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卷,窗外的树叶又掉光了。

苏起最后压了一下腿,抬头时,见练功房外的树木光秃秃的。

下课了,她换衣服鞋子时冷得瑟瑟发抖。

付茜忽问:“苏起,你以后想读哪个高中?”

云西中心城区有五所高中,好学校只有云西市第一高级中学。另外几所升学率低,学风也差。

苏起想也不想,说:“我要上一中。”

“除了体育生,高中不招其他特长生了,你知道吗?”付茜忧伤地说。

艺体班只有一届,更像是个试验。在她们之后,实验中学没再招过专门的特长生班。艺体班里很多是低分进来的,如今面临高中,没这个优惠了。

“不过你成绩好,肯定能考上。”付茜说。

苏起说:“还有一个多学期呢,你加油复习嘛。”

“但学习好难呀,我的脑袋转不动。”

苏起不知道怎么接话,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走出练功房,天色昏暗。

他班的学生早放学回家了。

苏起今天要做值日,得回趟教室。

她有些忧心,路子灏和李枫然的成绩都不错,梁水马马虎虎,但他拿了好几个短道速滑的奖项,上一中是板上钉钉的。她担心林声,林声的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数学尤其差。路子深给她补了一个暑假后,这学期好点儿了。要是寒假能继续补就好了。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四十几张椅子齐齐倒立在课桌上,四脚朝天的样子。

苏起看其他人下课时间还早,也不急着做值日,把自己的椅子放下来,拿出刚买的新本子。她最近喜欢收集漂亮本子,总忍不住买,零花钱都花光了。

下午她给王衣衣写了封信,现在检查下错别字,就可以寄了。

她看着看着,发现“梁水”出现的频率有点儿高。从生活小事到心情感叹,哪儿都有“梁水”。

她愣了一下,心跳有点加快。

梁水……

这两个字真好看,她无意识在空白信纸上写,写了一遍,觉得“梁”下边的“木”写大了;又写一遍,“水”字的一撇撇远了;她一遍遍地练,写啊写,终于写了一个完美而潇洒的“梁水”。

真好看。

那两个字飘逸地站在纸上,像一个挺拔的人儿。

她很满意,原来她这个手残也能把字写得这么好看。

正开心瞧着,走廊上有人走过。苏起猛回神,只是隔壁班逗留的同学。苏起一看满纸的“梁水”,吓一跳,赶紧把纸撕了,丢去垃圾桶。她怕被倒垃圾的人发现,又把那张纸撕成了无数个写着“梁”和“水”的小方块,再把每个小方块撕得粉末末,跟下雪似的洒进垃圾桶。

最后拿扫帚把里头的垃圾跟炒菜似的翻了一道,这才落下一大口气。

她放下扫帚走回来,经过梁水的课桌,心头忽地一动。一个小小的心思冒出来。

她跑出教室,在走廊上、楼梯间、栏杆边望了一遭,到处都没人。

她回到梁水课桌前,丢了本自己的书在地上,打算如果有人进来,她就假装捡书。一切准备好,她把挂在课桌上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偷偷往里边瞄。

梁水的课桌抽屉不算整齐,但也不凌乱,左边胡乱堆了一摞课本,右边一摞作业本和《灌篮高手》还有《犬夜叉》漫画书。上头放着一包薯片和绿箭口香糖。

很普通的男生抽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苏起觉得很稀奇,甚至觉得他抽屉里有木头香和书香,她好奇心爆棚,仿佛这里是秘密花园。

她抽出他的数学书翻看,上头居然有很多笔记和公式,男孩的字飘逸潦草,看着很利落,特立独行。他的数字,尤其是4,5,9写得特别好看,还有字母xyzπaβ都写得很潇洒。

她仿佛在欣赏名家大作,开心地看了好一会儿,又翻出英语课本,只见很多分辨不出来的鬼画符和蚊香乱圈圈,一看就是上课打瞌睡手指不受控制留下的印迹。

但她忽然看到了她的名字,

“su qiqi”

是用艺术体写的,字母s写得尤其洒脱漂亮。她还来不及惊讶欣喜,发现下面还有其他人的。

“liang shui”

“li fengran”

“lin sheng”

“lu zihao”

原来是上课的时候无聊在画字体。

苏起把他的课本原封不动放回去,捡起自己的书,起身,又见他课桌上画了个憨头憨脑的光头小和尚,旁边站着一只狗。

苏起:“……”

再一看,前边自己的椅子背上有一行字:

“苏七七是只猪。”旁边画了个小猪头。

苏起:“……”

鬼知道那是他上什么课的时候刻上去的。

她坐回座位,掏出草稿纸,学着梁水的笔迹在上头练习abcd英文字母,写了没一会儿,窗外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步两台阶,很轻跃。

苏起听得出脚步声是谁,假装没听到,飞速掏出英语单词本抄单词写作业。

等等,她为什么要装?

脑子还没转过来,梁水已走进教室。

她没抬头,仿佛此刻写的是重大机密,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梁水走下讲台,穿过通道,纳闷道:“今天不是你值日吗?还没扫地?”

苏起陡然想起正事,猛地抬头。

梁水刚训练完,一脸潮红,发带箍在额头上,头发湿成一簇簇的,手臂上还挂着几滴汗珠。

苏起说:“你别着凉了。”

他呼吸声很重,把运动包放在桌上,拿毛巾擦了下汗,又把发带扯下来,揉头发。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运动过的蓬勃少年的味道。

她回头看他,他拿毛巾搓着自己的头发,像搓着一只大狗头。

他拿眼角斜她:“看什么?”

苏起眼神慌忙落桌上,见他的腕带和发带堆在那里,胡乱说:“臭死了。”

“臭么?”他漫不经心的,随口说,“你帮我洗啊。”

苏起:“行啊。”

梁水倒愣了一下,狐疑:“真的假的?”

“真的。”苏起一把抓住那团黑色,手心的触感温热而湿润,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明天给你。”

梁水还不相信:“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苏起不搭理他,也不看他眼神,继续假装非常认真地写作业。

梁水收好毛巾,灌了瓶水进肚,见她还坐在位置上写作业,走到教室后头去,拿起扫把,从一组开始扫地。

苏起听到动静,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忙起身说:“还是我来扫吧。”

“少给我装。”梁水哼一声,他弯着腰扫地,头也不抬,“一值日就偷懒。我算摸透你了。”

苏起吐吐舌头,偷笑着拎了拖把出去。她轻快地走上走廊,哼起了歌:“我的世界变得奇妙而难以言喻……”

水池在走廊尽头三班的门旁,她拧开水冲洗拖把,一边冲一边晃着拖把杆扭腰跳舞:

“一开始我只顾着看你,装作不经意心却飘过去,还窃喜你没发现我,躲在角——”

梁水拎着垃圾桶过来倒垃圾,一副看着傻子的表情。

“……”苏起闭嘴,收表情,用力地挤拖把,水龙头流水哗哗。

梁水对她这样子早习以为常,白眼都懒得翻,他把垃圾从楼道里倒下去,见她洗拖把洗得费劲,从她手中拿过拖把杆,说:“我来。你把垃圾桶拖回去。”

“哦。”苏起拖着空桶子回去,脚步轻得能起飞。

回到教室,李枫然刚好上楼来。不到半分钟,梁水拎着拖把回来了,路子灏林声和他一起。

大家收拾好教室,关上门窗回家。

深秋初冬,夜风寒凉。

梁水用力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

苏起刚把自行车推出车棚,猛地一顿:“完了,我手套忘在教室了。”

梁水皱眉:“你怎么不把自己丢教室啊?”

李枫然正要说什么,梁水已褪下自己的手套,不客气地砸苏起脑门上。苏起哀怨地瞪他一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套戴好:“哇,你手怎么这么大?”

梁水没搭理她。

“感觉你手套也是臭的。”她故意说。

梁水忍不了她了,回头要抢自己的手套。苏起已迅速溜走,一踩自行车骑过了操场。

她心情很好,踩着单车,忽然提议:“我们去玩赛车机和篮球机吧。”

路子灏说:“哎,不行。我爸最近在家,回去迟了会训我的。”

大家同情地叹了口气。

暑假路子深上大学时路耀国回来过一次,国庆假期回来一次,前段时间又回来一次。特别勤。

林声说:“看来你爸爸很想你和你妈妈。”

路子灏吐苦水:“但他管我管得太严了。”

一路聊着天回了家。

苏起一进门就拿了水盆和香皂,蹲在厕所里给梁水洗腕带和发带。

苏落走进来,说:“姐姐,你在干嘛?”

苏起吓了一跳,说:“不要你管。”

可苏落那小崽子眯着眼睛打量几下:“这是水哥的吧?”

苏起心里一惊,慌得像做贼一样。没想苏落接下来说:“你怎么这么好,帮他洗东西?是不是你干了什么坏事,被他抓住把柄了?”

苏起说:“大人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嗯?作业写完了吗?课文背诵了吗?明年小升初考试准备好了吗?”

苏落挠挠头,说:“操心你的中考吧。切。”

苏起扬手:“你跟我说什么?‘切’?苏落你是不是没大没小了?!”

苏落抱着脑袋逃走了。

“下次给我等着。”苏起重新蹲下洗带子,洗着洗着,想起苏落说的话。

抓住了把柄?

唔,如果她是一只猫,她一定被梁水揪住了尾巴。

苏起:“喵~~”

她开心地喵喵叫着,把腕带洗得喷喷香,又担心天气冷迟迟不干,把小太阳拿出来烤火。

她守在旁边跟翻煎饼一样,又怕烤不干又怕烤坏。

隔着木窗玻璃,巷子里几个妈妈在交谈。

“转过年就中考了,又不能特招,我快急死了。”这是沈卉兰的声音,“等寒假再请子深帮她补习。最近在家也别画画了。”

康提不担心梁水,问:“七七成绩还行吧?”

程英英说:“考一中应该没什么问题。她最近学习也勤奋了点儿,不过老师说上课还是喜欢讲小话,还偷吃零食。这孩子啊,说不听。”

正说着,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是花瓶砸在电视机上。

谈话声戛然而止,巷子里各家的窗户都静了一秒。只有李枫然的窗口传出钢琴声。

下一秒,女人愤怒而悲怨的哭嚎声刺破夜空:“路耀国你这个狗杂种,我捅你先人!”

琴声骤停。

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巷子,尽头那户人家,椅子砸墙声,玻璃崩裂声,仿佛要拆了家。

几个妈妈们对视一眼,大事不好,立刻赶去路子灏家。男人和孩子们也随即赶去。

路子灏家中一片狼藉,被砸得稀巴烂,陈燕把能看到的一切都砸了,还不满意,抓起凳子往桌子上砸;路子灏站在墙角,呆若木鸡。路耀国则垂着脑袋坐在一旁,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

康提和程英英拦住情绪激动的陈燕:“这是怎么了?”

陈燕已哭得满面泪痕:“路耀国你个没良心的狗畜生,你他妈以为自己是皇帝?啊?给我搞个婊子和杂种出来!我给你们路家生了两个儿子还不够,你还在外边做窝。你在广州跟人家庭美满,我在云西给你守活寡,你这狗日挨千刀的也不怕报应!”

在场之人全都震住了。白炽灯照得人面色惨白如鬼魅。

“九岁了。”陈燕抓着程英英的手,嚎哭,“广州的那个杂种都九岁了!我被他骗了十几年!”

邻居们满脸惊骇,谁都不知该如何劝了。

陈燕怒极攻心,上去扑打路耀国的头:“我嫁给你十几年,做过半点对不起你路家的事没有?你这花花肠子怎么不烂穿了你?你老子是这种货色,你也是这种货色,你们路家全是些狗杂种!”

“你跟老子别骂长辈啊!”路耀国被她打骂着,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把她一推,“我在外头拼死拼活养家你管过我的心思没,你在家里头做太太吃喝玩乐谁给的你钱?”

“我吃喝玩乐??你——”陈燕气急,指着他的鼻子。忽然——

“畜牲。”角落里,路子灏脸色铁青。

陈燕吓得震住了,在场的父母皆是心惊。

屋子里一片死寂。

屋外北风呜咽。

路子灏一字一句:“流氓。混账。下三滥。”

路耀国惊愕,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儿子之口。儿子骂老子,大逆不道啊。顷刻间,震惊转变为羞辱愤怒,他抄起被砸断的腿凳子就朝路子灏打下去。

林家民冲上去拦住:“你这是干什么?!”

梁水立刻将路子灏扯过来,扯到众人所站的区域,双手将他护住,路子灏已是泪流满面,嚎哭着吼道:“你就是个伪君子!”

这一声控诉悲愤而绝望,

路耀国怔怔站在原地,手一松,棍子掉在地上,人也忽地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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