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葛城医生的提议下,蒲生邸内的所有人都集合在起居室。

孝史就不用说了,这次连阿蕗和千惠也没有被排除在外,没有到场的就只有平田一个。这也是遵照葛城医生的意见。根据这位活力十足的医生的主张,大家都应该面对面来谈谈。

自从孝史把事情说出来之后,贵之就像失了魂一样,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把指挥权交给葛城医生。现在他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侧脸看起来十分疲惫,却也显得稍稍松了口气。孝史心想,最感谢葛城医生待在这里的人,或许是贵之。

鞠惠和嘉隆以为是晚餐准备好了才被叫下来的。一进起居室,鞠惠便不满地噘起嘴巴:“什么嘛!根本什么都没弄好。”然后,气呼呼地对着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前,互相保护般靠在一起的阿蕗和千惠高声叫骂。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偷什么懒!刚才我吩咐要你们端茶上来,过了半天连个影子也没有。你们以为是托谁的福,才能待在这里的!”

珠子早来一步,坐在贵之身边。她看也不看鞠惠便说:“不管是托谁的福,反正绝对不会是你,鞠惠。”

连待在阿蕗她们身旁的孝史,几乎都可以听到鞠惠气得咬牙的声音。

“叫我妈!要说几次你才懂!”

珠子故作轻佻地耸了耸肩,然后朝着她哥哥微笑,但是贵之低着头没有反应,于是她便捕捉到孝史的视线,对着孝史笑。

那并不是一个开朗的微笑。珠子似乎感觉到某种凶兆。她并不是鞠惠所以为的那种“蠢女孩”。

“好了好了,坐嘛。”

蒲生嘉隆打圆场,轻轻拍了拍鞠惠的肩头,两人并排坐在壁炉边有扶手的椅子上。

孝史有点惊讶,因为嘉隆身上竟然穿着类似工作服的上衣,长裤和刚才所看到的颜色相同,所以应该不是换了衣服,而是罩在原来的衣服上,但看起来还是相当古怪。

这时候,葛城医生对嘉隆说:“你又在画画了啊?”

哦,原来如此,是画画时穿的工作服。孝史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口沾着颜料。

嘉隆露出笑脸:“是啊!我又有了新构想。”

“再新,还不是鞠惠的画像。”珠子说。

“是啊!不管画了多少张,还是会想换个角度再画。”嘉隆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你是中途停笔下来的?”

“嗯,是啊。”

“那颜料可能会干掉。因为接下来要谈的事有点麻烦。”

嘉隆扬起了眉毛:“怎么回事?”

葛城医生叹了一口长气,吹动了漂亮的胡子。“关于你大哥的死亡,现在产生了疑点。”

医生看了看贵之,他却像把一切都交给医生般,闭着眼无力地坐着。葛城医生抬起头来,轮流看着嘉隆、鞠惠和珠子,开始说明找不到枪,以及孝史所发现的情况。

孝史的视线迅速扫视那几个人的脸,仔细观察他们。他认为有必要好好地确认他们脸上出现的反应。

嘉隆的眼睛随着医生的说明越张越大,张到极限的时候,眨了好几次眼,然后,嘴角微微地松动了。在孝史看来,那像是笑了。那个表情瞬间消失,但却留在孝史眼里。

鞠惠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平常就一脸生气的样子,所以也一直以生气的表情听着医生的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稍微动了动,那动作好像要抓住空气里一些无形的东西,不过,她的动作也只有这样而已。

在低着头宛如闭目沉思的贵之身边,珠子端正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正面凝视医生听他说话。而孝史则凝视着她的脸。孝史这才发现,珠子的五官轮廓工整得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左右对称。孝史心想,珠子明明美极了,却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可能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珠子默默地坐着,不哭、不笑、不生气,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只是,当医生说到贵之发现枪不见了,急忙在房里到处寻找时,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哥哥的手上,紧紧握住他的手指。

贵之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眼睛闭得更紧。

阿蕗看来像是目瞪口呆。只有她们俩没有坐下,也没有倚着门,就站在那里听着医生的话。阿蕗扶着千惠的手肘,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寻求安慰,两人靠得更近了。

然后千惠——哭了起来。

一开始,并没有人知道老婆婆在哭。因为眼泪只是湿了眼角,并没有流下来,而且千惠也没有哭出声来。后来千惠捞起日式围裙的下摆,按住鼻尖,众人才知道她在哭。

令人意外的是,珠子竟然回过头对千惠说:“千惠,你还好吧?”

千惠默默地弯下腰,低下头,就这样用围裙盖住脸。阿蕗伸手从千惠背后抱住她,她自己也一副快哭的样子。

葛城医生淡淡地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

以这句作为结语之后,他便闭上嘴巴。没有任何人发言。

过了片刻,嘉隆开口了。“然后呢?要我们怎么样?”

医生看看嘉隆。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孝史觉得医生的样子好像是在确认——哦,最先问这句话的人是你啊。

“并没有要怎么样。首先,是要告诉大家这件事,然后问问各位,有没有哪位把枪拿走了,或是知道枪的下落,这才是道理吧!”

嘉隆笑了——应该是说,他故意发出笑声。

“我不知道什么枪的下落,鞠惠也不知道。我们连大哥有枪、有什么枪都不知道。呐,你不知道吧?”

“嗯,就是啊!”鞠惠回答。她还是一脸生气的样子。

“点二五……”贵之说话了。他还是低着头,但是眼睛张开了。因为突然开口,声音又干又哑。

他咳了几声,重新说道:“点二五口径的白朗宁自动手枪。是一把很小的枪,单手就可以藏起来。”

“原来大哥有那种东西啊。”

贵之抬起头看他叔叔。“有的。在偕行社买的。是在病倒之前,详细时间我不清楚。因为当时军中流行外国制的手枪。”

“病倒之前,那么,就不是为了自杀而特地买的了。”嘉隆喃喃地说。“原来大哥也会跟流行买东西啊。”

“我没看过。”鞠惠很干脆地说。

“是什么样的枪?”孝史问。“小型的……枪身是什么颜色?”

“蓝色。深蓝色。”

“自动手枪,这么说,不是转轮手枪啰?”

“嗯……”

“子弹不是一颗一颗填进去,而是有个弹药筒,就是装在一个筒状物里,套进去的那种?”

“这个……”贵之有点困惑,“我也不是很清楚。爸爸只是让我看过一下而已,我对枪也不熟。”

这时,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的鞠惠突然挺起上身向前倾。“喂,你对枪倒是挺熟的嘛!”

孝史有点慌。他对枪的知识,也仅限于在电影上看到的而已。“没有这回事。”

“分明就有。你说你是工人,天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该不会是赤色分子吧!搞革命的哟,好危险呀!”

嘴里说着危险,鞠惠却吃吃笑着,眼神不怀好意。孝史看着葛城医生,想向他求救,结果鞠惠也把矛头指向医生。

“医生,你不认为吗?说起来,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出身不清不楚的,而且,他一跑进我们家,我先生就死了。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吧?”

“有道理。”嘉隆也跟着附和。但是他并没有像鞠惠那样露出嘲笑的神色。他是认真的。

“是外人干的可能性也相当高吧?对了,大哥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记得是,才半年前吧,就有人假装来探病,差点就对大哥开枪不是吗?贵之,你还记得吧?”

贵之还没说话,鞠惠就说了:“怎么可能忘得了呢!我差点没被吓个半死。”

“爸爸说那是莽撞的皇道派分子的作为。”贵之说:“那个人不是军人,对皇道派的思想也是一知半解。爸爸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叫我不必理会。”

“可是,差点就被枪杀了吧!”

对孝史而言,这件事是第一次听到。从与葛城医生的谈话中,他知道大将病倒之后,说了一些让皇道派的人觉得很不顺耳的话,受到部分人士的敌视和反弹。原来,已经严重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了吗?

“这次的事会不会也是那样?像那种危险分子潜进府里,开枪打死我先生以后逃走。”

一直保持沉默的阿蕗,这时候突然开口了。“那时候,那个人并不是真的要开枪打老爷。”

鞠惠眼睛瞪得好大,简直就像看到壁画突然说起话来一样。

“你给我闭嘴。”

阿蕗有点畏缩,却没有闭嘴。

“那时候,我正好要送餐去给老爷,一进房间,那个人就已经拿着枪指着老爷了。我大声喊叫,他便匆忙逃走了。他从窗户跳下去,接着就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因为老爷没事,所以就吩咐说,不必去追那种人,也不必报警。”

“原来如此……。如果是真的想杀人的话,不会因为被阿蕗发现就仓皇逃逸。应该只是威胁吧!”葛城医生点头说道。

“但是,今天的不是威胁吧?”鞠惠还不死心,“这可不是装装样子而已,是真的杀了我先生。”

珠子以尖锐的声音说:“你连爸爸的想法都不知道,亏你还诌得出这些鬼话。”

鞠惠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眼看着鞠惠就要往珠子冲过去,嘉隆硬是把她按回椅子上。“你冷静一点,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鞠惠气得脸色都发青了。孝史在内心为珠子喝采。

“贵之,”嘉隆说,“大哥这阵子在思想上的立场,我也不太了解。就算是威胁好了,既然曾经发生过那一类的施压,是不是表示大哥已经和所有皇道派的军人为敌了?”

贵之斩钉截铁地摇头。“没这回事。父亲的立场变得很微妙是事实,而皇道派之中,也的确出现了敌视父亲言行举止的一派,但是,还是有人对他依然非常尊敬。其实……”

贵之看着葛城医生说:“今天早上发生那场骚动的时候,就有人来通知家父队附将校起事了。虽然是地方人,但毕竟是与皇道派思想共鸣的人。所以,家父在听到收音机的报导之前,就已经知道状况了。”

孝史想起今天早上在柴房里听到有人来访的声音,以及来访者留下的车痕。“有人在家吗?”说这句话的语气很急促,而且事情一处理完便匆忙离去。

“是谁领他进来的?”鞠惠问。

“是我。”阿蕗回答。

“那个人是第一次来吗?”

对于葛城医生这个问题,阿蕗摇摇头。

“不是的。来过好几次,是位年轻的长官。”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我记得……老爷好像是叫他田川君。”

“你知道这个人吗?”医生问贵之。贵之点点头。

“是家父以前的手下,可以说是帮忙联络的青年。经常为家父送信。”

“大将是和谁联络呢?”

“家父说,牵扯太深会很麻烦,所以不肯告诉我。只是……”

“只是?”

贵之以慎重的口吻说:“我猜想,可能是队附将校当中反对仓促起事的人物。因为家父的见解也是如此。既然经常有书信往来,想必是看法相同的人物。”

“原来大哥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想尽早起事的人视为眼中钉啊!”嘉隆露出理解的表情,“皇道派也分裂了。”

“但结果还是起事了……”贵之喃喃地说。

“大哥的想法改变了很多。”嘉隆的口气像是在说风凉话。“在病倒之前,大哥应该也是主张尽早起事吧?与财阀挂勾、中饱私囊的军阀是一切的元凶,必须尽快将军阀解体,从根本改革中枢部,否则皇军没有未来,他之前不是还发表过这种演说吗?大哥真的变了很多,生病前后,简直是判若两人。”

贵之瞄了叔叔一眼,眼里带着愤怒的神色。但是,他却闭上嘴巴不作声,低下了眼睛。葛城医生捻着胡须。珠子呆呆望着暖炉。鞠惠含笑望着嘉隆的侧脸。

“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嘉隆继续说,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相泽事件那时候,大哥怎么会想到写信给永田军务局长呢?他可是敌方的老大啊!”

在一片沉默之中,嘉隆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再说,既然有刚才提到的田川这个人负责联络,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要特地叫贵之去送信呢?叫田川去不就得了吗?嗯?”

贵之低下头,身体缩了起来,额头上出现汗水。孝史想起嘉隆和鞠惠的对话——

(贵之

出了好大的丑。)

(他是个胆小鬼。)

以及葛城医生的话。贵之本来是很有骨气的青年,“从那件事之后就变了”,可是当孝史问起“那件事”,医生却含糊带过,提到“相泽事件”的时候,也没有正面回答。

贵之很不自然地说:“那时候,父亲说那是非常重要的文件,所以要我带去。还说,本来应该由他亲自出马,当面交给永田先生的。”

“喔,是吗。”嘉隆还在笑。

“结果,却害你遇到那么倒霉的事。”

“就是说呀!”鞠惠也笑了。她那种侮蔑性的笑法,即使是对事情仍是一头雾水的孝史,在这时也不由得想帮贵之一把。所以,孝史大声说:“我们好像离题了。请问两位是故意想叉开话题吗?”

一听到这句话,鞠惠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看到她生气的脸,孝史觉得好痛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啊。”

“别吵了。”葛城医生不耐烦地插进来,“尾崎君说的对,是离题了。”

“哪里离题了!当然啦,军队里的事跟我们是没有关系,问题是,可能有人想要那个人的命呀!”说完这些,鞠惠歪着脸说:“这是事实吧?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所以,那个人是被那群人给杀掉的。”

唉呀呀,这女人连在形式上称呼蒲生大将为“先生”的事都忘了。不过就算忘了这点,唯有遗产她是永远摆在心上的。

“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从外部进来,杀死父亲后逃之夭夭的。”贵之平静地说。

“为什么?”

“传出枪声的时候,队附将校早已经开始起事了,道路遭到封锁,想从外部进入家里谈何容易。”

“或许是从封锁区内部来的。”嘉隆说。“刚才你自己说的,皇道派之中也有人敌视大哥。也许是其中某个人干的。”

“怎么可能!”孝史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会说这种话,是因为你没到街上去。顺便告诉你,军队的事你根本就不懂。”

这下不由得嘉隆不变脸了:“你说什么?”

葛城医生以错愕的表情看着孝史,而且脸色有些涨红。孝史自己也一样,“军队的事你根本就不懂”。

但眼前必须以强势的态度把场面撑起来。

“起事军队的情况,我也看到了。那种气氛,要说有一、两个将校或士兵脱队来暗杀蒲生大将,实在是万万不可能。再说,如果要杀大将,他们一定是整队光明正大地来。他们现在就是以这种做法,在暗杀重臣后占据了首都的中心。这些人何必只有在杀蒲生大将的时候,要偷鸡摸狗的?”

“这个……”嘉隆语塞了。

鞠惠却不认输。她噘起嘴巴,口沬横飞地说:“不然就是邻居!”

“邻居?”

“没错,他们也是在封锁区域内不是吗!”

“你有什么证据……”

孝史想要反驳,却被珠子的声音打断了。

“我爸爸跟邻居处不好。”

“只是处不好就要杀人?”

“有可能。因为他们思想对立。”珠子凝视着孝史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们家四周住的多半是军人,不然就是和军队有往来的商人或是公家机关的官员。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和爸爸对立的。后来情况严重到后门都封起来的地步。”

孝史吓了一跳。这幢府邸的确没有后门,也因此产生许多不自然和不便。原来原因是出在这里?

“要从我们家的后门进出,就必须通过紧邻着我们后面那户人家的私人道路。可是,爸爸却和后面那户人家吵了起来,一个说有本事就不要再走,一个说不走就不走……”珠子微微一笑,“跟小孩子吵架没两样吧!可是,他们却骂爸爸‘叛国贼’。”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呢?”

葛城医生代替珠子回答。“是‘中国一击论’。”

“啊?”

“你可能不懂,不过简单地说,就是认为其实中国不堪一击,真正的敌人是北方的苏联。蒲生大将大人在病倒之前,也是这个论点的支持者,但是,他病倒之后,似乎改变了心意。然而后面的屋主,我记得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教官,却认定改变论点的大人变了节。”葛城医生困惑地捻了捻胡须。“后门就是这样封掉的,其中的经过我曾听大人提过。大人是笑着说的……但也露出了相当懊恼的样子。”

孝史觉得简直是难以想象,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刚才嘉隆也说过,病倒前后的蒲生大将宛如变了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生病有这么强烈的威力,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吗?而这次的杀人事件,也和大将的思想变化有关吗?

这时候,他听到贵之低沉的声音。“无论如何,外部的人要潜进来杀爸爸是不可能的。”

孝史好像被一把拉回现实之中,看着他的脸。贵之已经从刚才的屈辱中重新站起来,也回复冷静的表情。

“你这个人脑筋真死,”鞠惠恶言相向,“你凭什么断定?”

贵之很干脆地回答:“因为窗户上了锁。”

一瞬间,真空般的沉默笼罩了整个起居室。

“锁……?”珠子看着她哥哥。

“对,上了锁。”贵之点头。“门是开着的,但是窗户的窗扣却锁得好好的,全部都是从内侧锁上的。这件事,不只我,这位尾崎君也确认过了。没错吧?”

孝史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半开着。没错,的确是这样!他没说我都忘了……

窗户的锁是锁上的,没错。

“是啊,就跟贵之说的一样。”

听到孝史的佐证,鞠惠傻傻地张大了嘴。这次连她也无话可说了。

“什么嘛……那……”

贵之直直地盯着鞠惠的脸:“对,杀死父亲的凶手,就在这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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