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没有敲门,施顺思看见他进来,朝座位上一靠,说道:“关上门,坐下吧。”

督察没有坐下,直挺挺地保持站姿,“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因为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

“你才是首鼠两端,看风使舵,一脚踏两船的人。为了自己嫁祸官铁花,为了钱背叛甄长官!”“我没有出卖谁。”

石勒痛苦地说,“我亲眼看见他递给你一包东西。是不是一扎扎的钞票?梁熊如果有一千万,你一定超过五千万。”

“史提芬,我没有出卖上司,没有骗你。”

“你他妈的满口胡言。你以为我没有证据,没办法对付你。不过,如果你跟章博士这件事有关,后脑勺子最好装上眼睛。”

指挥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住口。”

他满脸通红地瞪着部属的恨意十足神情,过了很久很久,才无奈地慢慢摇了摇头。

“我从不对你拍桌子、捶板凳、瞪眼睛。你知道为什么?”他恢复了镇定,平静地说,“因为约伯侍奉的神使他恐惧,让他看不到希望,不但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在人世间也看不到,而神的所作所为也常常善恶颠倒。”

石勒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继续两眼冒火注视他。

“你知道我是虔诚教徒,但我不是你脑里的教徒。史提芬,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教徒私底下经常这样想,神为什么一边否定人可以认识神性,又一边教导人不要放弃认识神的努力?”督察的脸上开始出现愕然的表情,难道……难道指挥官的虔诚信仰只是他的面具?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官及时回答了他的疑问。

“就像这个世界,人人都有看不见的另一面。”

施顺思叹了一口气,看得出在为如何选择措词感到烦恼。“信仰虔诚可以让人放心接近。我一直依靠神,躲在神后面保护你。唉,你不知道在他们眼里,你是一只打来打去打不死,讨厌至极的带菌蟑螂!所以,古福成的二十亿只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你是这桩世纪谋杀案预定的第二个目标。”

石勒目瞪口呆,不相信地注视着上司的闷闷不乐神色。“不可能,我只是小人物,没条件威胁人,没条件成为别人的敌人。”

“你忘记了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是小刘拦阻,他们不是已经成功?”石勤执拗地问:“为什么?”“你一直活在死鬼唐佳骐和威廉斯的阴影里出不来。”

“疯子害怕两副骨灰?”“跟疯子的好恶无关。我告诉过你,我们的价值,我们能否存在,全靠我们的主人的十全十美。如果我们的主人被证明出错,我们就是一钱不值。”

“谁是我们的主人?”石勒嚷道。

“唐佳骐和威廉斯想对付的人。”

“他们只是……”

“世界已成定局,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专挑恶根的人不但会一无所有,注定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的挑战只会引起分化、仇恨、混乱和杀戮,是安定繁荣世界的共同敌人。所以,主人不能不干掉唐佳骐督察,不能不布置威廉斯督察死亡的过程。他们看得远,喜欢从一盘棋考虑,深谙危险需消灭于萌芽的道理。他们觉得你不老实,长期收藏着非份念头,让你继续生存会酿生第二、第三个唐佳骐和威廉斯,引发星火燎原,危害世界安全。”

“我不相信,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料子,没有这么‘伟大’。”

石勒说,“你少来这一套了。这种哄死人不要命的大话,疯子、汪孝尔和木桑钦才是高手中高手。”

“你知道唐佳骐和威廉斯是怎样死的?他们喜欢谋杀,因为死人没有威胁,没有不可预测成份,不会更改结局。”

“谁有这种能量?他们是谁?”“世界背后的主人。”

石勒脸孔一阵抽搐,眼睛盯着指挥官的不大自然神色。他当然记得几年前在一个葬礼上的忠告,知道指挥官口里的“主人”是谁。

“你指那个森姆会?哈,我当差这么多年,什么怪诞不经、以讹传讹的谣言没听过?你和甄长官说的森姆会只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交际联谊团体,虽然非富则贵,但人数太少。”

“自有人类历史,从来是少数精英主宰多数人的命运。掌权的人话事。”

“可是……”

“你记得吗?末代总督在一九九五年警告‘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必须依法向港英政府办理登记注册手续,否则会视为黑社会组织加以取缔。”

“我记得。”

石勒对这件事印象深刻,那时候,他当然听得出总督的夸夸其谈就像汪孝尔惯用手法,在强调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守法精神背后,是刻意出难题要中国在世界之前丢脸。

施顺思说,“为什么世界性的‘狮子会’、‘宗教团体’要依法注册,一百五十多年来,森姆会在香港的分会到二零零二年还没有办理社团登记注册手续?只有这个‘黑社会组织’可以这样一直肆无忌惮地公开非法集会?”

“……”

“因为过去和现在,他们的成员都是总督、律政司、法官、主教、律师、议员、高官、富豪……史提芬,法律是他们写的。”

“我们……”

“没有我们,法律只为我们而设。民主世界中他们是主,我们是民,法治跟他们无关。这里是自由社会,但他们比我们更自由。因为他们解释法律,规划法制,他们说了算。”

“你为他们服务?”“我不为谁服务。我只是和稀泥的人,无可奈何的人。他们严守不与宗教争锋戒律,是因为在骨子里,森姆会是信奉唯一真神的宗教组织。他们诅咒其他宗教是拜木偶,是封建落后文明。他们是一种不能容纳异端和追逐独裁的文明。在他们统治下的世界,民主和自由只是消灭异教徒,建立唯一霸权,唯一上帝过程中的骗人手段。虔诚信仰的好处就是让人知道我相信他们说的一套,愿意委曲求全,安身立命,可以信任。我不希望你像唐佳骐和威廉斯一样平白丧命,也不希望因你这种人的幼稚举动令社会混乱、波动、崩溃瘫痪。”

“长官,我们是警察。”

施顺思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督察的前面,盯了这副惨白的脸孔一会,又叹了口气。

“你看见的,保安司因为不肯顺从他们的‘公务员中立’谎言,公开承认所有的高级公务员从来没有政治中立,一直以来都在执行高层指令。媒体立刻一窝风奚落、揶揄,加上‘扫把头’绰号,制造一个穿内裤的玩具进行人格诋毁、蹭蹋,极尽侮辱之能事。你心知肚明,汪孝尔恨你入骨是因为你是警队中唯一胆敢犯大不讳,率队拘捕纠党上街喧嚣的黑社会分子,他就和媒体联手,攻讦你过分使用武力,无良、卑鄙、无耻,是祸港害民的庸官。你说这是什么样的魔鬼社会?能实话实说,敢于承担的官员都没有好下场!我们生活的是不是世纪末的城市?这种无耻的媒体,无良的政客、学者和无知市民值得我们为之服务、献身吗?你如果相信身上的制服代表法治,我觉得只是一套让我笑不出来的笑话。”

石勒看着上司的惨笑脸孔,他很想跟着笑,可是笑不出来。

“我看见他递给你一包东西,长官。”

“那包东西与你无关。相信我,史提芬,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真相。”

“长官,你为了保护他,不惜与我同归于尽?”石勒说,这是心里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我只有这个选择。我知道你发现是我的时候有怎样反应。”

“长官……”

“你就像年轻时的我,不过,你永远长不大!”施顺思眯起眼打量督察。

“也许你不相信,现在的世界,真话假话很难说得清。但我一直觉得,我保护的是年轻的那个施顺思。”

“长官……”

石勒的眼眶开始湿润。

施顺思用劲点头,表示明白督察的感觉。“我们是警察,知道掌权的人一定会使用权力到有界限的地方为止。问题是文明社会的所有法律都是用来限制被统治者,掌权者前面没有界限。他们可以使用仟何冠冕堂皇借口任意滥权。也许眼前的世界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无法说得明白的骗局?人人喜欢口甜舌滑,专心说谎和合作说谎。前几天新闻报道说,因为文件解封,美国前联邦调查局长胡佛被揭露捏造证据,陷害无辜的人证据确凿,可是,现任总统小布什立刻以国家利益借口使用行政手段,命令中止调查。所谓号称民主、自由、法治的国家不也是这样草菅人命,践踏正义,视是非对错如无物吗?”“长官!”“不要误会,史提芬。”

指挥官摇摇头,“年轻的施顺思没有回来,长大的他已经看透世情冷透心,识破人心惊破胆。他只是在胡扯几句连回家也不会发的牢骚。”

“章博士在哪里?长官。”

“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人,只是一个能够让他们放心让我接近的人。我说的一切只是东拉西扯拼出来的图像、没有证据、没有事实。能够确定的人不是成为‘兄弟’,就已经死亡。”

“我没有机会?”施顺思拉近一把椅子,示意部属一起坐下。

“有机会。我知道他们人数虽少,一样走不出所有党派、刚体的规律。派中有派,党同伐异。这些人熟悉权力游戏,为名为利,机会一到,毁灭兄弟绝不手软。你记得连宝山身败名裂那件事吗?”

“那个联合交易所主席?”连宝山一手推动香港股票交易现代化,促使金融市场和国际接轨,六十至八十年代权倾一时。八十年代末期,政府成功地把“联合”、“香港”和“九龙”三会合并为“香港股票交易所”之后,连宝山突然被控非法收取公司上市佣金锒铛人狱,身败名裂。

“连宝山是前‘香港区分坛’兄弟,”

施顺思说,“送他人狱的法官、主控官也是兄弟……”

石勒难以相信地瞪大眼睛。

施顺思继续解释,“他们利用华裔兄弟连宝山控制华资经纪,到他势力坐大,功高震主的时候,为了收回权力,就送他进去蹲牢。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这种地下组织的兄弟更无道义可言,何况连宝山是华人呢!这个人不聪明,不懂得在所有的世界性组织中,凡事总是白种兄弟说的算,因为上帝和耶稣都是白种人。”

“我的机会呢?长官。”

“他们为了便于控制香港,在论资排辈上再加门派之分,把这里的兄弟分隶‘香港区分坛’和‘艾克尔分坛’等六路人马,左右唆使,遥遥指挥。同坛兄弟可以翻面无情,何况不属同路?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就是外人的可乘之机。”

石勒耳朵一竖,坐直身子,问道:“长官,这件案子是‘香港区分坛’利伯恒制造的?‘艾克尔分坛’没有参与?谁是‘艾克尔分坛’坛主?”施顺思倏地阖上嘴巴。他瞪了督察一眼,那目光似乎是怪他多嘴,或者在后悔说得太多。

石勒耐心地等待着,视线一直不肯离开对方的闷闷不乐脸孔。

“史提芬,”

施顺思再次叹了口气,颇不情愿地说,“一个人追两只兔,只会徒劳无功。这时候全力研究那个方程式,及时救出章博士最重要,在整件事里,只有她是真正无辜的人。你看过‘疯狂世界’这部戏的,金钱之前人人原形毕露,亲情人情爱情一下子化为乌有。二十亿钞票堆起来像座小山,我相信只要袖手旁观,让案件里的角色自己选择命运,结局就会出现。”

“汪孝尔像冤鬼一样,缠住我不肯放手,长官。”

“好好利用手里那盒录音带,我相信它能收服这个爱嚼舌头的下流货。”

“甄长官指示不能泄漏窃听电话。”

施顺思惊奇地张大眼睛,“谁说它来自窃听?这不是警方刚收到的邮包吗?为了维护公平、公开、公正原则,在向新闻界公布之前,警方应该让当事人知道这件事,他应当有权利先听内容,还有合理解释的机会。”

石勒的眼睛顿时发亮。他敬礼离开之前,指挥官语重心长地说,“史提芬。你应该长大了。干我们这一行需要懂得自我调节,平衡心理。人人都有弱点,精明的警察都懂得利用它。对付坏人你要比他更坏,对付恶人要比他更恶,在对付小混混的时候也要懂得如何应付高层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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