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害的十七岁女高中生名叫八田亚由美。

麻子这小大人,居然还制作了概要给父亲看,说距离暑假只剩下五天,叫他在那之前好好预习。

“如果不把先前查到的事实好好记在脑里,到时候就麻烦了。”

你把你爸当成什么啦?石崎有点气恼,但结果还是读了那份概要。当时恰好工作不忙,他坐在编辑部的办公桌前,假装在读原稿的样子。

一读之下,他发现麻子的文章意外地像样,不禁沾沾自喜。龙生龙,凤生凤,不愧是我的孩子——石崎毕竟是个溺爱女儿的傻爸爸。

概要还附上了八田亚由美的彩色照片影本,据说是去年夏季祭典和街坊邻居一起拍的照片。这里的当地祭典以勇壮闻名,近年连女性也会英勇地参加抬神轿。这张照片也是,不同年龄层的女性头上绑着毛巾,穿着日式短外褂和白色短裤,脚踩胶底拇指鞋,扮相俏皮,朝着镜头咧嘴笑着。其中八田亚由美穿着花纹艳丽的夏季洋装,长发垂在两肩。或许是成见使然,石崎总觉得这女孩有些轻浮。

美女——可以算得上吧。是个五官端正的女孩。照片上的脸似乎有化妆,不过这点程度的妆,在现代女高中生里不算什么。一早就在通勤电车里跟浑身香水味的制服女高中生挤在一起,教人窒息的情况,这年头可说是家常便饭了。石崎的同事还说他曾经目击身旁抓吊环的女高中生脖子上大刺剌地印着吻痕。附带一提,那名同事没有女儿。他说他经常为没有女儿感到遗憾,唯独那个时候庆幸自己没有女儿。

麻子在概要的第一章简单整理了八田亚由美遇害命案的相关事实,第二章开始,总算进入流言的分类与分析。

首先是亚由美素行不良的流书。这可以大分为三种类。

1亚由美从事援助交际(卖春)。

2亚由美是吸毒者。

3亚由美就读国中时,曾经因为偷窃和不正当异性交往而多次受到辅导。

流言、的补充部分,还有亚由美与凶手浅井佑介其实是透过卖春认识的说法。亚由美会用手机利用所谓的“留言服务”,她第一次与浅井认识,也是透过这个方式。

关于流言3则遭到加山英树全面否定。如果亚由美真的曾经被警方辅导,绝对会成为当时街坊的话题,而加山也一定会耳闻,然而加山一次也没有听到那样的传闻。

就麻子和加山英树在学校里打听到的范围来看,这辅导的流言出处,似乎是麻子愤慨的对象——负责生活指导的山埜老师。麻子和加山访问的同学有二十六人,其中多达十八人证实他们是从山埜老师那里直接听到这件事的。而十八人中有十二个人,是山埜老师担任顾问的田径队队员。

石崎略微沉吟了一下。就算亚由美真的曾经受过辅导,也不得不说这个山埜老师身为一个教师,嘴巴太不牢靠了。但就算老师为人轻浮,也不足以做为判别流言真伪的依据。受到辅导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人和本人当然不会到处宣扬。不过学校就不一样了。因为只要被警方辅导,学校就一定会接到联络。街坊和幼时玩伴不晓得的事,生活指导老师却了若指掌,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多次受到辅导”这部分必须注意。或许实际上只受过一次辅导。也有可能流言在散播途中,次数被灌水了。

关于、与2的传闻,不像3那么容易调查:包括高年级生在内,麻子和加山访问了多达六十八人。每个人都把从朋友和家人那里听来的内容就这么又转速给朋友和家人听。

可是麻子和加山着眼在六十八名证人中,有十三名同学说“在周刊看到这样的报导”、“听家人说看到这样的报导”。于是他们去了图书馆,把命案当时的主要周刊全部读过一遍。结果他们发现,发行量最大的大出版社的两本周刊如此报导:

——被害人素行不良,周围怀疑她可能患有毒瘾。

——被害人奢侈浪费,交友复杂,也利用留言服务等,和男性友人四处作乐。

看到这里,石崎不禁佩服。麻子这丫头还挺能干的嘛。

当时正好到了中午,石崎暂时阖起概要,离开公司。步行五分钟的地方有都立图书馆。他笔直朝图书馆去,找到了两本关键周刊的过去期数。麻子连期数都查好了,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报导。

看过内容以后,石崎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周刊上的确登载着麻子找到的报导,但麻子引用的部分并非报导的全文。两本周刊的文章前都附有麻子未在概要中引用的一句重要的话。也就是这些报导的记者消息来源。

——据被害人就读的私立高中相关人士称。

——据校方人员指出。

这就是最重要的关键部分。

石崎立刻折回公司。没空管什么午餐了。他回到座位,打开麻子写的概要。

即使继续读下去,概要里面也没有提到八田亚由美就读的高中。

这怎么行?石崎失望极了,但也恍然大悟,心想果然如此。

麻子——或者说最初提议要进行这场调查的主事者加山英树,无法忍受他青梅竹马的好姐姐的回忆遭到践踏吧。所以他开始四处打听调查,这都还好,但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可能背叛他内心期望的事实,他就无法正视。麻子这部分的文章当中,没有访问、联络八田亚由美的高中级任导师,或是接触亚由美高中同学的内容。也没有预定这么做的记述。

如果实际见面询问,或许可以发现高中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和国中的同学一样,只是被谎言和夸大的流言给蒙蔽了。可是究竟如何,不实际见面确认也无从知晓。最接近高中生八田亚由美生活实情的,是高中的相关人员。然而却舍弃这最重要的关键部分,一口咬定流言全是无中生有而义愤填膺,实在有些操之过急,而且幼稚。嗳,麻子和加山英树实际上也都还是孩子,没办法。

人是会变的。即使决心永不改变,还是会变。所以人才滑稽、可悲,耐人寻味。即使是疼爱自己的邻居好姐姐,也有可能在可爱的小弟弟不知道的地方走偏了路。麻子这种年纪的少年少女因为正处在这样的变化洪流之中,反而不会去注意到这件事吧。他们认为自己停在原地,而周围迅速变迁。但这是错觉,变化的其实是他们。

概要第二章调查八田亚由美负面传闻的部分,在找到两本周刊的报导后,做出耀武扬威的跳跃式结论结束了。不对的都是周刊!石崎比自己想像中的更要失望,得先抽根烟才能继续读下去。他顺道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吃了午餐,但总觉得食不知味。

回到座位,开始读第二章的后绩时,石崎已经作了不少心理建设。麻子以她这年纪而言,文章写得不错,似乎也具备相当的调查能力,这让做爸爸的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为此反省。阅读文章,找出缺失和必须补强之处,是石崎的工作之一。他应该尽可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毕竟他可是专业人士。

第二章后半是关于幽灵传闻出处的调查。幽灵传闻与素行的传闻相较之下,是琳琅满目,麻子也为分类煞费苦心,不过最后还是勉强分成了五类。

1女高中生的幽灵站在涮涮池的池边向人招手。

2穿制服的女高中生幽灵站在涮涮池里哭泣。不知道那是幽灵而出声叫她,幽灵就会追赶上来。幽灵跑得非常快。被追上就会被作祟。

3只穿内衣裤的女高中生幽灵会叫住经过水上公园的男性,问对方要不要玩玩。如果拒绝就会消失。如果路人是女的,幽灵就会吐口水然后消失。

4穿迷你裙的女高中生幽灵站在涮涮池旁边。幽灵没穿内衣裤,非常性感。

5没有脸的女高中生幽灵在水上公园里面徘徊,看到路人就会追赶上去。如果被追上就会溺死。

石崎苦笑。

引发骚动的应该还是3与4的传闻吧。1、2、5的传闻一看就知道是受到所谓的都市传说影响。幽灵会死命追人的部分,简直就跟以前流传过的“裂嘴女”传说一模一样。

五类流言都各有许多证人,编号底下写着证人的数目。不过旁边还补充了两种传闻,是无法归类到任何一类的内容。

6涮涮池旁有遇害女高中生的幽灵出没。幽灵一脸苍白,手提着缩口袋。

了穿迷你裙的女高中生幽灵在水上公园里徘徊。幽灵表情哀凄,希望路人祭拜她。

6的传闻只有一个人提到,连名字都写上去了。是住在水上公园另一头的公营住宅,名叫朝仓琢己的青年。而且这名青年异于其他证人,他说他不是听到的,而是亲眼看到了幽灵。

据说当时是五月下旬。他在深夜一点左右经过水上公园,碰到了幽灵。幽灵感觉并不会害人。

朝仓在海砂地区的补习班担任讲师。因此他第一次说出这场目击经验的对象是他的学生。当时幽灵的传闻已经散播得相当广了,朝仓讲师会说出他的体验,也是因为开始上课之前,补习班的学生都在议论纷纷这件事,问老师觉得如何,他才会说的。只听说过传闻的学生意外得知朝仓讲师亲眼看过幽灵,好像都非常兴奋。

不过只有一点,那个幽灵“拿着缩口袋”,这让众人都感到纳闷。事实上,女高中生幽灵手中拿着东西的传闻就只有这个朝仓版,独一无二。而且什么东西不好拿,拿的竟是“缩口袋”,更是没头没脑。所以这个版本的传闻虽然没有广为流传,但“朝仓老师看到拿缩口袋的幽灵”这件事本身有许多学生听说。老师本人对于“缩口袋”的记忆似乎也有些暧昧,一开始虽然说得正经八百,但很快就改口订正说或许是他看错了。此外,似乎也有一些学生认为老师看到幽灵的事只是瞎掰的。

了的“表情哀凄”的版本有三个证人。三个都不是亲身体验而是听说,但石崎认为这三个人都很善良,要不然就是父母信仰虔诚。

然后进入第三章,麻子终于说明了今后的计划。

“突击访谈”的对象锁定这三个人:

·洗衣店的石井阿姨

·山埜老师

·朝仓琢己先生

洗衣店的石井阿姨是美弥子也经常提到的那家店的老板娘吧。这名妇人在镇上也是出了名的“广播台”,成天到处说长道短,对自己不利的事则都忘个一干二净。

麻子和加山在调查中也查到,有关八田亚由美国中时代素行不良流言的中继放大地点,应该就是这个石井阿姨。麻子还在这里用惊叹号注明,强调石井阿姨甚至到处散播亚由美的母亲是个荡妇。看来麻子很生气。

虽然了解麻子的心情,但石崎总觉得这有点不妙。不管在什么样的共同体,都免不了会有一、两个这种“广播台”。想要一一扑灭是没完没了的,而且大多都是白费工夫。因此,除非引发了得告上诽谤才能解决的大问题,否则不去理会才是最好的对策。

石崎也曾蒙受其害,在石井老板娘的说法中,石崎是“在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倒掉的穷酸出版社工作,永无出头天的小职员”,“证据就是,石崎先生的西装全是些质料单薄的便宜货,内衬满是补钉”,但美弥子说她一次也不曾到石井洗衣店送洗过。她说那家店的洗衣技术烂透了,还说洗衣店老板娘讲的话根本没有人会当真。

第二个山埜老师,唔,如果怎么样都要突击访问的话,陪孩子们一起突击也行,但石崎觉得结果应该不怎么愉快。再说,如果是要调查八田亚由美是否曾被警方辅导,还有其他更直接的方法。石崎也不是没有门路。

第三个朝仓琢已是宣称亲眼看到幽灵的宝贵证人,去访问他应该会很有意思。他是个年轻人,麻子应该也比较容易问话。不过无法保证这名青年不是个为灵异世界、超常现象疯狂的怪咖。人会看到想看的东西。只要一心想见到话题中的幽灵,人就会真的看得一清二楚。

石崎阖上概要,揉了揉眼睛。既然排除掉周刊报导的消息来源,麻子——麻子和加山的这份报告就已经失去了价值。若说没有价值太严厉,改为“失去他们所追求的意义”也行。身为父亲,身为让写成文章的事物问世的编辑之一,他必须与麻子好好地谈谈这件事。

“看你这么认真,你在读些什么?”

有人从背后出声,泽野女士探头过来。她是比石崎资深八年的超级编辑。石崎刚进公司的时候,受教于泽野女士很多,很快地,不管是育儿方面还是解决夫妻吵架等问题,他都会向泽野女士求教了。对石崎而言,泽野女士是他成人以后比亲姐姐还要可靠的大姐头。

内心一隅有着麻子写出不错的文章的骄傲。石崎毋宁是想要吹嘘这件事,才会开始说了起来。泽野女士一开始靠在桌子上听,不久后便拉来附近的椅子坐下,认真听了起来。

“是小孩子弄好玩的。”石崎半是掩饰难为情地笑著作结说。“嗳,所以也破绽百出。”

但泽野女士一脸严

肃地摇摇头:“没那回事。麻子真的很了不起。我听了好感动。”

“太夸张了啦。”

“你是她的爸爸,怎么会不了解?的确,周刊报导的部分算是美中不足。可是她不是充满了正义感吗?这年头很少有这么正直的小孩了。再说……”

泽野女士探出身体说:

“我最佩服的是你问麻子为什么这种无聊的流言会四处横行时,她的回答。”

——大家都想放心。

——所以才贬低她。

“真的就像她说的。可是这不是国中生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的。了不起。”

“是吗?”石崎害臊了。

“喏,我不是从去年就一直在编一部搜集江户时代民间传说的书吗?”

那是一部重量级著作。作者是一名民俗学者,听说他在完成这部全五册的著作之前,都没办法出门进行新的田野调查。

“其中有个故事叫《石枕》,故事形式很典型……”

旅人在山中迷路,一对好心的夫妇让他借宿一晚。然而这对夫妇其实是深山恶煞,他们让疲累的旅人用饭洗澡,待旅人放心熟睡以后,便加以杀害,抢夺财物。

“他们让旅人就寝的床铺,枕头是用石头做的。夫妇会用槌子狠砸旅人睡在石枕上的头部,加以杀害。”

石崎做出具体想像,毛骨悚然。

“然而这对夫妻有个女儿,女儿一直想让父母停止这种残忍无道的行为。于是有一次她偷偷和旅人交换床铺,自己睡在石枕上。夫妇没有发现,打死了自己的亲女儿。夫妇发现后悲叹不已,但已经后悔莫及了。”

也就是因果报应,如果做坏事,最后一定会还诸己身,是接近这类教训的传说故事。

“我和老师谈过,老师说,他原本认为这种观念一直深植在日本人的心中,不是轻易就会消失的,但看看近年的世道,他认为自己错了。老师说再过个十年,做坏事就会遭报应这种观念,可能连民间传说的故事书都找不到了。”

石崎也有同感。满不在乎地任意杀人、伤人的人,尤其是作奸犯科的年轻人,增加的速度令人心惊。

“可是很有趣呢。说有趣或许不太检点,不过相当耐人寻味。做坏事就一定会有报应的观念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碰到坏事的人,一定有什么碰上坏事也是活该的邪恶要素,这样的观念开始抬头了呢。因为你看,犯罪被害人的隐私根本就不受重视。大家明知道冒失,仍然想要知道细节、想要告诉别人细节,这也是因为人们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跟自己不一样的‘邪恶’要素。行骗的宗教里头,也有些地方宣称—会碰到灾难的人,全是自己行为有不对之处,所以过上灾难都是报应。”

说完,泽野女士微微板起脸来又说:

“反过来想,也是因为几乎毫无过错,却被杀害或伤害的人愈来愈多,我们都处在一种人人自危、无法幸免的不安当中呢。”

“是啊……”石崎交环住手臂。

“在水上公园遇害的女孩很可怜,但凶手落网,是唯一令人庆幸的事。大概是今年连假结束的时候吧,我们家那里一样有个年轻女孩被杀。好像是短大生吧。那一带有很多小型大学和专门学校。”

泽野女士住在中野区边郊。

“当时三更半夜,好像是随机杀人,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有落网呢。听说那女生是被勒死的。现场一片混乱,非常凄惨的样子。女方应该也是拼了命抵抗吧。”

多可怕的社会啊——泽野女士说完后离开了。石崎也趁这个机会把概要收进皮包里。

这天的工作在下班时间就结束了,也不像昨晚那样有人邀请喝酒,于是石崎直接回家。夏季白昼很长,爬出地下铁的阶梯时,还是明亮的傍晚时分。忽然问,石崎兴起去水上公园的现场看看再回家的念头。反正也不是多远的距离。

涮涮池一带他已经很久没去了。如果像发现者的主妇那样养狗,或许也会养成散步的习惯,但毕竟他的工作是坐办公室的,忙的时候就忙得要死,连走路的机会都减少了。

东西长条状的水上公园有好几个入口。石崎依自己的感觉,从大概靠近涮涮池的地方进入公园。因为他觉得这个季节如果在公园里面晃上太久,可能会遭到蚊子大军围攻。

然而他进入公园,在草丛间的小径前进没有多久,就碰到穿制服的巡查和两、三名男子围成一圈在热烈谈论着什么。定睛一瞧,圈子里有三岛会长的脸孔。对方也注意到石崎,举手招呼:“噢噢。”

巡查旁边停着自行车。石崎一瞬间兴起不好的预感。

“又出了什么事吗?”

石崎边颔首致意边走近,大声问道。其余两名男子似乎也是町内会活动的干部,是见过的面孔。

“没事、没事,只是在讨论巡逻的事。”三岛会长一张圆脸渗满了汗珠子说。“今天晚上有祭典嘛。”

“这样啊……辛苦了。”

“真是拿那些小孩子没办法呢。”穿衬衫的男子说。

“什么幽灵,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巡查旁边的男子也说。“人死了就完了,不可能再干什么坏事,可怕的是活人,不管我再怎么谆谆告诫,说得嘴皮子都酸了,还是没人要听。”

他们手里拿着地图。是水上公园的导览图。上面用红笔和蓝笔画了两条路线。

“小孩子好像也不是真的怕幽灵,是觉得好玩。”石崎说。男人们苦笑。

“你今天下班得真早,要去哪里吗?”

三岛会长问,石崎窘了。事到如今,他可不好招出他是来看命案现场的。

“因为太热了,我想说走公园或许会凉快一些。”

“嗅,那可不行啊,会被蚊子叮惨的。”会长搔着粗壮的手臂说。

石崎决定快快离开。从进来的入口回去也很奇怪,因此他决定穿过众人旁边,从下一个出口出去。可是下一个出口意外地远,他一直没有找到。离家愈来愈远了。总算找到出口,回到马路时,他已经浑身大汗了。

——咦?

水上公园是左右蜿蜒,所以有时只差一个出口,地址就完全不同了。石崎停下脚步,一边拿手帕擦汗,一边东张西望。

这里盖了许多老旧的小楼房,也有仓库。计时停车场的招牌反射着总算要西沉的太阳。

——这么说来。

石崎忽然想了起来。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不过应该已经没开了吧。

石崎沿着马路走着,寻找招牌。不,该说是寻找霓虹灯。不过天还亮着,应该不会开灯……

——找到了。

他看到有些向右歪斜的霓虹灯。上面用狗啃般的字体写着“阿尔罕布拉宫”。那栋建筑物是三层楼,带有一丝中世纪城堡的意趣,但只要靠近一看,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粗制滥造的廉价建筑物,身价可想而知。

那是栋爱情宾馆。

石崎走到建筑物前。入口大门被堵住,用木条交叉钉起。上面好像原本有贴纸,但不晓得是脱落了还是被撕掉了,只剩下四角被撕破的纸张痕迹。

果然歇业了。还是倒闭了?不管怎么样,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是一栋被当地人视为蛇蝎的建筑物。事实上也根本不晓得怎么会选在这种地点孤零零地盖起这么一栋宾馆。即使如此,刚落成的时候似乎还是生意兴隆,每到周末,很快就会挂出“客满”的告示。

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当然,是麻子出生前好几年。当时石崎与美弥子才刚新婚,两人曾经一起来过这里。绝无仅有,就那么一次。

当时石崎和美弥子与石崎的父母同住。住家地点虽然一样是那里,但还没有改建,连现在的一半大小都没有。对新婚夫妇来说,自然而然就有许多拘束之处。

也是在那个时候,“阿尔罕布拉宫”在当地人的猛烈反对下诞生了。家里收到广告单,石崎的母亲暴跳如雷。可是美弥子看了传单,把它记起来了。她偷偷央求石崎,要他在结婚周年纪念日带她去那里。

我从来没去过宾馆耶。我一直想去一次。那里刚开幕,一定还很干净。而且还有开幕优惠。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就是想要两口子不受打扰的私密时间。但石崎薪水微薄,旅行对他们太奢求了。这一点美弥子是最清楚的。

结果他们向父母谎称要去看电影,一起出门了。电影院在附近的JR车站前,而且深夜没有放映。所以既然撒了这种谎,就非得在傍晚时分出门才行。

去JR车站时,他们总是骑自行车。所以为了圆谎,还是得骑自行车出门。两人一本正经地跨着自行车,随着离家愈来愈远,笑意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两人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笑得眼泪都快飘出来了,自行车也骑得东倒西歪。看在错身而过的路人眼里,一定觉得他们两个疯了吧。

石崎记得很清楚。现在变成水上公园的地方,当时还是一条运河。来到运河边的路,行人也突然变少了。两人停到路边,美弥子把自行车留在那里,坐上石崎的自行车,双载前往宾馆。是妻子说她想这样做的。

——我好高兴,好高兴。

美弥子说着,紧抱住石崎的背。

石崎也很高兴。当时是秋老虎正烈的九月初旬,柏油路上还反射着红色的阳光。在这当中,两人哼着歌,朝着“阿尔罕布拉宫”骑去。美弥子的头发飘来洗发精的味道,当时两个人部还很年轻。

后来过了约一年,父母被大哥接去工作外派地点,把现在的家交给石崎和美弥子,与父母的同住结束了。与父母同住的时候两人没有孩子,石崎的母亲动辄为此酸媳妇,美弥子一直默默承受着;但同住一结束,美弥子立刻怀孕了,这令石崎心里很难受。他觉得他让美弥子吃了很多苦。

然后他们生下了麻子。现在麻子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年过去,“阿尔罕布拉宫”成了废墟,只留下回忆。若非偶然来到这栋建筑物前,就连这些回忆,应该也会一直沉眠在石崎的心底吧。

石崎在“阿尔罕布拉宫”紧闭的门前抽了根烟,将烟蒂收进总是带在身上的携带型烟灰缸里,踏上归途。暮色总算渐渐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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