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严肃地坐在昌子的面前,头发稀疏的课长和瘦高个儿、尖下巴的课长助理以无懈可击的态度对待昌子。

昌子向他两人深深一鞠躬。

“这次堀泽做出这般不体面的事,今天我特意来向你们表示歉意。”

竹村课长衔上香烟,慢吞吞地用打火机点燃了烟。

“谢谢。”

说着,吐了一口烟,昌子觉得他吐烟的动作似乎很粗野,或许这正表达了他现在的心情。

“太太,您特来道歉,实在不敢当。”说着,课长朝坐在一旁的课长助理瞟了一眼,“堀泽君的事儿真叫我们为难哩!”

课长这样说是无可非议的。昌子觉得他说话的声调也变了,不象在电话里那么亲切。

昌子没想到竹村课长竞会对她如此盛气凌人。但自己丈夫不争气,她也只得忍受。

“实在对不起,我在这里再次表示歉意。”昌子低下了头。

“太太,您特意来道歉,我们实在不敢当。野地君,你说是不是?啊!这位是课长助理野地。”

竹村课长这才想起把部下介绍给昌子。

昌于这才明白,堀泽自以为亲密无间的竹村课长对堀泽的感情不过如此而已。

“太太,打那以后,堀泽君有消息吗?”课长坐在掎子上一动不动,只动嘴巴。

“不,没有消息。”昌子依然低着头。

“这太奇怪了。”坐在一旁的野地课长助理说。此人额角宽大,戴着一副眼镜,从镜片里透出来的眼光,让人惑觉他机敏过人。“听说堀泽君是和太太的妹妹一起出走的。”

“不对,不是一起走的,只不过两人都不在家而已。”

竹村课长不吭声。课长助理向课长瞟了一眼。

“可是报上都是这样报道的。我们伤透脑筋哩。作为机关的负责人,我们不能推卸责任啊!”

“是的……”

“他不仅给我们机关添了麻烦。而且还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太太,你妹妹和堀泽君这样肆无忌惮地来往,难道你一点没发觉吗?太太,现在报上大登而特登,这对你来说,虽说是突如其来的灾难,不过,这毕竞是你个人的事,还可以忍受。请你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我们的部下成了新闻人物,你想想,我们受得了吗?课长已经向局长提出了辞呈。”

竹村课长将烟灰弹到烟灰缸里,默默地吐着烟,动作至为沉静。课长的沉默显然是给昌子施加无言的压力。

课长已向局长提出辞呈,这句话使昌子受到莫大的冲击。

“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竞会给课长找这么大的麻烦。”

“太太——”课长助理继续说道。“部下的不捡点不限于工作上的失误,即使生活作风问题,上司也会被追究责任。工作上不检点可以在内部处理就完事了。而这种事情传到社会上,造成很坏的影响,也有损经济计划厅的名誉。课长是很为难的。课长的责任心特别强,于是不得不向局长提出了辞呈。当然,课长是个人才,上司不会就此……”

“喂,喂,”课长打断了课长助理的话,“这还说不定哩!”

“是。”

“太太,我的事情倒没有关系。问题是我一直信任和器重堀泽君,而他的私生活竞然如此不检点,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的。实在对不住您。”

昌子又一次谢罪。

实际上,她真是来谢罪的。因为课长与课长助理的态度和话语比昌子想象的严峻得多。这儿丝毫没有人情可言,只怕自己找麻烦而严厉地谴责堀泽。

“太太,事件发生至今过去不少日子了,或许堀泽已经殉情自杀,此刻早变成一堆骨头了吧!”

课长半开玩笑地说,这话多么残忍啊!

昌子向官厅的后门走去,她的心情暗淡极了。由于丈夫的不检点,她来向课长谢罪,万万没想到受到如此侮辱。

在衙门的长长的走廊人们忙碌地来来往往,简直象大街上一样。

谁也没有注意到低着头行走的昌子,各人忙各人的。其中有昂首阔步的官吏。这副嘴脸正是昨天堀泽的嘴脸。他对工作充满自信,梦想飞黄腾达。

当时,昌子讨厌丈夫的这种态度。事到如今,她反而同情起丈夫来。特别是听了课长的话心里十分反感,更加深了对丈夫的同情。

这位课长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部下的不检点怕会殃及自己的地位,主动提出辞呈,以进为退。他害怕堀泽出事影响他发迹。

昌子在走廊上行走,忽然听得后面脚步声撵上来。昌子没想到这脚步声是朝自已来的,丝毫没有介意。接着有人喊她:

“太太!”

昌子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一看,还是那位课长助理,他那双眼晴透过镜片骨溜溜地朝她看,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昌子向他行礼。

“明才失礼了。”野地课长助理说。

昌子知道他一定有话要问。

“太太,您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吗?”

“不,我搬家了。”

“搬到哪儿。”

昌子这才想到搬家还没将新址通知堀泽的工作单位。

“请你将现在的地址告诉我。”

昌子说了现在的住址,野地课长助理赶忙掏出笔记本记了下来。

“太太,您和谁住在一起?”

“不,我一个人。”

“只有您自己?”他又叮问了一句。

从课长助理的眼神里,似乎他对此发生了兴趣。昌子很不愉快。

“失礼了。”

昌子向他微微一鞠躬。她发现野地课长助理的眼神与刚才在接待室时完全不一样了。

昌子急匆匆地从石级上下来。

“太太!”

后面又有人喊她。

昌子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那里。

此人留着长发,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见了昌子,笑嘻嘻地向她一鞠躬。

昌子进退两难,不知所推。

“上次打扰您了。”

昌子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起先以为对方弄错人了。

对方见昌子疑惑,先说出了名字。

“我是那天夜里讨扰过您的B报社的森本。”

昌子这才想起那天蛮不讲理闯进自己家门的新闻记者。

“刚才太太您和野地课长助理说着话,我正好走过看见了。”说到这里,他又微微一鞠躬。“上次打扰你了,实在对不起。”

昌子害伯这个人又要追根刨底地问个没完没了。新闻记者对于采访对象从不放松的。

昌子想赶紧拔腿就跑,对方从她的脸色中觉察到了。

“太太,今天我不谈工作,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位记者向昌子走近一步。

“刚才我看见课长助理和太太在这儿说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太太,或许您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

“……什么事?”

昌子不由地一征。她猜不出这位新闻记者将要对她说什么。

“站在这儿说话太显眼了,我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谈吧!不要很长时间。”

新闻记者先迈出了一步,昌子只得跟他走。

或许是课长和课长助理的话使她受到了打击,昌子的心情乱极了。

出了经济计划厅,前面是电车道,电车在行驶,森本记者在七叶树荫下漫步。

“上次夜间去采访有关你家发生的事,你可知道这情报从哪儿来的吗?”

昌子和新闻记者肩并肩走。听了他问的话,心里别别跳。这是即将听到不祥的消息前的恐惧。

“不,不知道。”

那天听说有人打电话给经济计划厅。那么报社又怎么得到消息的呢?当时昌子认为报社有超人的情报机构。

“其实,这情报是竹村课长捅出来的。”

“呃?——”

昌子怀疑自已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难怪你吃惊。我们确确实实是从你家先生的上司竹村课长那里得到的情报,当时,他吩咐我们要绝对保密……”

七叶树的叶影落在人行道上。昌子倾听着森本记者的诉说。

这简直不敢相信,竹村课长竟然会主动向新闻界泄露堀泽和妹子私奔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以致给经济计划厅找了麻烦,课长还向局长提出了辞呈。这似乎不合乎情理。再说,官僚一心一意想飞黄腾达,不允许有丝毫失误和失职。竹村课长为什么特意召集记者将自己部下的失误捅出去呢?

昌子怀疑这位记者是不是在撒谎?她的心情立刻被并排走的森本记者觉察到了。

“太太,你不能马上相信我的话,这也难怪。”森本低声说道。“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竹村课长为什么要泄露这条新闻呢?假如竹村课长不告诉我,我们压根儿不认识堀泽先生是什么人。”

即使课长向记者透露有关堀泽的情况,那么课长怎么能了解到伶子下落不明呢?这一点昌子弄不明白。不弄清楚这一点,她难以相信新闻记者的话。

“课长还说:堀泽问题已经给机关造成很大麻烦。你们报道时,不要说出是我说的,而是你们采访到的。这样做会使你们报社得到莫大的利益。”

“报社的利益?”昌子不由地反问道。

“我们也反问了他。他确确实实说会给报社带来利益。我们不知道这利益指的什么。当我们质问他时,他暧昧地笑了……”

——这些话怎么能相信呢?

“是的。本来我不想把这些话告诉你。我们答应过课长互相保持沉默……可是刚在我看到太太您和野地课长助理站在那里说话?才猜想你可能什么情况也不了解。您吃了亏还蒙在鼓里……这是我的直感。”

两人来到电车道的拐角处,那边仍是一条寂静的林荫道。

“我们一猜就猜着了。太太您根本不知道你丈夫出事的消息来源,因此你和野地课长助理说话时,心里有顾虑。我看到这情景,心里憋不住,才找您谈谈。也许我的话来得太突然了,您不敢马上相信。就是我们报社的人听了竹村课长的话也不相信啊!”

“……”

“后来课长说,登了这消息会给报社带来利益,我们出于这种考虑,才相信了他的话,而且在版面处理上尽量登得大些。”

是啊!堀泽是个下级官员,谈不上有名气,即使和小姨子私奔,也没有什么新闻价值可言。然而,新闻记者却带着摄影大张旗鼓地闯进昌子住的公寓,这是为什么?昌子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听了森本记者的说明,昌子慢慢地懂得了一点。

既然如此,这位新闻记者为什么又向自己挑明呢?

难道真正因为自己不了解内情,他才向自己说的吗?或者是这位记者看了自己孤寂的身影,引起了他的同情。不管怎么样,森本记者的话给了她启发。

“太太!”森本记者说,“课长所谓的利益,不知你领会了没有?”

她当然领会不了。堀泽和伶子的失踪为什么会给报社带来利益呢?

“不,我一点也摸不到头绪。”昌子说。

“是吧!我想你不懂得其中的奥秘。课长所谓的利益是指堀泽先生的事儿会给以后发生的事件埋下了伏笔。”

“笔伏?什么伏笔?”

“我们也不懂他的意思,我们追问他,他缄口不言。后来我们经过调查,发现堀泽先生颇受课长器重,工作上密切配合,不论课长到哪儿去,都带着他。”

这种话以前堀泽本人也说过。昌子认为堀泽的话不是谎言,多少有点夸张和夸耀自己罢了,但决非凭空捏造。

“可是,这位课长现在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实在不可思议。既然太太您心中无数,那我们更加弄不明白了。”

新闻记者掏出香烟来点燃。

昌子想:新闻记者都觉得莫明其妙,自己是一个普通家庭主妇更不会明白了。他所说的“伏笔”究竟指的什么呢?

最令人费解的是课长干吗要把堀泽和伶子的事捅出来呢?

竹村课长肯定掌握材料,这材料又是谁提供的呢?昌子的眼前浮现出女记者小野喜久子和东都观光株式会社的社长大友了介的面影。当然,这也没有什么根据,仅仅因为这两人和伶子有过来往。

第二天,上午十一时。

有人敲昌子的房门,原来是母亲。

母亲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昌子凝视着坐在面前的母亲的脸容,心想,这意料中的事情终子来到了。

母亲不吭声,气喘吁吁,差一点倒在榻榻米上。

“妈妈,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了?”

不用问,母亲肯定是来告诉她有关堀泽和伶子的情况。

母亲直盯盯地凝视昌子的脸,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刷刷白。

“昌子!”母亲沙哑着嗓门喊道。

昌子赶紧端一杯水来给母亲。

“妈妈,你有话尽管说,我经得住。”

母亲喝了口水,仍出不了声,昌子在一旁鼓励她。

“妈妈,我早有思想准备,你尽管说吧!是不是堀泽和伶子的事儿有了眉目了?”

母亲茫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在哪儿发现的?”

昌子坐在母亲身旁,用手搭在她肩膀,另一只手握住母亲的手。

这时,母亲泪如雨下,呜咽道:“刚才警察来通知了……”

果真如此,昌子并不指望丈夫能活着回来,而此刻听了母亲的话,浑身直打啰嗦。母亲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

“妈妈,您振作起来说下去!”

“伶子……伶子她……”

“伶子怎么啦?”

“发现了伶子的尸体……”

“在哪儿?”

“在宫城县深山的温泉……”

“宫城县?怎么知道的?”

“发现了她的遗物,当地警察打电话给东京的警察,让我们去辨认身分,领回尸体……”

“只爱现伶子自己吗?”

母亲还有所顾虑,先说出了伶子。

昌子直盯盯地注视母亲的脸。

“堀泽也在一起吗?”

母亲点点头,倒在昌子的膝盖上。母亲放声大哭,昌子抚摩着母亲的背脊。

“妈妈,没事儿!不要伤心。”

昌子颇有主见地安慰母亲,连她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自己竞会如此平静。

“我去宫城县领回堀泽和伶子的尸体。”

母亲的肩膀的大起大伏地失声痛哭。

“昌子!妈妈对不住你。”母亲茬鸣咽中好容易迸出这么一句。

“别这么说。我早有思想准备,没事儿。”

两人的尸体同时发现,无论怎样想,这两人无疑是殉情而死,因此母亲向昌子表示歉意。

“不知在宫城县什么地方?”

昌子感到自己决不会因此垮掉,振作精神问道。

“在宫城县作并温泉附近的山坳里发现他俩的尸体……”

昌子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人的身影在东北的山涧里。枯草和树叶把两人的脸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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