。

房内地板铺满了图案明艳的红绒毯,一个女人倒在这大红底色上,宛苦一堆五彩缤纷的花瓣。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下鲜血模糊,令人惨不忍睹,绒毯上也布着乌黑色的血斑,女人的身体弯成弓状,华丽的和服敞着前襟,露出雪白的肌肤,全身纹丝不动。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就是户主白鸟芙蓉。

“不……不得了!……出……出了人命……人命案啦!……快……快去拫警!……”

新井巡警从一时的懒惰中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身的职责所在。他语无伦次地叫叫嚷嚷,转身就朝外面跑。

岂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正在等待着他。夭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刚从走廊进房的那扇门竟然关死了,而且,还是从外面上了锁。

轻部一听门给锁上了,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门……门打不开?……从……从外面锁上了?……”

这说明,凶手还在公馆里,巧妙地把他们关进这个房间里了。先前关灯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对,肯定是杀人凶手!他当时作完案,关了灯正想逃走,不料进来两个碍事的人,逼的他只好躲到暗处藏身,发现两人见了这间房,他赶紧从后面悄悄地溜过来,把门给反锁了。做这番手脚并不困难,只因这两人当时,已被房内惨状吓得发呆。

“请等等,我有办法了。”轻部好象有了主意,屈膝跪在地毯上,从锁孔里向外窥望了一下,接着说:“没问题,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先出去把门打开。”

“怎么出去?开不了门,咱们都别想出去!”

“不,还有窗户。只要肯冒险,就能爬窗户出去,从门厅那边绕过来。”

“你行吗?”

“能行!就是不行也得行啊!好歹得试一试啊。你在这儿等着吧!”

轻部行动起来相当敏捷。他迅速地推开了窗户,毫不迟疑地跳到庭院里,马上绕回到了门厅。上楼梯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便赶紧划燃了一根火柴。果然,刚才还挂在衣帽架上的那顶鸭舌帽,现在却不见了!

接到报告后,当地警察署、东京警视厅、以及地方法院的有关官员迅速行动,陆续赶来现场。但等到各方人员全部都到齐了,离报案时间已有几个小时,天色已经发白了,下了整整一夜的小雨,这时也显出渐渐地放晴的征兆。黎明时在灰色雨雾中,悄悄呼吸的芙蓉花,被警官们不合时宜的来访所惊扰,从甜梦中狼狈地苏醒过来。

警官们正在査看的现场状况,下面作个大致的说明。

芙蓉公馆里面,楼上楼下各有三间套房,总共是六间。楼下进门便是西式客厅,往里是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本式会客室,另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日本式房间,与之呈钩状邻接,用作厨房兼女佣卧室。

楼上三间,一律是西式房间,其中一间的面积,正好能铺十二张席垫,布置得富丽堂皇。里面陈设着钢琴,台桌、沙发,都是芙蓉公馆里最值钱的家具,看来,此处就是这家的起居室了。起居室对面是并排相连的两间房,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女主人白鸟芙蓉的内客厅兼梳妆室,她的尸体也是在这里发现的。

梳妆室占地八张榻榻米大小,有扇门直通相邻的卧室,门上挂着沉甸甸的水红垂帘。据后来调査获悉,这扇门平日很少关闭,垂帘于是就取代了门的作用。刑警查验结果表明,整座公馆毫无撬窗砸户强行进入的痕迹,每扇窗户都是从里面上了插销。只有楼下8张榻榻米的的会客室是个例外,里面有扇窗户打开宥,好象曾有人从窗口爬下庭院。

最重要的部分,当然是白鸟芙蓉的尸体。她打扮得过于俏丽,穿一件淡紫色底子起花样的短和服。可是,全身衣饰零乱不堪,显见她死后,还有人在她的身上做过手脚。死因无疑是心脏被刺。从伤口判断,凶器不像日本式的短刀,种种迹象表明,是一把刃尖锋利的西洋匕首。行刺的时间大约在夜间的11点到12点之间。

搜查课长江口新三郎,正在梳妆室勘查现场。他皱眉说道:“这房间乱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要这么瞎捣腾呢?”

他说的一点不假,梳妆室里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遭到过强盗洗劫一般。梳妆台的抽斗全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也是一样。凡是有锁的地方,都留下了强行撬开的痕迹。其余如书柜、西式衣橱等等,所有什物容具,都被抄搜丁一遍,东西扔在地毪上,堆得七零八乱。

忽然之间,江口课长“哎呀”一声惊叫,一条腿跪下地毯,伸手拾起一颗贵重的钻石。

“这是项链上的,怎么掉下来了?孤零零一颗落在这里……”

话没落音,另几名刑警也从各自着眼处,拾起了一至三颗同样的钻石。

“哈哈!是项链扯断以后,脱落下来的钻石,一共八颗哟。可其余的怎么不见了?”

大家又在地毯上分头寻找开来。遗憾的是,没有更多的收获。

“这凶手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啊!把房间捣腾成这个样子,却不拿走一样东西。要说是抢夺这串钻石项链吧,既把人杀了,就该悄悄地把它带走嘛。”鉴定课长波川说,“嗯,也许行凶之前,曾为这串项链发生过争斗。持有项链残余部分的人,肯定就是凶手,这东西太值钱啦!”他皱皱眉头,想起了什么,又说,“这案子的确有些蹊跷。索性把发现案情的人都叫来,也许能问出些须原因来。”

巡警新井和农林省工程师轻部谦吉被叫到楼上来了。两人彻夜不曾合眼,面颊苍白,眼睛充血,在恐怖遭遇里保持着兴奋,反而显得生气勃劫。他们有问必答,把夜间发现案情的经过,对前来调查的警官们和盘托出。

“新井先生,你在进入公馆之前,曾经盘问了一个涉嫌行凶的男人,你能说出那家伙逃跑的方向吗?”

“我正想说:我头上被那家伙砸了一下,昏过去了。可这位轻部先生,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我想,歹徒多半是朝坡上逃走,然后……”

“然后怎么样?”侦査课长迫问道。

“这不过座我的猜想。他后来可能又返回公馆了。我认为:是他把我们反锁在了这个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他见你失去知觉,便迅速地又回到公馆里。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有根据吗?”

这时侯,一直沉默的轻部谦吉突然接口说:“有根据,鄙人走出公馆以后,发现丢了一样东西,便又返回来取走,”

“哦?丢了东西!什么东西?”

“是我的帽子。”

接着,轻部谦吉把楼梯边发现帽子的事情讲了一遍,江口课

长仔细听着,从身边地毯上,一把抓起一顶帽子,问轻部谦吉道:“啊,你说的是这顶帽子吧?”

轻部谦吉一见帽子,吃惊地说:“给我看看!”他双手哆哆嗦嗦地接过帽子,细看里面的汗带,“是波赛利诺牌子的,对,是这顶帽子!您在哪儿找到的?”

“刑警在楼下八张榻榻米大小的会客室里发现的,照这样看,凶手戴着帽子,从会客室往外溜时,又把它丢下忘了带走。”

“只能这么解释了。的确是同一顶帽子嘛。”

“好吧,帽子失主很快就能査到,里面刺着S·H两个罗马字母,追査对象就是姓名以这两个字母起头的男子。此外,你们还有什么线索吗?”

新井和轻部默默想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警官们同意他们告退,暂时下楼去休息。

他们走后,侦察课长说:“这案子真怪啦!宝石,帽子,叫人最想不通的,是这顶帽子。根据我们的推测,凶手是特意偷跑回来,取走罪证的。可他又再次把帽子忘在了公馆里,这岂不是个大笨蛋么?嗯,管它呢,再任细搜查搜查房间吧!”

梳妆室内的侦察工作继续进行着,接族下来发现的各种情况,使全体的警官们都感到棘手。房间里的书桌上放着三只酒杯、一只威士忌酒瓶,和一只苦艾葡萄酒瓶,杯子里都、残留着一点点黄色的液体,一只杯子里是威士忌酒液,另外的两只杯子里,全都是苦艾葡萄酒液。楼下会客室里,也发现了大致同样的景象:那里有一张已经动用过,但还没有收捡的矮脚食桌,上面摆着两只酒杯,和一只威士忌酒瓶,刑警发现,两只酒杯里都残留着威士忌酒液。警官们由此而获得这样一种印象:或者是同时,或者在不同的时间里,楼下8张榻榻米的会客室里,有两个人交杯喝过威士忌,楼上梳妆室里,则有三个人喝酒,一个喝威士忌,另外两个喝苦艾葡萄酒。

此外还有一件怪事,楼上楼下大同小异。楼下会客室查出烟灰缸里有几个格贝卓特牌烟头。楼上烟灰缸里的烟头,不是格贝卓特牌的,都是蝙蝠牌和宇宙牌的。宇宙牌大概是白鸟芙蓉吸过的。蝙蝠牌呢?可能是凶手吸过的吧?进一步搜查房间,在隔壁卧室的地板上,检到一段掐灭后扔下的蝙蝠牌香烟的烟头。这些物证,简直象互相串通着,故意戏弄警官们似的。蝙蝠髀和格贝卓特牌……

“真不明白!天知道为什么,这案子复杂透顶了!”江口课长企图在脑子里,建立起某种系统印象,试了几次,总是徒劳,不免有些灰心丧气,一只脚把地板踢得终咚作响。

检察官筱山比左雄,这会儿正在耐心清理着地板上乱糟糟的扔弃物,忽然,他拾起一本显得很旧的书,手指翻开菲薄的书页,惊叫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江口课长闻声朝他走来。筱山检察官脸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把手里的书交给江口课长,说道:“看吧,其中大有文章!”

“《檞寄生》。”江口接过来念出书名,义说:“看起来是本诗集!啊?白鸟荚蓉著——死者是诗人吗?‘献绐我至爱的美智子’一原来,是这女人送给朋友或亲戚的诗。”

侦査课长继续翻阅诗集。翻到最后一页时,不禁失声嚷道;“天哪!”

“又怎么啦?”检察官吃丁一惊,凑过来问道。

“瞧这出版年月——这里不是印着‘明治42年8月21日印刷发行’么?”江口急忙屈指计算,末了说:“距今约有22年了。死者到底有多大岁数呢?假定现年35岁,22年前,她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个女孩能发表诗集吗?”

“可是,可是……”检察官不知所以地混说,“可书上不是明明写着‘白鸟芙蓉著’吗?”

侦查课长断然回答道:“写倒是写着,只是书上的白鸟芙蓉,和这里死去的白鸟芙蓉,肯定不是一个人!20年前另有一个白鸟芙蓉活在世上。”

这番话说出来,房间里立刻变得悄无声息。大家的眼光,仿佛被一根无形的蛛丝牵引着,茫然若失地盯着前方。

天已经大亮了。白昼的光线冷冷清清地照进屋里。在这凉飕飕的早晨空气里,大家交换着焦灼的视线。

这时,房门从外面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打扮得如花似锦的女郎,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在清冽峻严的气氛里,仿佛骤然绽开了一朵明艳的鲜花。

女郎把办案人员扫了一眼,用沉静优雅的语调启齿说话,给人几分矫揉造作的感觉。

“我叫济子,是这家的女佣。这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吧,我上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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