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洋洋的帐篷,熊熊的篝火, 喷香的烤肉,甘冽的美酒, 头顶是群星璀璨的深蓝夜空, 身下是银芒闪烁的皑皑白雪, 远方是苍峻绵延的寂静群山,周围是挺拔森郁的古老深林。

天空地阔,沧海桑田, 再缤纷繁丽的美景,此时此刻都抵不过眼前的天地清气、渺如旷世所带给人的震撼。

一伙人围着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嗨了话就多起来, 燕子恪便给众人讲这世上最好玩的去处,燕子忱讲他所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战役,燕七讲她自己编的故事,比如有个才出生不久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姑娘,从小生长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养父过世后她和她的他相依为命, 终日游走山林, 做着这世上最为艰苦最为危险最为枯燥的工作。

终于有一天, 她的他耐不住山中寂寞,禁不起红尘诱惑,他离开了她,离开了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一去不回头。

从此那十万大山、万顷深林里,就只剩了她一个。

她一个人守着初心,守着过去,守着人间最难熬的孤寂与残忍。

她以为自己终将就此一生,直到那一天,他重新回到了山林,却是为了他的利益要与她生死相搏。

然后她输了。

输了以后怎样,燕七没有讲,爬起身去方便。

燕子忱大碗给自己灌着酒,燕九少爷揣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篝火出神,崔晞垂着眸摆弄着手里的小刀,萧宸始终沉默。

燕子恪有些醉了,摇晃着起身,一个人往远处去。

直到大家都收了摊子还不见那一大一小回来,燕子忱循着方向找过去,走了老远,才在前头的斜坡上找到了那伯侄俩,见正双双四仰八叉地躺在松软的雪地里看漫天的繁星,还不住地伸出胳膊指着天空比比划划。

“参宿也叫猎户座,中间那三颗星代表猎户的腰带,像不像?”燕子忱听见他闺女说。

“像。这名字是谁起的?”好奇宝宝他大哥问。

“很可能是个猎户起的,否则为什么不叫武士座呢?这体型和衣着分明更像个武士啊,你看腰带上挂下来的像不像是一把剑?”

“像,那剑唤作伐星,既有征伐之意,叫做武士星更为合适。便叫它武士星罢。”

“好,武士星。”

伯侄俩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举世公知的星座给改了名。

“提问: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

“呵呵,十亿颗吧。”

“……你赢啦,反正我也数不到那么多去。那你最喜欢哪颗星呢?”

“这颗和这颗。”

“是夸我的眼睛亮吗?好开心。”

“呵呵,因为它们每夜都在。”

“嗯,会一直在,不会像树一样倒掉,也不会像树上的字一样慢慢消失。”

“呵呵。”

“别不信啊,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你要不放心,那咱们拉勾。”

燕子忱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二位躺在雪里各自伸出一只戴着厚厚猪皮手套的手,费力地把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好了,封印完成。”

“为何要上吊?”

“我也不知道,爹你知不知道?”

“……”燕子忱一手叉起腰,歪着头瞅着下头,“雪地里躺着冷不冷?!回头伤了风这趟出来可就白搭了!”

“没事呢,身上衣服可暖和了,帽子也厚,一点儿都不觉冷,大伯你呢?”

“我也不冷。”

“爹你怕冷就赶紧回帐篷去啊,老大不小了别让人总替你操心。”

“……臭丫头找揍!”燕子忱好气又好笑地转头就走,懒得理会下头两个大小蛇精病。

晚上睡觉要在小帐篷里,一共四顶,三个小子睡一顶,两个大人睡一顶,一枝四枝五枝睡一顶,剩下那顶盛放行李的归燕七。

夜渐深沉,众人纷纷回了各自帐篷,篝火依旧燃着,帐篷里却也不冷,用来保暖的是袍皮筒被,用的就是狍子的毛皮制成的,狍子毛皮非常的保温,将之做成筒被钻进去,哪怕赤身露体睡在外头的雪地里都不会觉得冷。

暖暖烘烘地钻进去,也不必留人守夜,一是因这地方本就人迹罕至,二来一群人里大多都是功夫好手,真要半夜来个人来个动物,远远就能听见,所以就都放心地进被窝睡了。

睡着睡着听得外头一阵噼哩啪啦地响,声音不算很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倍显清晰,连燕九少爷和崔晞两个不会武的都被吵醒了,萧宸代表三人出去查看,见燕子忱早就站在外头了,身上只穿着中衣,两手叉腰地仰着头往天上瞅。

那阵响动就来自天上,萧宸一抬头,正看到一朵金黄色的烟花盛绽开来,几乎占据了头顶大半个夜空,千万道金线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开去,幻化成了瀑布一般的流星雨落下来,将地上的雪映成了黄金。

这片星雨还未落尽,又一朵桃粉的花盛开了,紧接着是鸢尾蓝,丁香紫,玫瑰红,芭蕉绿,素馨黄……缤纷的花儿开了满天,落下来时像星辰倾覆,银河倒泻,天与地间一片流光飞舞,雪的颜色因而变得妩媚斑斓,清沉旷远的山林大地被彩饰得盛大璀璨。

萧宸有些惊讶和不明所以,却见燕子忱正问那厢也从帐篷里钻出来看究竟的一枝:“行李里头还带着烟花呢?!”

“是。”一枝恭声作答。

“……”燕子忱叉着腰已是彻底无语,半晌道了声“俩玩儿疯了”便转身钻回了帐篷。

不知是天冷起床难还是受某对无良伯侄影响到了睡眠质量,第二天众人起得都不早,然而别人可以懒床,四枝却不能,还要给大家做早饭啊,迷迷糊糊地爬出狍皮筒,穿好衣服,掀了帐篷帘子刚探出个头,突然“啊”地一声惊叫直接就给吓得摔坐回帐篷内,唬得一枝和五枝噌地就从睡梦中跳起身来,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见四枝手脚并用地向着外头疯狂爬去,整个声音都给吓劈了:“主——主子——主子的头——没了——”

一枝五枝闻言吓疯了,从狍皮筒里飞身跳出来,踩着地上的四枝就冲向了帐外,便见帐篷外头正冲着他们这帐篷口的地方豁然立着一具无头尸体,而这尸体身上的衣服可不正是他们主子燕子恪的么!

三个人惊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这世上哪里有人能在他们的帐篷外杀掉主子而让他们没有半分察觉?!主子这么神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主子是不会死的——不可能——不——草,等等,这什么鬼。

“……………………”

三个枝无语地或站或趴地挤在帐篷门外看着他们主子的“尸身”——这哪儿是什么无头尸体啊,这就是他主子的一件袍子,可能是浸过水的湿衣服,在外面挂在什么地方放了一阵,冻得结实以后就被直绷绷地这么戳在了这儿,看上去可不就像个没有头的人立在这里一样么!

现在回想一下昨天半夜的确听到他们主子和七小姐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既然没叫他们当然也不用他们主动出门伺候,想必这件冰冻袍子就是那时候在门口放下的,挑眼一看九少爷他们帐篷的门口可不也戳着一件七小姐的衣袍么,显见是故意放这儿专为了吓唬人的……

……这什么恶趣味啊啊啊?!你一当主子的这么吓唬你亲爱的长随们这样真的好吗?!好吗?!再也没法相信这世上还有爱了啊!

四枝捂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去给大家做早饭,一枝五枝也没法儿睡了,默默无语地穿好衣服,恭恭敬敬地绕过主子这件冰冻袍子出门洗漱方便,路过九少爷他们帐篷正瞅见他从里头钻出来,一眼见着七小姐那件衣服戳在那儿虽没吓飞了魂儿,却也是惊得俩眼瞳孔都收缩了,不过九少爷观察力很强,反应也远比行动快得多,只一瞬就明白了其中玄机,然后捂着额头一脸“谁把我姐带走”的无奈走开了。

最丧心病狂的是二老爷的帐篷门口,有主子的、有七小姐的,甚至还有二老爷自己的衣服立在那儿,还摆姿势呢!主子的俩袖子支起来头下脚上倒立在雪地里,二老爷的俩袖子弯起来,一朝上一朝下,下头一脚内八字一脚曲膝向外扬起,做了个十分娇羞可爱的销魂少女姿,七小姐的衣服就比较爷们儿了,一记骑马蹲裆式叉在那里,双手在身前交叉出个“x”。

一枝五枝有志一同地停下脚,远远并排站着歪着个头往这边看。过了好半晌才见二老爷伸着懒腰从里头出来,乍一看眼前这三妖乱舞先是一怔,而后扭头朝着帐篷里瞅了一眼——罪魁祸首之一他大哥还在里头睡呢,二老爷扭回头来,看着面前作妖的三件衣服,貌似已经完全没了脾气地双手抱怀原地站了良久。

可这并不仅仅是罪魁们昨晚的唯一功绩。

展眼向着营地四周一望,众人都有些瞠目结舌,雪人,到处都是雪人,各种各样的雪人,站着的,坐着的,趴着的,倒立着的,人的,动物的,鬼的,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这两个人究竟是有多少的精力多大的玩儿心啊?一整晚都没有停地在玩儿雪吗?做这么多雪人是想干什么啊?!一两个还不够吗?所有这些雪人为什么都要面冲帐篷这边啊!关键是它们的眼睛还都做得惟妙惟肖的,大晚上的这是要吓死爹啊!

五枝一边暗暗吐槽一边走到树后准备方便,刚掏出来还没开始,突觉脚下有些异样,一低头——我去,这儿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一只雪乌龟不知为什么会趴在这个地方!太不合群了也!脑袋都被他没注意给踩掉了,他都有犯罪感了啊!感觉活活踩死了一个生命啊!

四枝才吓一跳呢!去拿锅煮粥的时候那锅旁边趴着个半截身子的雪人啊!那雪人张大着嘴巴瞪着眼睛表情别提有多痛苦了啊!活像个刚被腰斩还没断气的人啊!吓得他连粥都忘了怎么煮了好吗!

后来才发现旁边还立着这雪人的下半身,原来不是他主子要走写实风把他判过腰斩的犯人形象塑造出来,而是这雪人本是全须全尾儿的,结果可能质量不过关,从腰部给断掉了,上半身的雪倒是没给摔散,就是把表情给摔扭曲了。

……后来众人就是在这些雪人的围观之下聚在篝火旁用的早饭。

两个作了一晚上妖的家伙都还在各自帐篷里呼呼大睡。

今日原也没什么安排,昨天打猎收获颇丰,今儿不用再进森林去,所以可以自由活动,散散步赏赏景什么的,只不过昨晚营地附近的雪都被那二位祸害得一团乱了,想要赏到完整一点的雪景只能往远处走一走。

于是留下一枝看守营地和那二位熟睡中的家伙,其他人就都遛遛达达地往远处去了。往远处走,是昨天燕子忱看到的那道向下去的斜坡,站到坡上边朝下一望,一众人半晌无声。

却见坡的尽头是一大片空旷的平地,平地上白雪积厚却不平整,只因上面印下了两个人的脚印,两个人非常非常多的脚印,这些脚印并不凌乱和无序,而是有规律有目的地走出了无数的线条,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从高处俯看,就是一幅工整细腻又繁复华丽的千叶莲花图!

这单纯地用两个人的脚印在雪地上走出的图案就像用工笔画出来、雕版印出来的一般,没有任何多余的毛刺和补救的痕迹,是一气呵成,是行云流水,是胸中有成竹,是脑里有万象,否则身在其中,又如何掌握图案的大小、均匀、对称和花型?

这是一件艺术品,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

才刚腹诽了那俩货的幼稚无聊,如今却又被他两个给惊艳了一把,人是玩儿得了下里巴人也耍得起阳春白雪,草根和艺术家角色之间自由转换毫无压力。

玩儿的就是通天彻地,玩儿的就是无所不能。

众人心道这次出来只有这俩人才是真正地“玩儿”起来了,只有这俩人一丝一毫都没有辜负这天地盛景,自然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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