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冬夜,江风肆虐。

长江似一条宽阔而黑暗的荒原,荒原边上灯光点点。那是北门街道的灯火。

北门街道挨近防洪堤的地方是南江巷,两排面对面的平行矮房屋,几道黄色的灯光从各屋门窗里铺陈出来,交错连接着对门的房子。

有一处红瓦上,漏出一个亮着日光灯的小阁楼,像黑夜中的一个小灯笼。

那是梁水的房间。

男孩的抽泣声隐隐约约。

路子灏趴在梁水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哇哇直哭。

梁水和李枫然垂着脑袋坐在床边,不知怎么安慰他。

路耀国一直是路子灏的骄傲,或许正因为爸爸常年不在身边,孩子只能通过自我美化——我爸爸去大城市工作,去闯荡,去干大事了——来满足那块缺失的心。陈燕是这么告诉他的,路耀国也是这么做的,他每次回来都带着最新最好的零食衣服和玩具,跟巷子里的小伙伴讲天南海北的故事,是一位神奇的见多识广的爸爸。

可今天,这个闪闪发亮的形象破碎了。

路子灏哭得声嘶力竭,小伙伴们互相交换眼神,都不知该怎么办。这是一件大人都无法处理的棘手的事。

苏起看他哭得头上脖子上全是汗,找了梁水的毛巾,从他后脖颈塞进去,隔着衣服和后背吸汗,以免他感冒。

林声干巴巴地说:“路造,我爸爸也很烦的,嘴上说很多大话,但其实他一点儿也不了不起。你看,我都没钱买好的画笔。”

苏起也赶忙说:“我妈妈上次还跟我爸爸吵架了,我叔叔又把我爸爸的工程搞烂了,保修费都收不回来。我妈妈很生气。”

李枫然默然半刻,说:“我爸爸……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一周四天住医院。不住的时候,也很少看见他。”

梁水耸了下肩:“我爸爸跑了。”

路子灏哭声小了,终于开口,赌气道:“我要去上海找我哥哥,我再不回来了!”

虽然是气话,但大家依然担心。

李枫然轻声问:“那你妈妈呢?”

路子灏这下不吭声了,又涌出一行泪,他忽然翻身坐起来,满脸通红:“我要去广州打死那个叫路子程的人!”

那是路耀国在外头生的九岁男孩。

这时,苏落跑上楼来,把自己新得的变形金刚塞到他手里,说:“子灏哥哥,送给你的。”

路子灏抹了下眼泪,握着变形金刚的拳头。

苏起从背后搂着苏落,忿忿地说:“要是我爸爸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弟弟,我一定打死他!”

苏落扬起脑袋望姐姐:“可你也总打我。”

苏起:“你懂什么?我是带着爱地打你,那个的话,我会带着恨打死!”

苏落:“你能不能带着恨地不打我?”

苏起“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苏落摸摸手背,闭了嘴。但隔了一秒,他问:“子灏哥哥,你的爸爸妈妈会离婚吗?”

这一问,屋子里没了声响。

路子灏也愣住了,迷茫而又惊慌地看着自己的伙伴们。

梁水低声问:“你希望他们离婚吗?”

路子灏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那是他的爸爸,他哪里能真的希望爸爸去广州那个家再也不回来了呢?

但他很快坚定道:“我听我妈妈的,我妈妈说什么,我都支持她。”

他话音一落,梁水道:“不管他们怎么样,我们都支持你。”

苏起和林声立刻点头:“我们都支持你!”

李枫然:“对。”

苏落挥拳头:“我也支持你子灏哥哥!”

路子灏嘴巴一揪,又哭了起来。

陈燕最终没有跟路耀国离婚。

陈燕的弟弟,路子灏的舅舅上门来把路耀国狠揍了一顿,还找来路耀国的父母兄弟让给个交代。路子深也从上海请假回来了。路耀国把家里的房子过到陈燕一人名下、所有存款转到陈燕卡上。待收的工程款合同也悉数上交,以后由陈燕弟弟去广州收款。家中财政大权全到陈燕手里。

当然,这些事发生在孩子们上学期间,他们不知道过程,只知道结果——路耀国再不去广州了,留在云西做生意。路子灏的奶奶过来带孙子,陈燕去超市上班。

大概经历了一个月左右,这场风波就散了。南江巷又恢复了平静。

苏起起先在想,大人们会不会看不起路耀国,对他冷眼相看,因为他做了丑事,欺负了陈燕阿姨;而路耀国会不会闷闷不乐,因为他再也不见到广州的那对母子了。

但并没有。

大人们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路耀国生病的时候,李援平给他介绍了医生;他做生意,苏勉勤给他介绍了人脉;林家民还帮他修了摩托车。

路耀国在南江巷生活得很开心,老家的风土人情、饮食气候他都觉得舒适。见到孩子们依然笑眯眯的。

苏起不理解,为什么他做了坏事却被原谅了;尤其是陈燕阿姨,为什么那么轻易原谅了他。

她问程英英,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

苏起忿忿地说:“你们大人分不清楚是非对错。哼!”

之后一天,苏起和林声无意听到程英英和康提的对话:

程英英说:“你啊,别什么都写在脸上。下次对路耀国客气点儿,燕子既然选了忍,我们旁人就什么都别说。成天不给他好脸色,这不是帮她出气,是在天天提醒她这道疤啊。”

康提道:“我见他就烦。燕子昨天又跟我哭了,说一想到广州那个,心里头就恨,恨不得捅死路耀国。想离又怕养不起两个儿子,怕影响子灏读书,怕他叛逆变坏,怕子深上大学没生活费,怕他找媳妇人家嫌弃他单亲。更怕路耀国把钱都给那头,自己儿子吃亏。这女人呐,一当了妈就什么都只为孩子想了。”

程英英:“好在两个孩子都争气,又孝顺,不然真是没半点指望了。我倒没看出子深这孩子这么大担当。回来说要改姓陈,不当路家人了,把路家亲戚吓得。居然还说要告他爸什么事实重婚。”

“路家就出了这么一个高材生,谁舍得?”康提叹,“子深长大了啊。要不是他,路耀国能那么乖乖听燕子的?子灏成绩也好,都是读书的料。不像广州那个,听说学什么都不上道。哼,”说到这儿,康提刻薄道,“智商遗传妈,估计那婊子就是个蠢货。”

苏起并不明白大人的话,说得家庭像是一个利益集合体一样,做决定不是出于爱或恨,而是各种权衡。反正她理解不了。

林声也理解不了,只说了句:“子深哥哥好酷。”

到了寒假,路子深在上海打工,不肯回来,表达对他爸爸的不满。路耀国给他打电话不接。陈燕心疼得在电话里哭,说过年怎么能一个人住在宿舍。路子深拗不过他妈,腊月二十八回了家。之后本想提前走的,但路耀国表现很好,在家里忙上忙下,对妻子是又道歉又买礼物。毕竟是至亲,路子深便没再摆脸色下去。

他寒假待了一段时间,又给林声补习了数学。

寒假一过,初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

新学期刚开始,除了体育生,艺体班其他特长课全停了。提供场地,不再强制上课。

班主任说,大家好好复习,准备中考。

但班上学生文化成绩差,很多人都不指望上一中,很多人已准备上中专。气氛倒也并不紧张。

梁水依然在训练;李枫然也依然练琴。

但苏起不跳舞了,路子灏更是从画画课中解放了。两人每天留在学校,一边等梁水和李枫然,一边帮林声补习数学——她也暂时不画画了。

林声数学成绩差,能拖四十几分。他们几个里,就属她考一中最悬。

苏起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林声能考取一中:“声声,你看你,是个软咚咚,”说着戳一下她的脸,戳得她脑袋晃了晃,“要是不跟我在一个学校,别人欺负你怎么办?那些坏男生骚扰你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听见没有,和我还有大家在一个高中,我才能保护你。听见没!”她握紧拳头竖在她面前。

林声也学她握紧拳头,点头:“我加油!”

路子灏严肃道:“七七你能不能别打岔,抓紧时间!”语气温和,“声声,看这一题!”

苏起翻了个白眼,林声微笑着低头看题。

路子灏的数学成绩最好,多半时候由他给林声讲题,苏起偶尔跟着听,大部分时候自己在一旁写作业。

写完了时间还早,就去操场练习立定跳远、仰卧起坐和800米——中考要考体育。

那天苏起蹦跶去操场,路过琴房,听见李枫然在谈一首很简单的曲子《永远同在》。是那年夏天小伙伴们一起看的《千与千寻》片尾曲。

音乐很神奇,听着曲调,过去的回忆就自动浮现眼前——梁水的阁楼里,孩子们排排坐在席子上,望着盗版碟播放出来的画面。

她偷偷猫进去,坐在琴房后头的椅子上听。

李枫然背对着她,背脊挺直,头颅微垂,他的脸映在黑色的钢琴漆面上,变成了黑白色,安静得有些孤独。

苏起听着音乐,走了神,她试图回想小学毕业时李枫然的样子,梁水的样子,他们所有人的样子。

可奇怪的是,明明才过去三年,她却记不太清了。

她记得发生过的事情,但已记不得他们当时的样子。

只是发现不知不觉中,忽然大家都长高了,发育了,挺拔了。

不知什么时候,钢琴声停了。

李枫然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中,他手指离开琴键,坐了几秒后,回过头来。

苏起和他对视,眼神已穿透他,看向了更远的方向。

“七七?”

苏起回过神,说:“真好听,想起去年夏天了。”

李枫然说:“我会想起每个夏天。”

苏起又歪头回味了一会儿,跑过去趴在琴边,说:“怎么忽然弹这么简单的,课间放松?”

他淡笑:“算是吧。”

苏起垂眼,拿手指戳一两个钢琴键,忽问:“风风,你会觉得辛苦吗?”

李枫然微愣:“什么?”

“练琴啊,每天练琴辛苦吗?孤独吗?”苏起歪着头看他,漆黑的眼睛像水洗过的玻璃珠子。

他怔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答。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不答,苏起也不在意,她戳着哆来咪发,说:“音乐有开心的调子,也有悲伤的调子。但音乐是幸福的。风风,我是这么觉得的,嘻嘻。”她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己是瞎说一气。

李枫然微微笑:“我知道。”他看着琴键上的她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轻快地胡乱地跳跃地弹出一串不成曲调却很好听的钢琴音。这样的音乐也是幸福的。

好一会儿了,他问:“你怎么经过这里?”

苏起瞪圆眼睛,一拍脑袋:“啊我要去练体育。跟水砸约好了的,完了完了,他要骂我了!你跟我一起去吧!”

李枫然道:“水子带我练过了,我中考体育没问题的。”

“……”苏起惨叫一声,“我先走啦风风拜拜!”

她一溜烟儿地跑出去,李枫然才慢慢说了句:“拜拜。”

估计这冒失鬼是没听见的。

苏起冲到田径场上,人都快跑断气了,却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梁水果然没给他好脸色,眼神跟刀子一样,斥:“苏七七你有没有时间观念?!”

苏起眼珠一转:“我去找风风了,想拉他一起来练!”

梁水冷着脸,抱着手,一副我倒要看你编出什么花儿来的样子,说:“然后呢?”

“然后风风一首曲子弹了好久好久好久才弹完,等弹完了他才告诉我,他练过了。”苏起叹气,“你看他这个人,也不早跟我说,害我等那么久。我刚刚就已经说过他了。”

梁水看着她:“……”

他才不信她的鬼话。但也懒得追究,板着脸领她去沙坑。

她尾巴一样跟着他,讨好地说:“水砸,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梁水的脸有些绷不住。

苏起再接再厉:“真的,水砸,你——”

梁水:“给我闭嘴。”

“噢。”她知道已经把他哄好了。

两人走到沙坑边,他教她立定跳远的正确姿势。

“双脚与肩同宽,预摆的时候腿站直,下蹲,手臂尽量后摆,跳的时候前脚掌用力蹬地——”

话音未落,梁水向前跃起,身体舒展,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到了两三米外的沙地里。他落下后,又往前轻跳几步,出了沙滩。

苏起看得满心佩服,她学着他的样子摆臂,蹲起,用力一跃。

咚。

她只能跳一米多。

梁水站一旁,噗嗤一下笑得弯了腰:“苏七七你跟只猪一样。”

苏起气得跑上去打他,梁水一边笑得直不起腰一边抬手挡她的袭击。两人正闹着,一道身影从立定跳远处飞跃过来,身子矫健,跳了近2米。

是梁水他们体育队的张余果。

她转身拍拍裤子上的沙,跳到一边,笑道:“好久没跳远了,成绩居然还不错。”

苏起跑过去看看沙地里自己的脚印,再看看她的脚印,有些羡慕,说:“我要是能跳那么远就好了。”

梁水隔着沙地瞅她半晌,说:“没事。你这个已经达标了。只要姿势对,多练几次能跳更远。”

苏起有了信心:“真的?”

“真的。”梁水说,“不过跳我那么远不可能。”

苏起忍不住笑着跑过沙滩,冲去他面前推了他胸口一把。

梁水被她推得后退两三步,笑着转身,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他走。

张余果问:“梁水你去哪儿?”

梁水指了下苏起:“给她记仰卧起坐。”

张余果热情道:“要我帮忙吗?苏起,我来帮你吧。”

虽然梁水和她很熟,但苏起和她不熟,她摇了摇头:“谢谢啦,不用。”

“那好吧。”张余果也不强求,自己去训练了。

梁水拖了个垫子过来给苏起练仰卧起坐。

苏起坐在垫子上,瞥了一眼远处的张余果,忽问:“水砸,你为什么没找女朋友谈恋爱啊?”

梁水好笑:“你以前不是说,上网,抽烟,打桌球,谈恋爱,都不好么?”

苏起让自己看上去很随意的样子:“我看你们体育队谈恋爱的很多,好奇嘛。明明一直都有那么多人给你写情书。你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梁水被她这么一问,竟认真想了半刻,最后摇头:“没有喜欢的。”

“怎么会一个都没有呢?给你写情书的人真可怜。”苏起话这么说,心里却窃喜,“那这样吧,你说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去帮你找好不好?”

可梁水只想了一秒,就说:“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我只知道,反正到现在,没有哪个让我觉得我喜欢。”

苏起不知是喜是忧,又见张余果看着这个方向,小心地问:“我觉得张余果很好看,和你就是队友,你这都没考虑啊?”

梁水正弄着秒表,随口说:“我觉得你很好,和我还是邻居,我是不是也得考虑你?”

这十足的漫不经意的玩笑话,却叫苏起心狂跳不止。

好呀!考虑我呀!

但她故作嫌弃地“切”了一声,梁水瞧她半刻,唇角一勾,道:“让我猜猜,你在这儿跟我磨磨唧唧说闲话是为了什么。”

苏起心一紧,他猜到了?

梁水站在垫子旁俯视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是不是又想偷懒不做仰卧起坐?”

苏起:“……”

嗯。你猜对了。真棒。

“行了。开始!”

梁水给她计时数数。

苏起躺在垫子上仰卧起坐,做了没几个,她的脚不自觉往上翘起。

“10,11,12——”梁水瞟了眼她翘起的不安分的脚,数着数着,单膝跪下去拿膝盖和小腿压住她的脚背,“13——”他无意扭头看她,苏起正好一下子用力坐起来,差点儿撞到他脸上。

两人的鼻尖只差几毫米,她的心突地一跳,霎时面如火烧。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睛清澈澄明,眉心微微蹙着,呼出的热气撩在她嘴唇上。她脑子里空白一片,但只是一瞬间,他自然地扭过头去了,看着表继续:“14——”

苏起也瞬间倒了下去,只见天空蓝得像宝石。

“15,16——”

她近乎机械地起起落落,每起一次,都能凑近他的侧脸,看他仿佛如一幅画印在她眼前——他低垂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弯弯的耳朵,连头发的长度都很完美。

苏起觉得自己像是脑子出了问题,紊乱了,他的声音在她耳朵里都混乱了。

“30,慢了,”他语气不佳,“31,苏七七你给我快点儿——”

煎熬,心跳。

每起一次,都能闻见他的气息;每起一次,他的声音也更清晰,

心跳要疯了!

好不容易——

“时间到!”梁水松开她的腿,站起身,“44个,不够满分。”

苏起坐在垫子边喘气,心脏跳得像要爆炸,一句话说不出来。

梁水瞧她半刻,说:“苏七七你不行啊,还要多练。就一分钟的仰卧起坐,你看你脸红成这样。”

嗯,你说什么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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