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隆站起来,势头猛得椅子都倒了。“开什么玩笑!你凭什么怀疑我们!”

“没有人说是你。”贵之说,“我只是说,凶手就在我们之间。”

嘉隆气得脸色大变。“难不成你是说,大哥的遗书里写了类似的事情?”

孝史也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便转头看着贵之。

但是贵之很冷静。“遗书里没有提到这些事,爸爸也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只能判断凶手一定是在这个家里。”

“那还不是一样!”连鞠惠也懂得这一点。她站起身来,像是要逼问贵之似地向餐桌靠近。

“听到枪声的时候,我们——我和嘉隆一起在房间里。嘉隆在画画,我当模特儿。贵之来通知之后,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说,你们听到枪声了?”孝史反问。“明明听到,却不觉得奇怪?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那时听到类似枪响的声音之后,贵之马上就跑来问有没有听到什么,所以才会在通往起居室走廊之前,那个有烫衣架的房间里和孝史照面。然后两人到厨房去,询问阿蕗和千惠,确认声音不是来自厨房之后来到起居室。这时候,珠子从玄关大厅那边跑进来,说“爸爸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于是,三个人赶往大将的房间。

孝史将当时的行动说明了一遍。贵之像是确认般一一点头。

“但是,那时候你们两位并不在场。”孝史说,“确认大将身亡之后,贵之去通知你们是事实,可是在那之前,你们在做些什么?既然听到枪声,为什么没有从房间出来?”

鞠惠缩起下巴,有点气怯地眨了眨眼,回头看嘉隆。

嘉隆走近餐桌,俯视着孝史。“我是听到枪声了。但是,我以为是外面传来的。”

“外面?”

“没错,外面。现在正在发生那种骚动,我想,听到一、两声枪声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封锁线很远。不可能在这么近的地方发生枪战的。”

“这我怎么知道!”嘉隆这句话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开枪的当然是军人。所以我以为是外面,没有放在心上。就是这样。”

鞠惠也恢复了她的气势。“对呀,就是这样!倒是珠子呢?你那时候在哪里?”

突然之间被点名,珠子像被泼了盆水般眨了眨眼睛。“我?”

“没错,就是你。”鞠惠的眼神闪闪发光,仿佛稳操胜券,“你在听到奇怪的声音,跑到起居室之前,人在哪里?你自己一个人待在哪里?”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珠子身上。珠子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她环视了每一个人,开口说:“我在玄关。”

“玄关?你在那里做什么?”贵之问。

“看外面。”珠子有点害羞,眼睛向下看,“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什么………。因为路不好走,所以我没有到前庭去,可是我想在玄关或许可以听见士兵的声音。”然后,加了一句诗情画意的话。“而且,我最爱雪景了。”

“真是奇怪。”鞠惠说。

“你想看外面,从二楼的窗户看不就好了?可以看得更远。”

“从我房间看不到宫城那边。”

“可以到别的房间去看呀!”

“鞠惠,请你先安静一点。”贵之阻止她,对珠子提出问题,“你在玄关待了多久?”

珠子歪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三十分钟左右吧!或许更久也不一定。”

“真是不怕冷啊。”

葛城医生低声说了一句,结果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或许是发觉自己的感想不合时宜,医生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啊,抱歉。”

这时候,孝史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脑海里闪过一件事,背部一阵凉意,冒出了冷汗。

葛城医师说到重点了,一点都不会不合时宜。

孝史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问道:“珠子小姐,你真的不冷吗?”

珠子轻声笑了。“不冷呀!”

“你的和服上面,披了什么外套吗?”

“没有。”

“手脚一定很冷吧!”

“是呀,都冻僵了。”

贵之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你在胡说什么!”

“这很重要。”孝史直视着珠子,“那时候,贵之少爷到大将的房间,我们两人跟在他后面,那时候,珠子小姐,还记得吗?你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一个人好怕,你也一起来。

“嗯,记得呀。”

“然后,你牵了我的手。是你抓住我的手的,你还记得吧?”

珠子丰润的双颊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这女孩果然一点都不傻。每个人都愣在一旁,只有珠子明白孝史的意图。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她说。“我牵了你的手吗?”

“是的。”孝史回答。

在当事人面前当场揭穿谎言,孝史也是头一次有这种经验。他紧张得耳垂都发烫了。

“你的手很温暖。”孝史说。

贵之的表情变了。他也明白了。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跳。你的手很温暖。实在不像是一个打开了玄关的门,朝外面看了三十分钟的人的手。”

珠子把视线从孝史脸上移开。孝史还以为她会向贵之求救,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目光落在餐桌上。

“珠子……”贵之低声说,“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样?”

珠子吞吞吐吐地、小声地说,“我没有杀爸爸。”

“这可就难说了。”鞠惠说了这一句,但没有人理会她。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珠子身上。

“我为什么要杀爸爸?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希望他送我出嫁呀!”

“那件亲事。”嘉隆开口说道,“听说是大哥擅自决定的。珠子,你是不是对那件亲事有所不满?”

他的口吻是温柔而伪善的。孝史越听越光火,很想好好揍他一顿。

“大哥留下了遗书吧?他早就准备要自杀了。大哥都已经准备好要自杀,凶手却杀了他,可见凶手一定非常生气。珠子,你对这件亲事深恶痛绝,所以满腔愤怒,是不是?”

孝史插了进来。“请等一下。大将留下遗书这件事,在他身亡前没有人知道。”

至少,除了来自未来的孝史和平田之外,没有人知道。

“珠子对亲事也没有任何不满。”贵之说。“对方求之不得,珠子也应该很满意。”

“但是,她的对象可是计程车公司的儿子哦?”鞠惠以鄙夷的语气越说越起劲,“这么高贵的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嫁给开车的!”

“那是爸爸决定的。”贵之反驳。

“爸爸说,那是为了珠子的将来,珠子也很高兴。是你自己不知道吧!你根本就不关心珠子的亲事。”

“哎哟!我当然关心啦,我可是她母亲呢!”

“你是哪门子的母亲!”

贵之的怒吼震动了玻璃窗,就连鞠惠也吓得缩了回去。

在沉默的瞬间,珠子微弱的声音冒了出来。

“——我在偷听。”

“啊?”孝史把耳朵靠近珠子,“你说什么?”

“我在偷听。”珠子重复之前的话,仍旧低着头,继续说,“我站在嘉隆叔叔房门外,偷听他们两人的谈话。然后就听到爸爸的房间传来很大的声响——可是,我自己一个人很害怕,不敢去看,我知道哥哥在起居室,所以就下去了。”

珠子眨眨眼睛,又低下头。

“所以,我说我在玄关是骗人的。尾崎说的没错。”

“偷听……”鞠惠的眼睛睁得斗大。

“真没教养!”

“也不晓得她说的是不是真话。”嘉隆耸耸肩,“又没有证人。”

珠子突然抬起头来,就像睡着的蛇猛然昂起头般迅速。然后她看着叔叔的眼睛。

“那时候,叔叔在房里跟鞠惠说,如果青年将校起事失败的话,爸爸一定会自杀,是不是?”

嘉隆的表情僵住了。鞠惠鲜红的嘴唇张得大大的。

“所以,私奔的事最好再缓一缓,叔叔是这样说的。我还知道鞠惠准备私奔的行李就藏在半地下的空房里。”

珠子灿然一笑,望着鞠惠说:“你真傻。每次叔叔借口说要以你为模特儿画画来家里住时,我就会偷听你们讲话。私奔的事大约是半年之前提起的。是你提出来的吧?连偷听的我都知道叔叔其实根本不想私奔,他只是口头上应付你,说什么等机会一到就私奔。我清楚得很。但你却一点也没发现。大傻瓜,真迟钝。”

“珠子!”嘉隆的手和怒吼声同时从旁边飞过来,打在珠子的脸颊上,力道大得珠子连人带椅倒下。

“你干什么!”贵之向嘉隆冲过去,葛城医生挡在两人之间。孝史扶起珠子,阿蕗也从旁协助。

“谢谢。”珠子爬起身来,装出笑容。左脸上清清楚楚地留下红色的手印。即使如此,珠子还是一样坚强。没有挨打的那一面脸颊,因为激动而白里透红,双眼炯炯有神。好美。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葛城医生抱住脸色发青、气喘吁吁的嘉隆说。“已经很晚了,大家休息吧。对了,大家都还没有用晚餐吧?总之,我们就先到此为止。”

没有人有异议。千惠再度拭着泪,回到厨房。

孝史和贵之与葛城医生三个人在起居室用晚餐。鞠惠和嘉隆窝在嘉隆的房间里,珠子则是说想睡不想吃饭,回房去了。孝史本来想待在平田身边的,但葛城医生和贵之都要他留下来。

“我想就我们几个,稍微把事情整理一下。”医生说。

“可是,真的可以吗?我是下人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

平田那边由阿蕗代为照顾。阿蕗说要煮米汤给平田喝。孝史道了谢,开始吃饭。有卤菜、烤鱼、凉拌等等好几道菜,摆饰得很漂亮,味道应该非常好,但孝史却食不知味。

贵之只是拿起筷子碰碰菜而已,和他比起来,葛城医生显得胃口不错。当然,就立场而言,他是个局外人,心情想必比较轻松,但孝史却从他身上看到医生特有的坚强。越是有危险的时候,越是应该补充能量,好好撑下去。

孝史向医生看齐,把饭菜往嘴里塞。环境一稳定下来,身体就想起了自己的伤,到处痛了起来,幸好还不至于痛得无法忍受。和今天早上比起来,情况好得多了。孝史的精神一直很亢奋,可能是因此而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这下事情麻烦了。”

放下筷子,慢慢啜了一口千惠泡的茶,葛城医生开口了。

贵之的视线从几乎没有碰的晚餐上抬起来,孝史也看着医生。

“我虽然不看推理小说,不过,这情况简直就像小说一样啊。”

一点也没错。孝史也这么想。

“怎么说来着,不在场证明吗?就是杀人案发生的当时,人不在现场的那个。”

“是的。”贵之点头。

“贵之和尾崎,还有阿蕗和千惠,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是很确凿了。”葛城医生说,“至于珠子和鞠惠、嘉隆,就有点问题了……。如果珠子的话是真的,那么他们三个也拥有不在场证明。”

“我认为珠子没有说谎。”贵之说。他推开盘子,望着壁炉。“对她来说,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之下,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在偷听的。我不认为她在说谎。”

医生没说话,孝史开口了。“而且,他们三个都没有动机。”

“动机?”

“是啊。关于珠子,对于她的亲事我不太清楚,所以不敢有什么意见。可是,到目前为止,就我亲眼所见,实在是不认为她杀了大将大人。”

孝史思考着珠子在大将死后流下的眼泪。那种旁若无人的哭法,至少,那些眼泪是真实的。还有,后来她在起居室看家族照片看得出神时的表情,就更不可能是她了。

“不是珠子杀的……”

“那当然。”贵之不客气地说。

孝史瞄了贵之一脸。然后,把嘴边的话给吞下去。

——可是,你发现大将头部中枪死亡,遗体旁边却没有枪的时候,非常慌张吧?你在慌些什么?

贵之是不是当下就想到某个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所以才会那么慌张?而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提起找不到枪的事,也可能是因为想保护他想到的“某人”。

那个“某人”是谁呢?除了珠子之外,孝史想不出第二个人了。照目前为止的发展,很显然贵之是不可能会保护嘉隆和鞠惠的。会让他挺身保护的,唯有珠子一人。

史实在不认为珠子有什么非杀死父亲不可的动机。事实上,人或许不是珠子杀的。但是,无论事实为何,贵之或许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爸爸是不是珠子杀的?”

虽然孝史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鞠惠和嘉隆呢?”医生愁眉不展地说,“那两个人,该怎么说才好呢?暗地里私通的事,我也很清楚。事实上,大将大人也已经发现了。”

孝史惊异不已,贵之的表情却显得毫不在乎。

“是的,家父知道。这件事家父是故意不去理会的。”

“但是,那是大人的夫人吧?虽然是继室,一样是夫人啊。”

“她算什么继室。”贵之从鼻子里发出冷笑。

“又没有入籍,那女人是自己跑来赖着不走而已。勉强算是妾吧!”

由于太过惊讶,孝史一时之间无法出声。

“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府上的?应该是大人退役之后吧!”医生喃喃地说,“大人病倒是在昭和九年(一九三四)的初春吧!记得是三月的时候。那年年底,鞠惠好像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跑到我家来,是九月的事。”贵之以缓慢的口吻说,好像在记忆中追寻,“因为事出突然,我非常惊讶。对了,刚才也提到过,家父差点遭到恐怖分子的攻击,她应该是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不久来的。”

伪装成探病访客的男子以手枪威胁大将,被阿蕗发现,从二楼跳窗逃逸。鞠惠说“差点吓死”的那个事件。

“那时候大人的身体已经大致复原,也开始着手著作了吧?虽然还无法进行剧烈运动,但是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为什么任凭鞠惠赖在府上呢?只要狠狠骂她几句,赶出去就好了啊。”

贵之皱着眉头。“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家父对我说抱歉,要我忍着点。”

“要你忍……”

“她原本是家父常去的一家高级日本料理餐厅的女侍。事实上,和家父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葛城医生苦笑:“毕竟大将是男人啊!而且在夫人去世后的十五年来,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原来蒲生夫人那么早就过世了啊。

“站在家父的立场,心境可能也很复杂吧,只是,她会来我们家赖着不走,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教唆她这么做。这种事光凭鞠惠自己的脑袋是想不出来的。一定有人在操纵她,而那个人,就是家叔。”

孝史再度感到惊异万分,连筷子都掉了。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嘉隆叔叔有什么企图,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一直以为鞠惠是大将的继室啊!”

其实,我也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了——孝史向贵之和医生坦白,并且把他们两人在柴房里的对话说出来:嘉隆向鞠惠解释,大将自杀身亡之后,财产就全数归“妻子”鞠惠所有。

医生和贵之面色忧戚地对望。

“唉,那两个人的话题竟然围绕着大人的自杀打转。”医生说着,头歪向一边。“但是,嘉隆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真是奇怪了。”

“哪里奇怪呢?”孝史问道。

“当然奇怪啦!就是大人死后,财产归鞠惠所有这一点啊!那分明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不是正式的夫人吗?所以我才说,嘉隆以为鞠惠是正式的夫人啊!”

“不是不是,”医生性急地挥手,“就算她是正式妻子,大人的遗产也不可能是鞠惠的。妻子没有权利继承遗产,所有的遗产都由长男贵之一个人继承的。”

孝史先是愣住了,然后脑袋有如被敲了一下,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战前与战后在遗产继承的观念上是完全不同的。妻子为遗产的第一继承人,有权利获得遗产,这个观念是源于战后男女平等的思想。孝史目前置身于昭和十一年,父系制度俨然存在,女性的权利不但不为一般人认同,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女性有所谓的权利。

“那么,嘉隆是误会了……”

“再不然就是说谎。”贵之说,“鞠惠不可能有这方面的知识,她对家叔所说的话唯命是从。家父对于她的愚蠢无知倒是觉得可怜可爱。”

“但是,嘉隆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我哪知道。”贵之的语气很冲。“不如你去问问他本人啊?”

“好了好了。”医生插进来,“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大人特地写下来,说明自己死后,鞠惠可以分得某部分的财产,这是可行的做法。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大人当然会事先交代贵之才对。”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贵之说,“家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遗产的事。”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想不透。”医师撑着额头,呻吟几声,“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嘉隆认为财产是鞠惠的,那不就有行凶的动机了吗?”

停了一下,贵之点点头。“的确。”

“等一下!这不太对。”孝史急着说,“他们两人的目标的确是蒲生家的财产。但是前提是,他们说的是大将一定会自杀。请不要忘了这一点。”

“他们就是认定家父一定会自杀,所以才觉得就算动手杀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不是吗?”

孝史差点笑出来。这样一点都不像贵之,想法竟然如此简单而粗略。

“他们不可能这么傻的。事实上,嘉隆是这样说的:‘这次起事失败的话,大哥绝不会活着’。他说的,完全是以‘起事失败’为先决条件。”

万一起事失败,蒲生大将却没有自杀,使他们的期待落空,那才有可能考虑到这是个动手杀人再布置成自杀的好机会。但是,今天早上才开始起事,结果如何还没有人知道。

——至少,这幢府邸里的人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二二六事件会如何落幕。

“既然他们抱持着这样的想法,那么在起事结果尘埃落定之前,应该不会贸然行动。嘉隆和鞠惠并没有非挑今天杀死大将不可的理由。现阶段,他们只要等待就行了。”

葛城医生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就没有任何人了。”然后像自嘲般笑了笑。“会有什么人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再像烟一般消失,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啊!”

但是,却有什么人做到了。眼前就有人把大将的死布置成自杀,只是现场少了那把枪。

“发现大将大人自杀的人,偷偷将手枪取走……”医生喃喃自语,说完又苦笑起来,“这更加不可能,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难道真的是外来的人?”

“是谁?又要怎么进来?”

“从玄关进来,上了楼梯射死大将,然后再下楼到外面……”孝史也觉得很蠢,越说越小声。“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医生不留情面地回答。“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如果外来的人因为思想上的理由,企图杀害大将大人的话,绝对不会采取这种偷鸡摸狗的方式。他们一定会大大方方地报上名号。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替天行道’。”

“如果动机不是在于思想上呢?”

葛城医生转了转眼珠,望着天花板。“那种情况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了。但是,不具有思想上的动机的外来者,为什么要选在今天、这种时候,帝都如此动荡不安,无法自由行动的日子来刺杀大将大人呢?”

贵之突然非常唐突地高声说:“刚才说有人把枪拿走,或许有这个可能。”

孝史和葛城医生异口同声地说:“目的何在?”

“拿那把枪再去杀其他人。”

这次,换医生和孝史对望了。

“什么时候?”医生反问,“什么时候会再度犯下杀人案?”

“这个……”

“应该不会马上有所行动吧,在这种封闭状态下再次杀人,不必去查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因为,在这里的人数太有限了。”

“但如果没有要马上再杀人的话,就没有必要现在就偷走大将的手枪了。”孝史也说,“或者,把枪偷走加以保管?为下次行凶做准备?”

贵之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但是,在贵之的话催化之下,孝史还是继续往那个方向想。对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杀死大将的凶手,为什么要把手枪拿走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手枪在现场的话,事情便以“自杀”结束,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正是因为手枪不见了才会引起骚动。这么简单的道理,凶手不可能想象不到。然而,他有什么必要非把手枪从现场拿走不可呢?

是指纹吗?这个时代已经有调查指纹和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开枪后会在手掌上留下证据的,对对对,火药残留反应,已经有调查这些的技术了吗?凶手认知到若遭到调查便会被锁定的事实吗?

但是,即使有,指纹只要擦拭便可去除。再说,之前也再三强调过了,现在东京正处于非常状态,警方也被起事的军队占领,动弹不得。就算想针对指纹和火药残留反应进行调查,就算真的能够进行调查,也只有等警察到场搜证,在那之前谁也无可奈何。因此,以凶手的立场而言,只要将行凶的手枪直接丢在大将身边,其实根本不会产生任何风险。

可是,他为什么特地把枪拿走?

“话说回来……”

听到葛城医生沉思般的声音,孝史才回过神来。

“我虽然知道大将大人和嘉隆之间的感情不睦,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贵之露出讽刺的笑容。“您是指,利用女人把这个家搞得天翻地覆吗?”

“唔,是啊。”

“刚才我也向您说明过,家父并没有理会鞠惠。”贵之非常肯定地说,“家父说,如果把她赶走,嘉隆又会想一些馊主意来作怪,那样也很麻烦,不如让他们去搞。等时候一到,那女人便会自行离去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会不请自来赖着不走,真是离谱。”孝史很直接地说出感想。

葛城医生苦笑。“她来的那一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她是搭计程车来的,连行李也一道搬来了。说什么想照顾大人,从今天起要住在这里。”

——是呀,我身受大人的恩惠,曾经答应过大人,万一大人生病,我一定第一个陪在身边照顾他。大人也说:“鞠惠,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葛城医生模仿鞠惠嗲声嗲气的语气,贵之笑了,医生学到一半也笑场了。

“不久,嘉隆叔叔就来了,开始帮鞠惠撑腰。说什么如果大哥没病倒的话,早就将这一位娶进门了,诸如此类的。”

鞠惠就这么赖着不走了。而她和她的军师嘉隆,自以为鞠惠已经成为蒲生宪之的正室。但是,贵之说实情并非如此。这个误会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大将和嘉隆从以前就感情不好吗?”

“要说大将大人才对。”医生纠正孝史后接着说:“这个嘛,年纪相差很多啊,合不来也是难免的。”

“那也不应该……”

“嘉隆也服过兵役,那是国民的义务。但是,他和大将大人的位阶差太多了。蒲生大人那个年代高居大将之位的,大概也只有十人左右吧!换句话说,大将是英雄,嘉隆却只是个地方人。”

从刚才这个“地方人”便不时出现在谈话中。

“地方人是什么意思?”

“哦,指的就是一般民众,也就是军人以外的人。”

这种说法多少有轻视的意味。让人有种军人很伟大,其他人则连提都不必提。大将以这种感觉和嘉隆相处,而嘉隆对英雄大哥则抱着一种扭曲复杂的憎恨——

“有段时间,嘉隆的地位权势反而胜过大将。日俄战争后,裁军论盛行,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那个时候军人走在路上都不敢声张。当时,嘉隆可是得意得不得了。大概正好是现在的公司上轨道的时期吧!然而好景不常,世界情势发生变化,日本必须发愤图强以对抗来自各国的压力,于是军人的势力再度抬头,大人和嘉隆的立场也再一次对调。正因为尝过扬眉吐气的滋味,这次的改变让嘉隆更加扫兴。所以,当大人一病倒,他当然不肯放过任何恶整他大哥的机会。更何况,如果运气好的话,连财产也可以一并到手。”

贵之微微一笑。“医生真是什么都知道。”

“因为承蒙大人不弃,多年交好。”医生郑重地说,“事实上……到现在我才敢说,大将曾经向我询问自杀的方法。”那是约一个月前的事,医生说,“大人问道,若是使用手枪,要往哪个部位开枪才能够死得确实,死得体面。我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不作声,结果大人他……”

——我不希望成为半死不活的废人。因为是医生你,我才问的。

“大人说,他希望以不辱军人身分的死法死去。我

在恳请大人答应我千万不要轻生后做出回答。”

“您是怎么说的?”

医生痛苦地垂下眼睛。“朝头部开枪应该最为确实。”

贵之点点头,把眼光从医生脸上移开。

“所以,一听到大人自杀时,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疑问。只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

实际上是有遗书的。若不是少了手枪,这显然是一桩完整的自杀事件,没有任何疑问。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之回到自己的房间。尽管阿蕗不断推却,孝史仍帮忙收拾晚餐餐桌。葛城医生则留在起居室,听听收音机,抽抽烟。

洗完碗盘,孝史回到起居室时,葛城医生正在壁炉边,望着燃烧的火焰。火势已经变小许多了。

“这里的火差不多也该熄了。”

“医生的房间,现在千惠姨正在准备。”

“是吗。谢谢。睡前我再去看一下你舅舅的情况吧。”

阿蕗也跟着过来。三人一起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收音机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不太清楚。似乎可能会发布戒严令。”

戒严令是什么?

半地下的走廊,冰冷到了极点,令人不由得打起寒颤。看来入夜之后,温度降得更低了。这种寒气对平田的身体不好。孝史在相隔许久之后,再次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平田真的会好起来吗?不会变成严重的残障吗?

平田原本还在睡,但孝史他们进来后便醒了。脸色还是一样苍白,嘴唇干透了。

葛城医生一边和平田说话,对他断断续续的回答随声附和,一边询问阿蕗用晚餐时的情况等,很有效率地完成了诊察。

在阿蕗勤快地为火盆加炭,帮平田重新盖好被子时,医生对孝史招手。他们俩来到房间的角落,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接着医生说话了,听起来声音很沉重。“感觉似乎有点不太对。”

“情况不好吗?”

“不,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而且能够正确理解我的问题,并且明确地回答。也没有大舌头的现象。”

“之前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断断续续的。”

“是吗……那么这部分应该是好转了。”

“是哪里不太对呢?”

医生把声音压得更低:“似乎有麻痹的症状。”

“……”

“左半边的一部分。手指活动困难,脚也抬不起来,眼睛四周的表情僵硬。”

左半边。这么说,受损的是右脑吗?绝大部分的功能尚未解开的右脑。一般推测第六感与超能力等只有极少人能发挥的多样且神奇的能力,便是由右脑所掌管的。

“应该不是中风。”医生皱起眉头,“血压稳定,非常正常。我实在不明白。”

那是当然的啊!即使是六十年后的医生,对于过度使用穿越时光能力造成脑部的负担与后遗症,也没有办法正确诊断出来吧——孝史在心中低语。同时对医生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我看,明天还是把你舅舅送到医院去吧!”

“有办法吗?”

“没问题。去找个地方借电话,安排车子。医院那边,我会设法安排的。像今天这样,把事情说清楚,士兵应该也不会刁难。所幸,占领那一带的中队长似乎是个很明理的人。”

你也要好好休息,医生拍拍孝史的肩膀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一定也累了,心神也很激动吧!如果觉得睡不着,我带了安眠药过来,可以给你一点。”

“我不要紧。”

那么,好好休息吧!说着,医生便上楼了。

阿蕗正在铺孝史的被窝,孝史赶紧过去帮忙。

“你要好好看着平田叔哦!”

平田醒着,躺在枕上对孝史微笑。他脸上左眼部分,的确像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嗯,我会多注意的。”

“要是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我知道……。阿蕗!”

正准备出房门的阿蕗,惊讶地回头。“什么事?”

“你不怕吗?”

阿蕗微微歪着头望着孝史,令他不由得脸红起来。

“没什么。今天发生了好多事。你也一样,如果有什么事请叫我,不要客气。”

“好。”阿蕗露出了一丝微笑。

“晚安。”

“晚安。”

孝史看着关上的拉门好一阵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被窝边,在薄薄的棉被上坐下来。

“让你……担心了。”平田看着他。“抱歉、了。”

“没关系。”

和刚发现大将遗体后下来这里时比起来,平田果然说话是流利多了。眼睛虽然还是充血,不过左眼部分的血丝大致已经退了,看起来和在消毒氯气太浓的游泳池里游了五分钟差不多。脸部的痉挛也停止了。

只要一个星期就会复原,平田是这么说的。孝史鼓励自己,只有相信他了。

“那位医生说,明天要带你到医院去。”

平田缓缓地眨眼。

“我也认为那样比较好。就算进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你是时光旅人吧?离开这个寒冷昏暗的地方到别处去,对身体复原应该很有帮助。”

“你……怎么、办?”

“我要留在这里。”孝史立刻如此答道。如果经过深思熟虑,可能会说出更妥贴的回答,例如我也会到医院去陪你之类的,但是孝史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来。

“我在医院里陪你也帮不上忙。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在这里代替你工作。”

平田的眼皮,再度缓缓地动了。左边的动作很慢,明显比右眼慢很多。

“蒲生大将……自决、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孝史注视着平田的脸。

孝史是看过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大将经历,知道了发生在今天的“自决”事实。而平田应该也早就知道蒲生宪之于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举枪自尽的“历史上的事实”。正因如此,他现在也询问孝史以确认这个事实。

该怎么回答,让孝史很犹豫。要说明现在的状况吗?可是,告诉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平田这些事,又没有什么好处……

结果,孝史决定简洁地点头。“嗯,自决了。现在为了收拾善后,大家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也得帮忙才行。”

平田点点头,闭上眼睛。

孝史也换好衣服躺下来。在薄薄的棉被底下,冷得缩起手脚,看着头上漆黑的天花板与反射户外雪光而发白的采光窗。

明明已累得筋疲力尽,睡意却迟迟不来。脑海里宛如小时候画水彩画时,当作洗笔的水筒里头有种名为思考的水;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水流形成花样沉淀,有些颜色鲜明,有些颜色与其他颜色混在一起形成灰色,有些颜色往下沉,有些颜色往上浮——

(自决啊……)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但是,传到后世的“历史上的事实”当中,并没有将确认事件为事实之前所引起的纷争也一并正确地包含在内。后世流传大将是“自决”的,但是,他的“自决”是否为真正的“自决”?这样的疑惑以及相关发展经过,并没有传到后来的时代。

这件事是如此地错纵复杂。然而,流传下来的“历史上的事实”是“自决”,是不是表示在一切的纷纷扰扰之后,最终是以“自决”收场呢?或者是……

或者是?

孝史睁大了眼睛。

孝史所认知的“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与现在他亲眼所见“大将的死”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虽然只有一处,却是关键性的不同点。

那就是,孝史现在在这里。不,更正确的说法是,“孝史也在”才对。

平田在这里。时光旅人平田在这里。

他的存在会不会使“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发生变化?孝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

这不是因穿越时空而发生的矛盾,而是更现实的——这种形容虽然很奇怪,但是对时光旅人而言,是简单而实际的。

(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又像烟一般消失。)

葛城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来表示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但是,孝史却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唯一一个这样的人物。

而且,现在,就在这里。

瞬间出现,瞬间消失。于是孝史想起来了。感觉上似乎像一百年前的事,然而那却发生在昨天晚上。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出口的楼梯上,平田的身影有如被风吹散的雾般消失了。那时候的光景。后来,不到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二楼电梯前。

问平田那时候到哪里去,他的回答是到这个时代来。为了做最后确认——“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孝史啧了一声。那是骗人的。平田用来敷衍孝史的。因为,那时候平田是从饭店逃生梯的二楼处消失的。穿越时空并不会发生空间上的移动。所以平田到达之处,一定也是同样位在二楼高度的某个场所。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一点呢?

大将的房间,也是在这幢府邸的二楼。

孝史翻开棉被爬起来,透过从采光窗流泄的雪光,注视着平田的脸。像黏土般的肤色。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正在熟睡着。就像陷入昏睡般。

——是你杀了蒲生大将吗?

在泛出白色底光的黑暗之中,孝史提出了无声的疑问。

没有回答。今晚,一如在雪夜中宿营的士兵无法入眠,孝史也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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