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压城,黑云盖顶。

金陵京都内外,空气就像灌了铅水一般,吸入肺里只觉沉重森寒。

管怵被蛟网捕获,秦姬紧闭城门,眼见日头一截一截攀向正午,跪在阵前的赵润如已有些吓傻了。

她的嘴唇变得惨白,嗫嚅着,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

“不、不能杀我,不能,我父亲是仙人,我父亲是仙人!”

她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管怵也是仙人,可是卫今朝居然能擒住他……

这昏君是个疯子!

黑袍出现在眼前。阳光下,金线暗纹隐约流转,泛着丝丝寒气。

赵润如惊恐抬头,只见卫今朝垂下狭长的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金陵王是仙人?这可是孤今年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这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特别,沙哑,却有种低沉的质感,好像能坠到心脏里面,压得整颗心沉沉地颤动。

当然,他的容貌更是晃得人眼睛发晕。

可惜此刻的赵润如已生不起什么色心了,她目光飘忽,下意识地抓住救命稻草:“不,我的生父不是金陵王,我的生父是仙人!你若杀我,我父亲一定不会放过你!我身上流的是仙家血脉,我若出事,父亲会有感应!”

卫今朝微微挑眉:“你是说,秦姬与人私通,生了你这个孽种?”

虽然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但赵润如一心想要保命,也顾不得其他:“是!我是母亲与仙人私通所出!管怵就是我生父派来看顾我的,你不能杀我,否则我生父绝不会放过你!他、他不但会杀了你,还会屠你卫国全境,鸡犬不留!”

卫今朝敛眸、淡笑。

冰冷的黑色袍角无情地从赵润如面前晃过。

她听到他对旁人说:“几位都听清楚了?”

赵润如惊恐地抬起颤抖的视线,望向与卫今朝说话的人。

这几个人穿着长袍,看上去略有几分眼熟。

“多谢卫王替金陵拨乱反正!回去之后,定会如实向主君转达。”其中一人重重抱拳拱手。

“多谢卫王。”其余几个也随声附和。

赵润如想起来了,她曾在宫廷御宴上见过这几张脸,他们是各大藩王身边的军师幕僚。这些人……为什么会和卫今朝在一起?

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卫今朝打发了几个军师之后,便不再关注赵润如,仿佛她是砧板上的一条死鱼。

他踱回梅雪衣身旁,重重揽住了她的肩膀。

梅雪衣心中对这昏君已有几分佩服。她从前只用蛮力,从不动脑子。毕竟身体和神魂太痛了,她根本静不下心来去琢磨什么心机计策,每次掉进仙门安排的陷阱,都是凭借一腔悍勇,以力破之。

从前她最烦那些弯弯道道,不过如今看来,像昏君这样步步谋算,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似乎更有意思一些呢。

“陛下,我们是不是就此离开,让他们狗咬狗去?”她牵住他的衣袖。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深邃复杂。

片刻之后,他从袖中取出话本,放到她的掌心。

“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王后读终章吧。”

梅雪衣微愕,抬头看他。

冷白瘦削的脸上缭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令她有些心惊。

直觉告诉梅雪衣,手中的终章将是一个惨烈的故事。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旋即,心中淡淡一哂。

堂堂血衣天魔,还能怕了一个小小的故事不成?

她冲他笑了笑,然后垂下头,翻开了手中的书页。

一回的开篇,便是沈修竹和梅雪衣被擒入了敌营。

与此同时,沧浪关被攻破,白袍修士大开杀戒。

卫王率着残部,护送着幸存的百姓退入王都。这是卫国最后一城了。说是城,其实在这些白袍人的非人力量面前,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

奇的是,金陵杀至王都城下,竟然停止了攻势。

卫王在第二日知道了原因。

沈修竹出卖了梅雪衣。他告诉秦姬,金陵小世君并不是被卫王处决的,而是被梅雪衣用金簪刺穿了咽喉。小世姬赵润如亦是梅雪衣杀的,与卫王无关。

梅雪衣自己也坦然承认了一切。

秦姬斟酌之后,作出了一个仁慈的决定——将梅雪衣押至阵前,于午时,凌迟处死。

只要卫王紧闭城门不出,待行刑结束,秦姬便退军回金陵。

……

梅雪衣心神微震,她用袖掩住书卷,望向卫今朝。

他微垂着眸,声线低沉:“当时卫王不知,他身上有帝王之气,他的王城亦是一座帝城,修仙者不敢沾染这样沉重的因果。”

她上前环住了他。

“秦姬是要逼卫王主动送死,夺他帝气。”她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轻声呢喃,“若卫王真不出城,亦会坏了道心,他日即便遇上仙缘,终也无望成为人皇。这是那些修士想要的结果。”

“遗憾当时不知。”他的嗓音彻底嘶哑。

“修真者为祸凡间,该杀!”梅雪衣的心神沉浸在了那座危城之中,“……卫王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王后被凌迟么?”

她仿佛能够感受到他当时的无力和绝望。

“不要怕。”他抬起手,一根冰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神色略有些失控,“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你说你为什么要跟沈修竹在一起?那样一个护不住你的男人……要他做什么!”

黑眸中翻滚着怒焰。

他把自己关在了偏执的牢笼中,不肯走出来。

梅雪衣:“……”

“我那日说过,不要再往后看了,我从此信你。”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发力,捏得她骨头生疼,绝世容颜缓缓逼近,眸光错乱,“可你不听!现在都看到了?想要牺牲自己,拯救别人,何必找那沈修竹!你为何信他,而不信我!”

他其实都知道。

他知道王后不是私奔,而是为国献身。

他在意的是,她选择了和沈修竹一起,而不是和他一起。

梅雪衣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抚他的面颊:“陛下……我能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盯着她,眸中同时燃烧着冰与火。

半晌,他后退一步,缓缓垂下了头。

梅雪衣继续执起话本。雪白的书页在阳光下十分刺眼,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其他,手指快速翻到方才那一行字,继续沉浸心神读了下去——

话本中的王后被押到了阵前,开始行刑。

短短一夜间,她已受尽了折磨。

卫王一眼便能看到她满身死气。曾经那个灵动狡黠的王后已经死了,他不敢想象她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以致于……连刀子割在身上,她也没什么反应。

她的目光虚弱无比,却也坚韧至极,穿过了战场,盯着他,无声祈求。

她求他不要出城。

为了身后还活着的人,不要出城。

她用眼神告诉他,她背叛了他,跟着沈修竹私逃,落到这步田地是她咎由自取。

他只要不管她就好。

然而,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城门下。

他没有料到的是,满城将士、百姓,竟已无声无息聚在了这里。密密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开门,救王后回家!”一个稚童嫩声喊道。

每一道视线都投在卫王身上,无声而激烈。

每一个人都记得她的好。

把她自己扔在外面,谁也做不到。

城门开启。

卫王一马当先,如飞蛾扑火,杀向敌阵。

白袍修士避开他,大肆屠戮他身后的将士和百姓。

他们斩除他的羽翼,将他变成孤王。

他只能以一人之力,战金陵十万精兵。

身上的伤一道道增加,为他披上血色战甲,更加悍勇无双。

他已入泥沼地狱,再无脱身的可能。

一往无前,至死方休。

杀至距离行刑处百丈时,他挥开了粘身的刀枪剑戟,放弃防御,一跃而起!

他终于在近处看到她。惨白的容颜美得令他痛不欲生。

她凝望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心跳擂击着耳膜,他手腕一转,以剑作矛。

王剑破空,一人之力,远胜数十凡夫。

人力,终究有时尽。亲手送她脱离苦难之后,他落入了利刃陷阱。

卫王濒死,听见山河破碎。

一页空白。

再翻一页,仍是空白。

梅雪衣呼吸错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卷。

他立在她的身前,双手握着她的肩。

“不会发生那种事。”他说,“这只是话本。”

她脱力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扶稳,刚退了一步,便见她软软地又倚过来。

“王后!”他勾起了笑。

梅雪衣恍然回神。

果然不该在烈日下面读书看字。不过短短那么一会儿,她便头重脚轻,两眼酸涩难当,太阳穴涨痛得厉害。

“午时已至,该办事了。”他再一次把她扶稳,然后松开手,拎着王剑走向赵润如。

梅雪衣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与话本中的故事背道而驰。

可是若他斩杀赵润如,岂不是又走上话本的老路?若是真有白袍修真者降世灭国,他又当如何?

他挥动王剑,划过一道利落的冷光。

“铮——”

清越至极的剑鸣,令周遭的空气都微微地震荡。

梅雪衣眼前微花,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一柄剑,虽然染满了鲜血,却是光华无双。它冲她而来,没有带给她任何痛苦,只像爱人最深刻的相拥,带她沉入黑暗甜美的梦乡。

恍神之时,赵润如,人头落地。

“砰——”

梅雪衣下意识地望向尘埃中的那张脸,果然是艳若桃李。终究,他还是斩了赵润如!

卫今朝低低地拎着剑。

出剑太快,剑身丝血未染。

他缓步走到军阵前方,扬声道:“谁想复仇,只管放马过来。卫今朝在摘星台,恭候大驾。”

说罢,收剑回身,将梅雪衣一把抱起,带上辇车。

“回家!”

辇车里香香软软,梅雪衣倚着昏君的胸膛,第一次感到他的身上是温暖的。

他环着她,不必她开口,他便知道她哪里不舒服。

他垂头,下巴碰着她的发顶,手指摁压她的太阳穴,笑语低哑:“就不该让你在太阳底下看书!王后这身子骨当真是过分娇贵。最后一段,待你身体恢复再说。”

梅雪衣挣了下:“还有一段么?”

“当然。”他的薄唇缓缓划到她的耳畔,沙哑的病嗓意味深长,“毕竟,它是艳-情话本。”

“可是卫王和王后都已经死了。”

他淡笑着,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死了也得满足我的王后啊。”

梅雪衣:“……”

好吧,她为什么要和一个话本在艳-情的部分较真?

半晌,她生无可恋地嘀咕了一句:“陛下斩了赵润如,又放出那样的狠话,是打算在摘星台与修真者决一死战?”

“呵……孤,真是迫不及待。”声音低哑温柔。

不必拿眼睛看,她也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是多么阴冷狠绝。

“可是有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她道,“陛下,摘星台,还未盖好啊!”

卫今朝:“……”

她一本正经地续道:“陛下难道要站在毛坯上面迎敌?”

卫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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