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一亮,罗用便起床了。昨日县尉等人又与他呈了好些资料上来,都是关于各个村镇之中存在的一些困难户的情况。

这两日他太忙了,手头上这些资料攒了不少,都没时间细看,今日上午没有其他安排,他便早早起来看这个。

看着看着,罗用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换上衣服去了前厅,又差人唤了县尉县丞等人过来。

县尉郭凤来这时候已经起来了,他这也是刚到常乐县不多久,很多地方都还不甚熟悉,再加上又有皇命在身,不敢怠惰。

县丞主簿大抵是还未起来,前些时日收税的时候累得狠了,这会儿应是还没怎么缓和过来,到了罗用跟前,面上都还带着几分倦意。

“我今日一早看了看各村各镇这些交不上税的,发现有些不对。”待人都到齐了,罗用对他们说道。

“何处不对?”县丞出言问道。

“便是……”罗用这才刚要说,便听到外头又有动静,守在外面的差役说县令等人正在议事,对方便说那自己先去小厅等候。

罗用一听是谭老县令的声音,便对外面的差役说,让他们请谭老县令进来,今日这事,谭老县令应该会比在场其他人更加清楚一些。

“怎的一大清早便在这里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谭老县令进来后,便问罗用等人。

“便是我常乐县中这些不课户的事。”罗用先是伸手示意谭老县令落座,然后又对他说道:“我看这些交不上税的,好些人家分明可以划为不课户,怎的他们竟还要缴纳租庸调,而且户数还这般多?”

这时候的人口大多以户数计算,那个村子多少户人,户主何人,家中人丁几口,等等,皆要编写成册,于是又称这些百姓为编户。

以纳税标准来区分的话,这些编户之中又分为课户和不课户,课便指课税,课户指的是需要交纳租庸调和服徭役的编户,不课户便是不需要缴纳租庸调和服徭役的编户,至于地税和户税,通常情况下,只要家中有地可种,只要是作为编户生活在大唐,那一般都是要缴纳的。

不课户这个群体,除了一些贵人以及贵人相关部曲、奴婢等,还有僧尼、老、寡妻妾、残疾等,最后面这几种,就是针对社会上一些穷人无法承担税收的情况。

从前罗用在离石县的时候,虽然这个课户与不课户,区分的标准也并非个个都是严格按照以上标准,但总归是大差不差,怎的到了常乐县,出入竟然这般大,不少残疾人家庭也被要求缴纳租庸调,还有家里明显没有壮劳力,只有一些半大小子的,也是这种情况。

“明府应也知晓,这课户与不课户的划分,并非常常更新,几年一次而已,各地官员在实际评定的时候,往往也都比较严苛,如若不然,上哪里去收那许多税收?”

常乐县现任的县丞,从前也曾经宦游过不少地方,对于这种情况,他倒是见怪不怪,在他看来,常乐县的情况并不算是很差的。

“我虽也知晓此事,却不料我常乐县中竟是这般严重。”在县丞看来还比较乐观的情况,在罗用这里,就显得相当严重了,说到底,各人经历不一样,标准自然也就不一样。

“谭某惭愧啊。”谭老县令汗颜道。

从前也曾有村正里正来到公府之中,想要为他们那里的一些人家求个不课户,先前那个县尉,二话不说就令差役将人给打了出去,几次三番之后,便再没人来求过不课户了。

这许多年过去,当地百姓大约也是对不课户这个东西不抱什么期待了,罗用上任大半年,亦不曾有人向他提过不课户一事。

“明府以为,此时又当如何?”郭凤来这时候问道。

罗用叹了一口气,说道:“重新统计吧。”

“对于那些新划为不课户的人家,若是已经缴纳了税收的,该退回便退回,若是还未缴纳,该免便免了。”

“还有这几户,这个、这个、这个……这些你们皆已了解核实过的,便先免了吧。”

“这……已经缴纳上去的租庸调该如何退回?”

“便从户税里出吧。”

“喏。”

“某今日过来,还有一事相求。”谭老县令这时候又道。

“谭翁请讲。”罗用说。

“常乐县辖下还有一些孤寡老弱,莫说税收,若是无人帮衬,他们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往年我都是从自己的职田里拨些柴米分发出去,略帮一二,不知明府今年是何打算?”

说是略拨一些柴米,实际上谭老县令每年自己职田里的那点产出,基本上都投进去了,若遇着年景不好的,还得拿些薪饷去贴补,因为这个事,家中妻儿颇有怨言。

“往年如何,今年便依旧如何吧,此事还要多多劳烦谭翁。”

“明府何需多礼,明府宅心仁厚,乃是常乐百姓之福。”

也是在同一天,在距离常乐县不远的晋昌城中,陈皎与晋昌县令一起吃酒,唤了付兵曹过来,问他这些时日在常乐县那边的见闻。

付兵曹便把自己看到的都说了,一边说着,一边看那俩人一脸闲暇惬意地呷着小酒,不禁便想起常乐县那边,整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的罗用等人。

罗用当初便是以茶叶买卖为由头,向晋昌这边借调兵力,现如今冬季将至,交易高峰期已经过去,胡商们该走的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唐俭这回又给罗用带来了一个新县尉,听闻乃是圣人钦点,如此,自然也就没了付兵曹什么事。

只是在那常乐县待过了一段时日,看着他们那些人每天忙碌不休,整个常乐县欣欣向荣的场面,再回到这晋昌城,着实就有几分不适应了。

同样都是为官,像陈皎这些个士族出身的,他们天生就是要做官的,做官就是他们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归宿,吃酒享乐都是很寻常的事,时而发个善心,体谅一下民生艰辛,那便是天大的仁慈了。

看他今日坐在这里吃酒闲谈,难道是因为公府之中无事可做了吗。

并非无事,只是那些事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事罢了。

“……便只有这些了?”

“某在那常乐县听到看到的,便只有这些。”

“善,你先下去吧。”

“喏。”

冬季将至,付兵曹也该去准备过冬事宜了,近日在常乐见过了那些县中差役的薪饷待遇,再看看自己手底下这帮人……

行到公府之外的付兵曹,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长安城那边的世族大家们先前挑挑拣拣选出来的一拨青年才俊,这时候正要渡黄河,渡过了黄河,再往西去,便是河西走廊了。

他们这些人还未行到渡口,正沿着黄河往上游行走,在黄河边上遇到一些村民正在吹羊皮筏子。

把空瘪的羊皮筏子吹得鼓鼓的,再把那出气口用绳子紧紧捆起来,然后把各自从村子里担出来的菜蔬等物牢牢捆在羊皮筏子上,推到浅滩,人也坐上去,然后便可顺着水流而下。

这些士族小郎君们从前大多生活在长安城,也不是家族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家族若是不肯提供财力支持,他们自然也就不能去四处游学增长见识,像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们也都是头一回得见。

那些村民里面有个爱说话的少年,还与这些年轻郎君攀谈起来,问他们长安城的事情,还跟他们说,自己今日便是要将这两筐芦菔运到下游的城镇去换钱,过去的时候乘羊皮筏子,回来的时候就沿着黄河岸靠两条腿走回来。

这些小郎君们听着看着,觉得很是新奇,他们见那些村民纷纷上了羊皮筏子,越飘越远,正欲离开的时候,便见那少年人的羊皮筏子被河里的湍流带着打了个璇儿,少年似是有些着慌,没稳住,他那筏子一下便翻了个底朝天,人也栽进了河里……

河岸上那些小郎君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都被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又见那河水湍急,他们这些人皆是不善水性,一时间谁也不敢说下水救人的话。

好在那少年人水性不错,不一会儿便见他在河水里冒了头,一手扯着自己那个羊皮筏子,一边在水中沉沉浮浮,四处寻找,约莫是在找他的那两筐芦菔,只是这河水又深又急,这片刻功夫过去,早已不知把他那两筐芦菔冲去了何处。

“莫要找了,还是快些上岸吧。”这边有个年轻郎君忍不住冲他喊道。

“……”那少年却没有搭理他,在水中沉浮着,被河水带着往下游飘去,不一会儿又见他爬上了羊皮筏子,目光依旧在周围的水面上不断寻找着。

这些士族出身的小郎君们就站在河岸上,看着那少年人在河面上踟蹰着寻找着,慢慢随着河水越飘越远,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郎君们还是快些赶路吧,莫要误了今日的渡船。”

“……走吧。”

马蹄踩在路面上发出哒哒声响,马车摇晃着,车窗外面便是浑浊湍急的黄河水,黄河两岸是延绵不绝的苍莽河山。

行走在这山河之间,年轻郎君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天地之浩大,以及人力之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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