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水滔滔地流着,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兴北公司那辆高级轿车顺着江畔开来,在江堤阶口猛然刹住。

吴振庆首先下了车,独自迈下江堤。

王小嵩接着下了车,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台阶的底层站住,吴振庆倏地转向王小嵩:“你那位宫本达夫先生到我家用金钱收买我,这件事你知道吧?”

王小嵩从容地回答:“知道。”

吴振庆又问:“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对不对?”

王小嵩摇摇头:“不。这是宫本健太郎先生,为了达到其目的,交代给我的使命的一部分……”

吴振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么你这只吃日本食的狗,为什么不亲自到我家去进行收买?啊?!那不是更能证明你的忠心么?!”

王小嵩不说话。

吴振庆松开手,背过身去,双手叉腰,望着江面,愤慨地说:“你居然好意思!我问你,是不是你对我们兴北公司的房地产经营状况进行过调查……”

王小嵩仍然非常从容:“不错,是我……”

江风很大,吹起他们的头发,将吴振庆的西服吹得飘了起来。

吴振庆继续声讨:“也是你,把我像一只蛤蟆一样剖析给宫本达夫看,为了使他收买成功,对不对?”

“我们已经分开十年了,我并不了解你如今变成了怎样的人。我只不过告诉他,你喜欢开门见山、直来直去……”

吴振庆喝道:“狡辩!这些还不够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王小嵩说:“我对崎丸公司有这种义务,我欠宫本家族一份情感……”

吴振庆猛地朝王小嵩转过身,一挥手臂,打断他:“那么你对我呢?我们当年的友情、当年的义气,换来的就该是今天这些背地里的勾当么?!”

王小嵩真诚地看着他:“那么你也要求吧,要求我怎样报答你?我会牢牢记住,会考虑你的要求的。”

“你!……你真是我当年的好兄弟!”

吴振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说了,并狠狠扇了王小嵩一记耳光。王小嵩瞪着他愣了许久……许久……

王小嵩将一只手插入西服内,抽出一个大信封,抛在地上,然后,转身走上江堤。

吴振庆捡起信封——抽出其中的东西一看,是兴北公司那份内部保密材料、情书和照片……

吴振庆猛地一愣,脑子里联想起小高的汇报,忽然恍然大悟,拿着信封,追上江堤。

吴振庆终于追上他,倒退着走在他前边:“你娇气什么你,你成了半个日本人就了不得啦?一耳光的委屈就承受不了啦!你给老子站住!有些事不谈个一清二楚你休想走!”

王小嵩不得不站住了。

吴振庆说:“我知道那些东西是你从什么人那儿得到的。你得到了究竟想干什么?必要的时候要挟我?那为什么又还给我?用不上了?”

王小嵩说:“要谈个一清二楚,咱们之间也得先扯平了再谈,否则这世界上没公理。”

吴振庆问:“怎么扯平?”

王小嵩也狠狠扇了吴振庆一耳光:“现在就算扯平了,还谈不谈?”

吴振庆点点头:“谈!”

王小嵩说:“要谈你自己对着松花江谈吧!我已经觉得,谈什么都没意思了!如果说我从前真的欠你什么,在这个信封里,我塞进了对你的报答……”

他转身独自离开。

吴振庆大声说道:“你要是走,我以后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句话起了作用,王小嵩站住了。

他回头看时,吴振庆已朝相反方向走去。

王小嵩望着吴振庆的背影,追去。

吴振庆走得很自信——仿佛脑后长着一双眼睛,看见王小嵩在跟着他。

吴振庆走到大堤台阶口那儿坐下了。

望着江水的吴振庆,感觉到王小嵩在他身旁坐下了,却瞧也不瞧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乖乖地坐在这儿的……”

王小嵩掏出一支烟,却没摸到打火机,说:“火……”

吴振庆按着打火机,仍不看他,只将手伸向王小嵩。

王小嵩吸着烟后,也望着江水说:“我不回来又怎么样?”

吴振庆仍旧望着江水:“你走就走,那也没什么……时间很厉害……”

王小嵩回答:“什么意思?”

吴振庆感伤地说:“时间能抹平许多东西,能使曾海誓山盟过的情人再见时关系平淡,能使亲兄弟般的友爱变得似有似无,能使我们自己的心变得麻麻疤疤的,使我们自己常对自己感到惘然、沮丧……”

王小嵩沉默不语。

吴振庆问:“如果我真被收买了,你会对我有何感想?”

王小嵩回答:“我会替日本人庆幸,也会有一种轻松感。”

吴振庆又问:“因为你自己不辱使命?”

王小嵩回答:“是的。”

吴振庆终于扭过头来,看着王小嵩。

王小嵩仍望着江面。

吴振庆难过地说:“想不到,你变得对什么事都如此漠然……刚见面我就多少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想说……今晚你回答我的一切话都使我……使我心寒……”

王小嵩说:“你被不被收买,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对我的行为,总要有个交代;你对你的行为,也总要有个责任。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都该自己对自己的行为有主见了。我想,宫本达夫,绝不是第一个想用金钱收买你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收买者一般是在火坑边上进行收买的,而不是在火坑里。掉进火坑的人常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既不曾多么希望你被收买,也不曾为你千万别被收买而祈祷。我只不过冷静地期待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十年后的今天,生活再还给我一个怎样的吴振庆……”

“你现在究竟认为我是怎样的?”

王小嵩看他一眼:“我比以前更钦佩你了……老宫本先生本企图在谈判桌下达到目的的特殊方式,不是许多人都能立于不败之地的……”

“这只老狐狸!”

王小嵩觉得这样说有欠公道,就说:“中国的狐狸现在也不少,这样达到目的的方式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老宫本先生精明,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如果因此而说他是狐狸,那么他有时又是一只非常富有人情味儿的狐狸,就像童话故事里那只叫列那的狐狸。尤其对他所器重和诚心诚意栽培的人,有时候好得几乎像一位有责任感的父亲,将他的一切狡猾、精明、谋事手段、成败经验和教训,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

两人就这样心情复杂地坐在江边,在风中抽着烟,开始了王小嵩回国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心碰心的谈话。

吴振庆问:“你尊敬他?”

王小嵩说:“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吴振庆说:“你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

王小嵩纠正说:“应该说他想使我学到很多。”

吴振庆说:“这有什么区别?”

王小嵩把烟丢到江中:“一切事情,只有人觉得有区别的时候,才有区别——该我问你些什么了——当大老板的自我感觉好么?”

吴振庆说:“我时常觉得,一根联系自己和某种旧东西的韧性很强的脐带是断了。我原是很习惯从那旧东西吸收什么的。尽管它使我贫血,使我营养不良。而它如今什么也不再输给我了。它本身稀释了,淡化了,像冰接近了火,溶成一汪水一样,脐带一断,婴儿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双手中,我却感到,自己那一根脐带,不是被剪断的,是被扭扯断的,是被拽断的,是打了个死结之后被磨断的。而我已不是婴儿,是一个男人,一个长成了男人的当代婴儿,一个自由落体。可我还不善于吸收和消化现实提供给我们的种种新品牌的‘代乳品’。我的牙齿习惯于咬碎一切坚硬的东西,而新的‘代乳品’是软的,稠糊糊的,胶似的,粘牙。有时候还令我恶心,使我反胃……可我却必须习惯。因为我必须再重新成长一次……不错,在别人眼里,我是大老板,但我常觉得,我是站在一只手掌上而已。我显得高,是因为那只手掌托着。我们都曾见过,大人们那样子把婴儿举在手掌上,托着他们的小脚……”

王小嵩说:“对时代而言,我们永远都没成熟……我坐得身上有点儿凉了,起来走走吧。”

于是他们站起,逆流而行。

吴振庆说:“如果你待的日子多些,你就会了解到,有那么多人怨我、恨我、诅咒我。我们公司的牌子几次被摘了,不知去向,我们公司的车,几次被砸过。那么多人盼着,有一天,以什么正当的理由,发动一场类似‘文革’的运动,将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他们的脚,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王小嵩说:“想不到你得罪了这么多人……”

吴振庆苦笑着说:“我得罪得最多的,是当年的哥们儿。我东山再起的时候,一呼百应,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响应在我吴振庆麾下。如今,我将他们一批一批开了。想跟我享荣华富贵的,没享受上,恨我。想当副经理、部门头头的,没当上,恨我。可我这儿是公司,不是巴黎圣母院,不是济贫院。和大学生研究生们比起来,你说我究竟要谁?开谁?如今的小字辈儿,后生可畏。一比,我们这一代的劣势就比出来了。经验可以在两三年内掌握,但知识结构能么?有时我扪心自问,我吴振庆是不是太冷酷无情了?为了使自己良心安稳一点儿,我从公司拨出一笔款,每年救济我们那一代中的困难户。没有人知道是谁救济了他们,他们感谢那个救济他们的人,但由此更加怨我、恨我、骂我、诅咒我。我想这也好——感激和诅咒,统统在我自己这儿抵消了吧!何必将秘密泄露给社会,使自己在公众心目中变成一个二花脸——一半红脸,一半白脸,那不更令人评说了么……”

“别这么悲观,”王小嵩安慰道,“也别这么伤感。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符合自己愿望的完整的人生句号。我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那是句号的残骸。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更像一个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

吴振庆感慨地点点头:“是啊,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大的震荡器。它白天发动,夜晚停止。人像沙砾,在它震荡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的时候随着停止。只有停止下来才真正感到疲惫,甚至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丧。而它又震荡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

王小嵩说:“我还是那句话,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他们一路说着,向汽车走去。

两人坐进车里,继续着他们的谈话。隔膜已经消除,他们都觉得有好多话想告诉对方。

吴振庆说:“有时,我倒真羡慕徐克,也许,做一个息爷并不赖。责任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而我现在背负起了对一个大公司的责任。它压得我常常想躺倒、趴下……”

王小嵩说:“你不会那样的。你希望世人对你跷大拇指,公众说你的时候,承认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吴振庆不禁抓起了他的一只手,握着,热切地说:“小嵩,你回来吧!我需要你!需要你帮助……”

王小嵩说:“这不是我现在所能决定的——而且……”

吴振庆:“而且什么?”

王小嵩说:“你刚才比喻过,我们这两颗沙砾,最好别在一个震荡器上互相碰撞。我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但没有你造成的。你也是,但没有我造成的。我们都明智地保持这种难得的关系吧!”

吴振庆缓缓地放开了王小嵩的手。他内疚地说:“你身上……有我造成的……一想到你和……”

王小嵩赶紧打断他:“别提她。当年我们都是孩子,你是出于善良。”

吴振庆说:“不,我想说这件事!我真傻,后来你结婚了,可我还没结婚。既然我和张萌成不了,既然我总得和一个女人结婚,郝梅也总得和一个男人结婚,我干吗非要充当她的什么老大哥,而不变成她的丈夫啊!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急匆匆兴冲冲地就去找她说……她低下头半天没抬起,后来就找出一样东西给我看……”

“什么?”注意听着的王小嵩问。

吴振庆苦笑:“结婚证书,她和别人,也就是现在的丈夫的结婚证书……我充老大哥,别人则打了个穿插,短平快……”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你说,我这次是否应该和她见上一面?”

吴振庆说:“这,也得看看她的意思……”

王小嵩说:“你试探试探吧……我买了一本她的小说集,我发现她的小说大多数是以删节号结束的。不能为过去打上一个句号,她就不会发现,今天有许多更值得一写的现实生活。我想,我们的见面,无论对我还是对她,都是互相希望的。这一种希望一旦实现,彼此今后的生活,都将心安理得。”

吴振庆答应下来:“好,我安排,可你什么时候走?”

王小嵩说:“我和宫本达夫已经订了后天的机票……”

吴振庆说:“我们双方不再谈一次了?”

王小嵩摇摇头:“没有必要了。对兴北和崎丸,这都是一次注定了不可能成功的谈判。全世界每天都在进行各方面的谈判,学者统计,成功率不到四分之一。谈判这一词的英文含意,还包含有面对现实的注脚……”

吴振庆:“那,也应该争取多住些日子……你回来一次不容易。”

王小嵩说:“我何尝不愿意呢,但我得尽早给老宫本一个交代……”

“那,我明天就张罗一次聚会,为你饯行……”

吴振庆发动汽车,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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