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申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三十分)。

地点:刑部殓房。

清晨时在外西湖发现的数具骷髅已经摆在了刑部的殓房之内。殓房深处地下,阴冷潮湿,空气中散发着药味和尸臭。插在墙上的巨大火把的火焰无风自动,室内时明时暗。包温数了数,一共七具骷髅。阴森森的白骨,不带一点皮肉。在另外一张案板上,摆放一个巨大的竹筐,竹筐里装满模糊的血肉,通过堆放在血肉中的两颗残缺不全的头颅,看出正是昨夜在钱湖门遇害的刑部带刀捕快——曾耀武和常扬威,目睹自己属下的凄惨死状,包温心里大感悲恸,本欲命仵作将他二位的尸首整理缝制一番,但仵作们都害怕殓房闹鬼,说什么也不肯,只好暂时先这么囫囵放着。后世为纪念这两位因公殉职的刑部捕快,每于官衙升堂,两旁执棒而立的皂隶必卖力高呼“威”、“武”,既缅怀先贤,又吓唬犯人。

毫无疑义,杀害曾耀武和常扬威的凶手正是杀害扬州百胜镖局镖师的凶手,可这七具骷髅又是何人所为?光凭这些骷髅,实在难以判定死者生前的身份以及死因。

包温正发愁间,神秘的金先生走了进来。金先生看见这些横躺在桌上、一字排开的骷髅,面容不改,显然见多不怪。他冷冷地看了包温一眼,问道:“有什么发现?”

包温摇摇头,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线索。”

金先生道:“除了目前殓房里现有的人之外,不许再有另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包温犹豫一阵,还是鼓足勇气,道:“可是我已经派人通知三公子了,他可能很快就会过来。”

金先生道:“那就派人去阻止他。此乃刑部内部事务,岂容外人插手。”

门外却传来一个声音,道:“来不及了,我已经来了。”

金先生怒斥道:“什么人?”

三公子从门外转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金先生,道:“你又是什么人?刑部里可没你这号人。刑部的内部事务,你这个外人不是照样在插手。”

金先生瞳孔收缩,眼内精光暴射,逼视着三公子,在他这种凶狠的目光下,很少有人能镇定自若,然而三公子依然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金先生冷声道:“你就是三公子?”

三公子道:“你又是何人?”

金先生闷哼一声,不予回答。

包温接话道:“这位是金先生,乃是受当朝丞相汤思退汤大人之命,莅临刑部,代理刑部尚书一职,暂时摄理刑部上下大小事务。”

三公子道:“原来你就是金先生。今日早朝之后,虞大人一返回尚书府,便打点行装,悬刑部大印于尚书府中堂之上,率领家眷仆役,一行三辆马车,自武林门出,离开京城,径回故里隆州仁寿县而去。此事已闹得全城皆知。虞大人愤而出走,听说与金先生大有关系。”

金先生又是一声闷哼,道:“无稽之谈。虞大人出走,与我何干?”

三公子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虞大人分明是被你逼走的。金先生,你从未曾有过一官半职,今天居然能挤走虞大人,荣任刑部尚书,位列九卿,宋朝开朝百多年来,尚无此类先例。尽管有汤丞相在圣上面前为你极力举荐,但这种一步登天的窜升之势,还是免不了在朝野间掀起轩然大波。听说汤丞相为平息朝廷众臣的非议,一再宣称你确有卓然之才,并为你立下军令状,倘在规定期限内,破不了近日接连发生的这数起命案,便割去你项上人头,以谢天下。正是因为你立下军令状,圣上这才决心夺去虞大人之权,将刑部托付于你手中。虞大人伏陛力谏,欲求圣上回心转意,反被圣上一顿训斥,以乱棍轰出。虞大人乃是为国家数立奇功的名臣,当着众多朝臣的面受此羞辱,自然义愤难平,再也无颜在朝中立足,这才会挂印而去。金先生,你好大的能耐,佩服佩服。”

“此等朝廷大事,你怎么知道?”金先生说完,狠狠地瞪了包温一眼,他知道,一定是包温多嘴,将这消息泄露给三公子。包温肃然而立,对他上司恼怒的眼神并不理会。

三公子叹道:“虞大人乃国之重臣,江南屏障,此番挂印辞官,金国便少了一心腹大患,只怕又要蠢蠢欲动,再起并吞我大宋之心。”

金先生冷笑一声,道:“公子不必危言耸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堂堂大宋,并非只有虞允文一人。”

三公子道:“哦?我倒想请教,金兵挥师南下,满朝文武谁可抵挡?”

“汤丞相乃是三朝元老,又身兼枢密使。文韬武略,冠绝当朝,有汤丞相坐阵朝中,谅金兵也不敢妄起南侵之念。”

“好一个汤丞相。如不是他一再相逼,将刑部权力收归己有,架空虞大人,虞大人又怎会负气出走?今日敌势非秦桧时比,汤丞相不思光复,反一味向金国示弱求和,较诸秦桧犹有不如,两国尚未交兵,汤丞相便自断朝廷擎天一柱,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金先生怒叱道:“无名小辈,胆敢大言国事,毁谤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包大人,还不将此狂徒拿下。”

包温哪有胆量来动三公子,但金先生命令他也不敢不听,左右为难之际,只好赔着笑脸,连忙转移话题,道:“金先生且息怒,卑职以为,此乃刑部殓房,非是谈论国是之所。眼前这七具骷髅,来历不明,还有赖借助三公子之力。三公子,你对此案有何见解?”

三公子道:“我认识这七个人。”

包温惊道:“人都变成骷髅了,你还认识?”

三公子道:“如果只有一具骷髅,我可能尚不敢肯定,七具骷髅一块出现,我确信自己不会弄错。”

包温道:“他们是什么人?”

三公子道:“他们便是天狼七杀星,江湖中最声名狼藉的杀手团伙。”

包温道:“公子怎么能如此肯定?”

三公子道:“因为他们最后想要杀的那个人就是我。”

金先生道:“这么说来,他们七个便是死在你的手上了。”

三公子鄙夷地看了金先生一眼,道:“你虽然不是刑部的人,但是栽赃陷害的功夫,却是与刑部一脉相承。”此话一出,包温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有时候,实在破不了案,随便抓几个人屈打成招,背背黑锅,应付上司的追查,这已是刑部上下共知的秘诀。

金先生道:“如果不是你杀的,那么凶手又是何人?”

三公子道:“这七个家伙恶贯满盈,早就该死,杀死他们的凶手,乃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知道凶手是谁,但依我看,你们要抓住他的机会不是很大。而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七杀星我前天看见的时候还是连皮带肉活生生的,如今怎么光剩下骨头这般寒碜。”

包温道:“这七个骷髅是在西湖湖面上发现的,也许是凶手把尸体沉入湖底,尸体的皮肉都被湖里的鱼虾吃去,这才只剩下骷髅。”

三公子道:“西湖里有吃人的鱼虾吗?”

包温道:“西湖直通钱塘江,钱塘江直通东海,数百年来西湖的水未曾枯过,有些奇怪的鱼虾也在情理之中。”

三公子道:“食人鱼的故事,我倒的确听海边的渔夫说起过,然而却没听说过会吸人骨髓的鱼。”包温再细致地检视了那些骷髅一番,见骨头上都已破损,骨髓果然已经不见。

三公子道:“如果骨髓尚未吸去,这些骨头还将沉在湖底,不会自己浮上湖面。”

金先生插话道:“听说西域大食国有一种吸血蝙蝠,不仅吸人血,而且还会吸人骨髓。”

三公子道:“金先生,离你拿脑袋担保的最后期限还有几天?”

金先生一脸傲色,道:“今日是二月十四,最后期限是二月十六。算来只剩两天时间。”

三公子道:“不用担心,明天晚上,案情必定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金先生说:“你说得倒轻巧,破不了案,皇上怪罪下来,砍头的是我又不是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急又气,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三公子道:“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有你这位汤丞相特聘的高手在,我也相信,此案必破无疑。”说着,他拿手去拍金先生的肩膀。

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拍肩膀的动作,却看得一旁的包温心驰神醉。包温多年来走遍大江南北,也见识了众多武林高手,各门各派的,舞刀弄枪的,都有。他的武功虽然算不上顶尖,然而见多识广,对武功的鉴赏力绝对是当今一流,三公子这一掌无论是速度、力量、角度,都有如春风拂面,妙到毫巅。

金先生丝毫不敢怠慢,想尽办法也要避开这一掌。也许他天生小心谨慎,又也许他只是生性多疑,以为三公子这一掌带有极大的恶意。总之,刹那间他已经变换了七种姿势,脸上汗如雨下,呼吸急促,他甚至使出了十余招向三公子进攻的招式,有的是掌法,有的是指法,每一招都凌厉迅疾,直夺要害,然而,三公子的手掌依然不急不慢地落在他的肩膀,就如雪花落满大地那般稳妥自然。那掌中并未灌注任何真力,只是很普通的一拍,如果金先生的肩膀上有点灰尘的话,那些灰尘也不会因为这轻轻的一拍而被激扬起来。尽管如此,金先生依然面如死灰,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生气,与方才顾盼自雄、不可一世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一掌,未夺去他的性命,却夺去了他的尊严和信心。

三公子惋惜地看着他,道:“明知道躲不过还要躲,真是愚不可及。”随即高歌道,“金无足赤兮故国难觅,人无完人兮分崩离析。”歌声未毕,人已飘然远去。

金先生听到歌声,面色为之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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