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子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

地点:西湖白堤。

京城西北角的定安门悄然打开,数十条大汉鱼贯而出,其时夜色深邃,四野寂寥。城外青山如墨,灯似残星。当先一人骑一匹灰色大马,五短身材,圆脸上罩一层寒霜,正是庆王赵恺,却作一身江湖豪客的劲装装束。与他并驾而行的是千面道人。身后,跟随数十壮丁,个个精壮高大,满面肃然,推着十多辆板车,车上满载干草和油桶,手里举着火把,却并不点燃。一群人借着依稀天光,向白堤行去,向无名山庄行去。

千面道人道:“王爷,现在回头为时未晚。”

庆王道:“我意已决,不把无名山庄烧成一片废墟,怎消我心头之恨。”

千面道人道:“王爷,贫道白日里尝与曹三公子打过照面,其武功之高,远远超乎贫道意料,贫道在他面前,并无十足的信心拔剑。一旦今日要不了他的性命,让他逃脱。日后找王爷寻仇起来,可是难以防备得很。况且,要烧无名山庄,必先烧孤山,孤山一烧,势必震憾京城,人心大乱。皇上追究下来王爷也不好交代。”

庆王道:“你给我住嘴,一路上喋喋不休,尽败坏我的兴致。”

千面道人道:“贫道既蒙王爷礼聘为师,职责所在,岂能知而不言,任由王爷涉身险境。”

庆王一摆手,恼怒地道:“我乃是当今王子,不日便将入主东宫,迟早登基称帝,生杀予取,为所欲为。这世上有何事难得了我?这世上有何事我不敢为之?我既聘你为师,便是要你替我出计献策、排忧解难。你倒好,只知道劝我忍气吞声。再勿多言。如再多言,休怪我翻脸无情。”

千面道人遭此一通训斥,不敢再劝,跟从的壮丁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一群人黑压压、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白堤之上,两侧的湖水静谧无声,安静得可怕。风拂过白堤上的垂柳,提醒着:有人来了,打起精神。无名山庄就在眼前不远,望上去不见半点灯火,想必正在沉睡之中,浑不知灾祸即将来临。

庆王一挥手,示意部众加快步伐。他仿佛看见,孤山沉入一片火海当中,冲天火光,照亮四面的湖水青山,火海中,楼台坍塌,人在烟雾中扭曲死去,复仇的快感让他双眼滚烫、满脸通红。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王子,而是传奇小说中快意恩仇、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勇士游侠。

此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前方道路上,一道火光燃起,火光下,一张苍老布满皱纹的脸。

庆王勒住坐骑,怒问道:“你是何人?”

“老夫姓孟,乃是无名山庄的管家。闻知王爷忽起雅兴,深夜兴驾造访敝庄,我家公子特遣老夫在此等候,为王爷接驾。”

庆王大惊,他欲火烧无名山庄,乃是临时起意,事先除了告诉过千面道人,应该再无第三人知道。孟叔既然敢一人挡道,则无名山庄必早有戒备。

庆王面色一沉,回头朝千面道人怒视,道:“是不是你走漏消息?”

千面道人急忙辩解道:“还请王爷明鉴,贫道今日朝夕陪在王爷身边,未曾有片刻稍离。”

孟叔隔岸观火,徐徐说道:“不关这位道长的事,是我家公子叫老夫来的。他告诉老夫说,他有预感,王爷今天深夜要来造访本庄,特叫老夫前来迎接。”

庆王冷笑一声,道:“本王夜深难寐,特趁兴游湖。与无名山庄何干?你还是及早退下,不要扰了本王赏玩西湖夜色的兴致。”

孟叔道:“王爷乃是当今王子,帝王之裔,威仪尊贵,又何必在老夫面前撒谎呢?游湖用得着这身装扮?用得着带这么多人马,以及干草和油桶?”

庆王经孟叔一激,道:“不错,本王是有意要造访无名山庄,会一会曹三公子。”

孟叔道:“王爷,你到敝庄所为何事,老夫不敢乱讲,不过可以告慰王爷的是,敝庄上下早已做好款待王爷一行的准备。”

庆王阴声道:“很好,本王爷既然已经来了,断无空手而返之理,来人,先把这老家伙抓住,剁了扔西湖里喂鱼。再随我去孤山,烧无名山庄个寸草不留。”

孟叔叫道:“且慢,老夫手上还有一封信,王爷看过之后,如仍要一意孤行,老夫认命,甘愿葬身鱼腹,绝无怨言。”

一封信在经过三四双手的仔细盘查之后,到了庆王手里。顿时,有五六支火把燃起,将庆王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庆王借着光亮,向手中的信望去。信封上不著一字,只以火漆封牢。火漆上盖有印戳,乃是一飞腾的龙纹。庆王未及拆信,只见此印,便已是面色大变。庆王小心地拆开信封,颤抖地取出信纸,上书八字:回舟宜早,免罹狂涛。正是三公子的手迹。

孟叔道:“王爷想必识得此印?”

此时庆王仿如被人狠抽了千万个嘴巴,一时手足无措,只凝视着那封信发呆,半晌之后,方喃喃说道:“此印从何而来?”

“自然从它该来的地方来。王爷如欲烧山屠庄,便不是与我家公子为敌,而是与此印的主人为敌,老夫言尽于此。王爷是进是退,悉听尊便。”

庆王欲哭无泪,他势在必得的复仇行动不得不戛然而止。他一顿足,恶狠狠地说:“老家伙,回去转告你家公子,叫他且慢得意。此印庇护得了他一时,庇护不了他一世,总有一日,他会落入本王的手中,到那时,他便能知晓本王的厉害。”掉转马头,一行人渐行渐远。

孟叔倚杖听湖声,冲着庆王一行人的背影自言道:“哼,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敢将老夫剁碎扔湖里喂鱼。你还没见过我孟叔的厉害呢,要不是公子一再警戒于我,我老人家随便使三两样毒物,保管你们个个五官冒烟,七窍流血而死。”他沿着湖堤,慢悠悠向山庄回去,神情间有一丝惆怅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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