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名女警依然站在老詹的悍马车旁说话——杰姬此刻正一脸紧张地抽着烟——但当茱莉亚·沙姆韦经过她们时,她们停下了对话。

“茱莉亚?”琳达迟疑地问,“发生什么——”

茱莉亚继续向前。在她情绪仍相当激动的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与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务人员说话,以及听到他们那些似乎已变得横行无阻的命令。她朝《民主报》办公室走到一半左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是愤怒,那甚至并非她主要的情绪。她停在磨坊镇新书与二手书店的遮雨棚下方(橱窗挂了张告示:停业直至另行通知),有一小部分是为了要让心脏狂跳的速度减缓,而主要的原因,是想检视自己的内心。这并没花上她多少时间。

“我其实是因为害怕。”她说,被自己的声音稍微吓了一跳。她没预料到自己会说得那么大声。

彼特·费里曼赶上了她:“你没事吧?”

“没事。这是在说谎,”但口气应该足够坚决。

当然,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否泄露了什么。

她伸手抚平后脑勺因睡觉而翘起的头发。头发先是变平……接着又翘了起来。事情一团乱,还顶个鸟窝头,她想,好极了,真是画龙点睛。

“我想伦尼是真的想叫咱们的新警长把你逮起来。”彼特说。他此刻瞪大了眼,使他看起来比他三十几岁的真实年龄年轻许多。

“我还真希望这样。”茱莉亚用手比出一个隐形的标题,“《民主报》记者于牢房中独家专访被指控的谋杀案嫌犯。”

“茱莉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除了穹顶以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看见那些家伙在填表格吗?实在有点恐怖。”

“看见了,”茱莉亚说,“我打算报道这件事,打算把这一切全写出来。到了星期四的镇民大会上,我可不认为我会是唯一准备好要认真诘问詹姆斯·伦尼的人。”

她握着彼特的手臂。

“我要去找找看有什么关于这几桩谋杀案的线索,接着会把发现的事全写出来,外加一篇对暴动群众避而不谈的有力社论。”她发出毫无幽默感可言的干瘪笑声,“只要事情一旦牵扯上暴动群众,老詹·伦尼就有主场优势了。”

“我听不懂你的——”

“没关系,你忙你的去。我需要一两分钟让自己镇定一下,或许这样能决定该先去找谁谈谈。要是我们今晚就得上机印刷,时间可所剩无几了。”

“复印机。”

“啊?”

“今晚用复印机。”

她勉强挤出笑容,赶他去做自己的事。当彼特朝报社办公室大门走去时,还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问题,接着凝视书店那满是灰尘的橱窗。镇中心的电影院停业已有五年,早就搬到镇外,转为可以开车入场的露天电影院(毕竟119号公路上头,只有伦尼二手车行的备用停车场可以放得下高耸的巨大屏幕),但不知为何,雷·陶尔还是坚持让这间肮脏的小书店继续营业。橱窗有一部分陈列着工具书,其余部分则满满地放着平装本,封面尽是些被迷雾笼罩的宅第,满脸愁容的仕女和穿着敞开胸膛的上衣、骑在马上的英俊男子。其中有几本上头的英俊男子还挥舞着剑,身上似乎只穿了条内裤。

一旁的标语上写着在黑暗的阴谋中找寻热情吧!

的确是黑暗的阴谋。

要是穹顶还不够糟,不够古怪,这里还有来自地狱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

她发现,最让她觉得忧心——也是最让她恐惧的——是事情发展的速度之快。伦尼已习惯在农舍里当个头最大、最凶狠的公鸡,她也早就预料到他迟早会试着想巩固自己的权力——认为这事会发生在他们与外界隔绝的一周或一个月后。

但这些变化全在三天内就发生了。假设寇克斯与他的科学家在今晚就摧毁了穹顶呢?这么一来,老詹的权力就会直接缩回原本的模样,而且脸上免不了会被人砸几个鸡蛋吧。

“什么鸡蛋?”她问自己,依旧看着黑暗的阴谋那几个字。“他会说自己只是在最困难的情况下,试着做出最佳抉择,而他们则会对他深信不疑。”

这可能是真的,但依旧无法解释这个人在有所动作前,为何没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因为事情正在恶化,他不得不这么做。再说——“再说,我也不认为他还有原本的理智。”

她对着那堆平装书说,“更不觉得他曾经理智过。”

就算是真的好了,你该怎么解释人们在超市食物库存依旧充足的情况下,还会发生那场暴动?

这是没有道理的,除非——“除非是他煽动的。”

这太荒谬了,就像在高级餐厅却点特价餐一样荒谬,不是吗?她猜,她可以去找几个当时在美食城超市的人,问他们看见了什么。只是,更重要的谋杀案该怎么办?毕竟,她目前手下唯一有的真正记者,就是她自己,况且——

“茱莉亚·沙姆韦小姐?”

茱莉亚陷入深思,因此整个人几乎被吓得跳出脚上那双便鞋。她转过身去,要是杰姬·威廷顿没扶住她,可能早就跌倒在地了。琳达·艾佛瑞特也在旁边,刚才开口的就是她。她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害怕。

“我们可以跟你谈谈吗?”杰姬问。

“当然。我的工作就是听人说话。只不过我会把他们说的话全写出来。两位女士都了解这点,对吧?”

“但你不能透露我们的名字,”琳达说,“要是你不同意,那就忘了这回事。”

“据我所知,”茱莉亚说,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只是跟那件案子的调查工作有点关系的消息提供者。这样可以吗?”

“如果你也做出保证,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杰姬说,“如何?”

“好吧。”

“你那时也在超市,不是吗?”琳达问。

好奇分子对上了好奇分子。

“对。你们俩也是。我们来聊聊吧,对照一下彼此的笔记。”

“不是这里,”琳达说,“不能在大街上。这里太公开了。不过也不能在报社。”

“放轻松,琳达。”杰姬说,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倒是轻松,”琳达说,“你可没有那种认为你把无辜人送入了冤狱的老公。”

“我连老公都没有。”杰姬说——这很合理,茱莉亚想,她很幸运,丈夫总是会成为一个麻烦因子。“不过我倒是知道我们可以去哪里,那里是私人的地方,而且总是不上锁。”她想了一会儿,“至少在穹顶出现之前通常不上锁,我现在也不确定。”

茱莉亚才在想着该先找哪些人采访,如今可无意让她们就这么跑了。“走吧,”她说,“我们可以走在街道的两侧,直到走过警察局为止,怎么样?”

因为这句话,琳达挤出了一个微笑。“还真是好点子。”她说。

2

派珀·利比小心翼翼地跪在刚果教堂的祭坛前,纵使她在受伤肿胀的膝盖下方放了个软垫,依旧感到疼痛。她用右手撑着身子,让脱臼的左臂尽量靠在身旁。感觉似乎还好——至少没比膝盖痛——不过也没必要进行什么测试。脱臼相当容易复发,这是她高中踢足球受伤时,曾被严肃告知过的事。她交叠双手,闭上了眼。她的舌头立即顶住嘴里的空洞,直到昨天,那里本来都还有颗牙齿,但在这辈子接下来的时光里,那里都会只剩下一个糟糕的缺口而已。

“哈啰,不存在的东西,”她说,“又是我,又回来寻求你另一次爱与怜悯了。”一滴眼泪自浮肿的眼睛下方滑落,流过肿起(更别说还色彩鲜明)的脸颊。“我的狗在那里吗?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它。如果它在的话,我希望你可以让它得到心灵上的满足,就像给它一根骨头一样。这是它应得的。”

更多眼泪缓缓流下,传来热辣与刺痛的感觉。

“说不定它根本不在那里。大多数主要教派都认为狗不会上天堂,虽然有些分支教派——我相信包括《读者文摘》也是——都不同意这种看法。”

当然,要是没有天堂存在,这问题也毫无意义可言,而这个关于天堂并不存在的想法与宇宙论,在她个人所剩不多的信仰中,似乎越来越被强化了。或许是失去了感觉,又或者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白色天空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物体,仿佛在说——在这里,时间已不再重要,也无需抱持任何目标,没有任何人会跟你站在一起,这里只有古老、强大、那个不存在的东西而已。

换句话说,也就是:坏警察、女牧师、意外枪杀了自己的孩子、一条傻牧羊犬拼死保护它的女主人这些事情。一切没有好坏可言。对着这样的概念祈祷有一种表演的意味(如果并非完完全全的亵渎),但偶尔还是有些帮助。

“不过天堂不是重点,”她又继续说,“重点是,请帮我找出发生在苜蓿身上的事,有多少部分得归咎于我自己。我知道有些是我的错——主要是因为我的脾气。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所接受的宗教教育告诉我,是你埋下了这根导火线,我的工作就是要克服这个弱点。但我痛恨这么想。我没有完全拒绝这项任务,但是我痛恨它。这让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当你把你的车带去修时,那些车行里的家伙,总能找得出只能怪你自己的理由。你太常开车了、你太少开车了、你忘了松开手刹、你忘了关窗,让雨水滴进了线路里。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要是你真的不存在,我甚至没办法把任何一点责任推到你身上。这样我还能怪罪到什么东西上头?他妈的遗传吗?”

她叹了口气。

“很抱歉,我说了亵渎的话;你要不要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我妈一直以来就这么做。同时,我还有另一个问题:现在该怎么办?这个小镇陷入了可怕的麻烦里,我想做点什么有帮助的事,只是我无法决定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愚蠢、软弱、思绪一团混乱。我想,要是我是《旧约》里的隐士,我会说我需要一个征兆。就现在来说,就算是交通让路标志,或是校区请减速的标志看起来都还不错。”

她话才说完,外头的门便开了,随即又砰一声关上。派珀回头望去,有一半期待会看见一个真正的天使,拥有翅膀与闪亮的白色长袍。要是他想找我打架,就得先治好我的手臂才行。她想。

那不是天使,而是罗密欧·波比。他身上的衬衫扣子有一半没扣准,下摆垂在腿前,几乎到了大腿一半的位置,看起来几乎与她一样沮丧。

他沿着中央走道往前,直到看见她才停下来,一脸惊讶地望着派珀,就像她看到他一样吃惊。

“喔,天啊,”他说,在他的刘易斯顿口音里,像是在说喔,“不好意思,丁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晚点再来。”

“没关系,”她说,挣扎着站起身,再度仰赖右手臂的帮忙。“反正我已经祈祷完了。”

“我其实是个天主教徒,”他说(肯定是,派珀想),“不过磨坊镇没有天主教教堂……身为神职人员,你肯定是知道的……不过就跟大家说的一样,也没别的选择了。我会进来,只是想帮布兰达祈祷一下。我一直很喜欢她。”他用手抹过一边脸颊,手掌擦过胡碴发出的声音,在空荡沉默的教堂中,变成了巨大的声响。他那猫王般的发型如今已垂在耳旁。“事实上,我爱她,我从来没告诉过她,但我想她应该知道才对。”

派珀看着他,恐惧油然而生。她已经有一整天没离开牧师宿舍了,虽然她知道美食城超市的事——有几个教徒在电话里告诉了她——但却没听说任何关于布兰达·帕金斯的消息。

“布兰达?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谋杀了。其他人也是。他们认为那个叫芭比的家伙是嫌犯。他被逮捕了。”

派珀重重捂住了嘴,双腿一软。罗密欧赶紧冲上前,用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体。

他们就这么站在祭坛前,几乎像是一对结婚典礼上的男女。此时,前门再度打开,杰姬带着琳达与茱莉亚走了进来。

“或许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杰姬说。

教堂里就跟个音箱一样,纵使她声音不大,但派珀与罗密欧·波比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她说的话。

“别走,”派珀说,“要是跟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的话,千万别走。我无法相信芭芭拉先生……我得说,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手臂脱臼后,是他接回去的。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了。快过来,拜托。”

“就算有人可以治好脱臼的手臂,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琳达说,但却咬着嘴唇,转动着自己的婚戒。

杰姬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腕:“我们不应该让别人知道这次谈话,琳达——你还记得吧?”

“已经太迟了,”琳达说,“他们已经看见我们跟茱莉亚在一起了。要是她写成报道,这两个人就会说出看见我们与她在一起的事,我们还是会被追究责任。”

派珀听不太懂琳达的意思,但仍大概掌握了重点。她抬起右臂,往四周一挥。“你们在我的教堂里,艾佛瑞特太太,在里面说的话,绝不会传出去。”

“你保证?”琳达问。

“当然。我们要不要好好谈一下?我正在祈求征兆,而你们就来了。”

“我可不相信这种东西。”杰姬说。

“其实我也是。”派珀说,笑了出声。

“我不喜欢这个点子,”杰姬说,这话是对茱莉亚说的,“不管她怎么说,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像马蒂那样丢了工作是一回事,我还可以处理得了,反正薪水也很烂。但要是惹得老詹·伦尼对我发飙……”她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会太多,”派珀说,“人数刚刚好。波比先生,你可以保守秘密吗?”

罗密欧·波比在这一生中,曾经做过多次可疑的交易,但此刻却点了点头,伸起一根手指,举至唇边。“以我妈的名字发誓。”他说,发誓变成了发志。

“我们到牧师宿舍去谈。”派珀说。她看见杰姬依旧迟疑不前,于是朝她伸出左手……动作非常小心。“来吧,我们有理由该好好谈谈,就算当成去喝一小口威士忌如何?”

就因为这个提议,杰姬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3

31焚烧洗净焚烧洗净

野兽将被扔进

燃烧的火湖中(19:20启动)

“迎接痛苦之日与永恒长夜”(20:10)

焚烧邪恶

洗涤圣洁

焚烧洗净焚烧洗净31

31耶稣之火即将降临31

三个男人挤在引擎发动的公共工程车里,不解地看着这个神秘信息。这信息画在WCIK工作室后方的仓库外,红黑交错的信息相当巨大,几乎遍布整面墙壁。

坐在中间的,是孩子们全都留着飞机头的养鸡人家主人,罗杰·基连。他转向坐在驾驶座的斯图亚特·鲍伊:“这是什么意思?斯图亚特?”

回答的是福纳德·鲍伊:“这代表该死的菲尔·布歇比以前还疯,就这样。”他打开卡车的置物抽屉,移开一双油腻腻的工作手套,拿出下方的点三八左轮手枪。他检查弹夹,接着手腕一抖,把弹夹甩回枪膛,将枪插在腰间。

“你知道的,福纳德,”斯图亚特说,“这可真是轰掉你小孩制造机的好点子。”

“别担心我,担心他吧。”福纳德说,指向后头的工作室。音量微弱的福音歌曲不断传至他们耳中。

“他一定把这一年大多数的产品都吸光了,整个爽歪歪,现在就像硝化甘油一样安全。”

“菲尔喜欢别人叫他主厨。”罗杰·基连说。

他们把车暂时停在工作室外。斯图亚特死命按着公共工程车的喇叭——不只一次,而是好几次。菲尔·布歇没出来。他可能躲在里面,也可能在广播站后方的树林里徘徊,甚至,斯图亚特认为,他有可能就在实验室里做好面对一切的警戒,十分危险。不带枪才是正确的。他弯腰把福纳德腰间的枪拔出来,塞进驾驶座下方。

“嘿!”福纳德叫道。

“你在里头不能开枪,”斯图亚特说,“你有可能会把我们全都给炸到月亮上头。”他转向罗杰说:“你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排骨精混球是什么时候的事?”

罗杰仔细思索:“至少四个星期了吧——自从上次那批大货运走以后,就没见过他了,也就是我们找来大型双桨直升机那次。”他把双桨说成了窗桨,罗密欧·波比肯定听得懂。

斯图亚特陷入思索。不妙,要是布歇在树林里,那倒不打紧;要是躲在工作室中,陷入偏执状态,以为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人,或许也不会有问题……除非他决定走出来胡乱扫射,才会引发问题。

要是他在仓库里的话……那可能也是个问题。

斯图亚特对他弟说:“卡车后头的树林里有一大堆毒品,去帮自己拿一点。要是菲尔出现、开始胡乱攻击的话,就把他打晕。”

“要是他有枪呢?”罗杰问。这是个十分合理的问题。

“他没枪。”斯图亚特说。虽然他并不完全确认这点,但命令就是命令:把两座丙烷槽尽快送到医院去。我们得尽快把剩下的移走,老詹这么说,我们要正式结束毒品生意。

这是种解脱;等到他们从穹顶这件事抽身后,斯图亚特打算结束葬仪社的生意,搬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像牙买加或巴巴多斯之类的。他再也不想见到另一具尸体了。但他可不想成为那个得告诉主厨布歇,说他们决定要结束营业的人,也直接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老詹。

主厨的事让我来担心就好,老詹这么说。

斯图亚特开着大型橘色卡车绕过建筑物,来到后门。他让引擎保持空转,以便可以使用绞盘与起重机。

“看那里。”罗杰·基连惊叹着说。他望向西方。时间将至日落,那里全笼罩在令人深感不安的模糊红色中。很快地,太阳就会沉到森林大火留下的巨大黑色污渍里,仿佛肮脏版本的日蚀,散发出昏暗的光芒。“这实在太惊人了。”

“别傻了,”斯图亚特说,“我想把这差事赶紧处理完,接着离开这里。福纳德,去拿工具,挑个好使的。”

福纳德翻过起重装置,拾起一根长木棍,长度与棒球棒差不多。他举起双手,试着挥舞一下。

“这能派上用场。”他说。

“31。”罗杰模糊地说,依旧用手遮在眼睛上头,眯眼望着西方。他眯眼的模样不太好看,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山精。

斯图亚特花了点时间打开后门的锁,过程颇为复杂,得解开触控板与两道门锁。“你刚刚说什么鬼啊。”

“31冰激凌,三十一种口味。”罗杰说,面带微笑,露出一口从来没给乔·巴克斯或任何牙医检查过的牙齿。

斯图亚特不知道罗杰在说什么,但他弟弟知道。“可别以为这是什么贴在建筑物上的冰淇淋广告,”福纳德说,“除非《启示录》上写到了31。”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斯图亚特说,福纳德,”“准备拿货。”他推开门,望向里头。“菲尔?”

“叫他主厨,”罗杰建议,“就像《南方四贱客》那个黑鬼厨师,他喜欢被这么叫。”

“主厨?”斯图亚特大喊,“你在里面吗?主厨?”

没有回应。斯图亚特在黑暗中摸索,认为自己的手随时有可能碰到什么,接着便找到了电灯开关。他打开开关,占据整座仓库长度约莫四分之三的房间,就这么亮了起来。四周的墙壁全是未完工的裸木,木条间的空隙全塞满粉红色的绝缘泡沫塑料。房间里几乎被丙烷槽与各种尺寸及品牌的丙烷桶给塞满。他不知道总数是多少,但硬要他猜,他会说大概在四百到六百之间。

斯图亚特缓缓走至中间走道,看着丙烷槽上头的文字。老詹明确指示过要拿的丙烷槽,说位置靠近后面,老天保佑,还真的就在那里。他停在五座旁边写有凯瑟琳·罗素医院字样的公用尺寸丙烷槽前,位置就在邮局与部分旁边写有工厂中学那几个同样是偷来的丙烷槽中间。

“我们得带两座走,他对罗杰说,去拿链条,”“我们把它勾上去。福仔,下车去看看实验室的门。要是门没锁的话,就把它锁上。”他把钥匙圈扔给福纳德。

福纳德大可拒绝这桩打杂般的差事,但他是个听话的弟弟。他沿着两侧堆积如山的丙烷槽向前走去。丙烷槽一路延伸到离门十英尺之处——他看见门微开着的时候,不禁心头一沉。他听见身后传来锁链的撞击声,接着是绞盘运作声与第一座丙烷槽被拖到卡车上的低沉碰撞声。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尤其当他想象主厨躲在门后头,发红的双眼显得疯狂不已时,更是遥远无比。他一定吸毒吸疯了,还背着一把冲锋枪。

“主厨?”他问,“你在这里吗,兄弟?”

没有回应。虽然他没必要这样——八成疯了才会这么做——但还是输给了好奇心,拿着临时凑合用的武器推开了门。

实验室里的日光灯是开着的,但就这座信奉耶稣的仓库而言,这地方看起来却空得很。里头有二十来组炊具——大型电烤箱,每一具都附有抽风扇与丙烷桶——全部都是关着的。除此之外,还有放满整架的锅子、烧杯与烧瓶。这里很臭(总是很臭,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福纳德想),但地板却有人扫过,完全没有凌乱的迹象。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个伦尼二手车行的月历,上头只翻到了八月。也许那就是那个王八羔子终于丧失现实感的时间点,福纳德想,接着就这么发了疯。

他又大胆地朝实验室走近一些。虽然这里让他们全变成了有钱人,但他还是不喜欢这里。这里的味道,跟葬仪社楼下的准备室实在太像了。

房间里有个角落,有块用厚重钢板隔开的空间。钢板中间有道门。福纳德知道,那就是主厨产品的储存室,冰毒全装在垃圾袋里头,而非长形透明的夹链袋。当然,垃圾袋也不是透明的那种。

没有任何毒虫能在纽约或洛杉矶街上,发现货源这么充足的地方。只要这里装满货,就足以供应全美好几个月、甚至长达一年的冰毒用量。

为什么老詹肯让他做出他妈的那么多货?福纳德感到纳闷,为什么我们完全没管他?我们到底在想什么啊?除了一个明显的答案外,他想不出任何回答:因为他们办得到。布歇的天分,与那些廉价中国原料结合后,让他们就此上了瘾。

除此之外,作为资金来源的CIK公司,也在整个东海岸进行传教工作。只要一有人质疑这件事,老詹总会对这点加以强调,并引述《路加福音》的经文:因为工人得工价是应当的;以及《提摩太前书》的经文:牛在场上踹谷的时候,不可笼住他的嘴。

福纳德可从来没有真正变得像头牛。

“主厨?”他又稍微往前找了一下,“好兄弟?”

什么也没发现。他抬头看着建筑物两侧的裸木木板。这地方是用来囤积东西的,而联邦调查局、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烟草火炮及爆炸物管理局,肯定会对这里大量堆栈的纸箱非常感兴趣,好奇里头装了些什么。没人在里面,但福纳德仍察觉到某个他认为之前不存在的东西:白色的线路围绕在每一块木板上,上头还用大订书针加以固定。

是电线吗?用来运作什么?用来运作更多炊具?

如果真是如此,福纳德可没看见什么新的炊具。

那些电线看起来实在很普通,就像一般电器用的那种,例如电视或收——“福纳德!”斯图亚特大喊,害他吓了一跳。

“要是他不在里面,就快来帮我们一把!我想赶快离开这里!他们说六点要在电视上公布最新消息,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发现什么没有!”

在切斯特磨坊里,“他们”这个词,有相当大的程度,代表了镇外那个世界里的任何人。

福纳德离开了。他没检查门的后方,也并未看见那些新出现的电线,全都连到了一个小货架那里。小货架上头放着一块大型的白色粘土状砖形物。那东西是炸药。

主厨自制的炸药。

4

当他们开回镇上时,罗杰说:“万圣节,这也跟31有关。”

“你还真是个万事通。”斯图亚特说。

罗杰轻拍着他那颗令人感到遗憾的脑袋。“我把信息都存了起来,”他说,“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斯图亚特想着:牙买加,或是巴巴多斯,总之一定要是个温暖的地方。只要穹顶一消失就赶紧起程。我再也不想看见基连家的其他人,或是这个镇上的任何一个人。

“一副牌也有三十一张。”罗杰说。

福纳德盯着他:“你到底在他妈的说什——”

“开玩笑啦,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罗杰说,爆出一阵可怕尖锐的笑声,让斯图亚特的头都痛了起来。

他们抵达了凯瑟琳·罗素医院。斯图亚特看见一辆灰色的福特金牛座汽车正要驶离医院。

“嘿,那是生锈克医生,”福纳德说,“他看到这批货肯定很开心。对他单击喇叭,斯图亚特。”

斯图亚特按了一下喇叭。

5

当不信奉神的人全离开后,主厨布歇总算放下他始终握在手中的车库大门电动钥匙。他一直躲在工作室的男厕里,从窗户监视鲍伊兄弟与罗杰·基连。当他们在仓库翻着他的东西时,他的拇指一直放在钥匙按钮上。要是他们带着毒品出来,他就会按下按钮,把这一切全都给炸上天去。

“全依你的指示,我的耶稣。”他当时这么喃喃自语,“就像我们还是孩子时常说的,就算不想,也得乖乖听命。”

耶稣处理了这件事。主厨听见乔治·陶传道并吟唱着“上帝,你会如何眷顾我”的声音,心里起了股真实无比的感觉,认为那是来自天上货真价实的预示。他们只带走了两个没用的丙烷槽,而不是为了毒品来的。

看着他们离开后,他脚步蹒跚地走至工作室后方与身兼仓库及实验室两种用途的建筑物中间的小径。现在,这是他的地盘,他的毒品;至少在耶稣降临、带走所有东西的时刻到来前,这些全是属于他的。

说不定那个时刻会是万圣节。

说不定还更早。

有许多事得好好想想,他开始吸毒后的这些日子里,思考变得更轻松些了。

轻松多了。

6

茱莉亚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在口中细细品尝,但两名女警就像英雄好汉一样,一口气吞了下去。

酒的分量不足以让她们醉倒,却足以打开她们的话匣子。

“事实上,我吓坏了,”杰姬·威廷顿说。

她低着头,把玩着手上的空果汁杯。然而,派珀准备要帮她再倒点酒时,她却摇了摇头。“要是公爵还活着的话,这事永远不可能发生。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犹豫不决的原因。就算他有理由相信芭芭拉杀害他的妻子,他也会按照正常程序处理,他就是这样的人。让被害者的父亲去鸡舍里面对嫌犯?不可能。”听到这里,琳达点头表示同意。“这让我很害怕那家伙会出什么意外。再说……”

“要是这种事发生在芭比身上,也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茱莉亚问。

杰姬点头,轻咬嘴唇,玩着玻璃杯。“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不是真的指他马上就会被私刑折磨,弄成牢房里的意外什么的——我还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办法再穿上这身制服。”

基本上,琳达关心的事更为简单直接。她丈夫认为芭比是无辜的。她的怒火(还有他们在麦卡因家的储藏室里发现一切时激发的反感)让她拒绝这么去想——毕竟,安琪·麦卡因那僵硬而呈灰色的手中,始终握着芭比的军籍牌不放。但等到她细心思索后,却开始更为忧心忡忡起来。

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尊重生锈克对于事物有足够的判断力;但除此之外,更是因为兰道夫在朝芭比喷防身喷雾以前,芭比所喊出的那些话:叫你丈夫验尸!他非得验尸不可!

“还有另一件事,杰姬说,”仍转动着玻璃杯。

“你不能只因为犯人大吼大叫,就朝他喷防身喷雾。很多个星期六的晚上,尤其是重要球赛结束后,常有聚集的人群,听起来就像到了喂食时间的动物园,但你也只是放任他们鬼吼鬼叫,直到他们累了,乖乖上床睡觉为止。”

在杰姬说话时,茱莉亚一直看着琳达。等到杰姬说完后,茱莉亚才开口:“再告诉我一次芭比说了些什么。”

“他要生锈克验尸,尤其是布兰达·帕金斯的。他说尸体不会被送到医院。他说得没错。尸体在鲍伊葬仪社,而这是不对的。”

“真他妈好笑,好吧,如果他们真的是被谋杀的,”罗密欧说,“抱歉,牧师,我说了粗话。”

派珀挥了挥手:“要是他杀了他们,我不懂,为什么他会急着希望能尽快验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要是他没做这些事,或许他认为验尸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布兰达是最后的受害者,”茱莉亚说,“是吗?”

“对,”杰姬说,“她的尸体僵硬了,但还没到完全僵硬的地步。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的确是,”琳达说,“僵直状况会在死亡大约三小时以后开始,所以布兰达可能是在早上四点到八点之间死的。我猜应该接近八点,但我毕竟不是医生。”她叹了口气,用双手顺了顺头发。

“当然,生锈克也不是,但要是他在场的话,可以估算出更为接近实际情况的死亡时间。我们没有半个人这么做。包括我在内。我完全吓坏了……有那么多具……”

杰姬把杯子放到一旁:“听我说,茱莉亚——你和芭芭拉今天早上都在超市那里,对吗?”

“对。”

“那时刚过九点,也就是暴动才刚开始的时候。”

“对。”

“因为我不知道,所以要问一下,是他先到那里还是你先到的?”

茱莉亚不记得了,但她的印象中是她先到的——芭比随后赶到,时间就在萝丝·敦切尔与安森·惠勒抵达不久之后。

“我们让情况冷静了下来,”她说,“但大部分都是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才好,甚至还让很多人因此避免受到重伤。不过,我知道这不能和你们在储藏室里发现的事情混为一谈。你对受害者死亡的先后顺序有什么看法?除了布兰达是最后一个以外?”

“安琪与小桃是最早的,”杰姬说,“科金斯被发现时,腐败的情况没她们严重,所以接下来是他。”

“是谁发现尸体的?”

“小詹·伦尼。他看见安琪的车还在车库里,因此起了疑心。不过这不打紧,芭芭拉才是现在的重点。你确定他是在萝丝与安森抵达后才到超市的?这听起来可不太妙。”

“我确定,因为他没在萝丝的车上。下车的只有他们两个。所以要是我们假设他没忙着杀人,那么他当时在哪里……?”这实在太明显了。“派珀,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当然。”

茱莉亚迅速翻了一下小册子般大小的当地电话簿,接着用派珀的电话打电话到餐厅。萝丝的招呼语十分唐突:“我们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那群混蛋逮捕了我的厨师。”

“萝丝?我是茱莉亚·沙姆韦。”

“喔,茱莉亚。”萝丝声音的粗鲁程度听起来只少了一点点,“有什么事?”

“我试着要查出芭比可能会有的不在场证明,你愿意帮忙吗?”

“那还用说。认为芭比杀了那些人的想法,简直就是荒谬无比。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当美食城的暴动开始时,他是不是在餐厅。”

“当然。”萝丝听起来十分困惑,“早餐时间才刚结束,他还能在哪里?安森和我离开时,他正在擦烤架呢。”

7

当太阳即将下山,影子变长的时候,克莱尔·麦克莱奇开始越来越紧张不安。最后,她走进厨房,打开先前关掉的丈夫的手机(打从上周六他忘记带出门时,手机一直是关着的;他老是忘了带手机),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铃声响到第四声时,她简直就吓坏了,接着便听见自己完全爽朗愉悦的声音。那是在她居住的小镇尚未被隐形的栅栏包围,她也还没变成囚犯前录下来的。嗨,这是克莱尔的语音信箱。麻烦请在哔一声后留言。

她该说什么?小乔,要是你还没死的话就回电话给我?

她正要按下按键,却又犹豫了起来。记住,要是他没有接这通电话,那是因为他正骑在脚踏车上,在听见留言之前,不会从背包里拿出手机。

等你再打第二通的时候,他就会接了,因为他知道是你打来的。

要是第二通也转进语音信箱呢?第三通呢?

她一开始怎么会答应让他去?她肯定是疯了。

她闭上双眼,看见一幅清晰的噩梦景象:电线杆与主街的店面上贴满小乔、班尼与诺莉的相片,看起来就像你每次在公路休息站的告示板上,看见的任何一张寻人相片一样,下方还标注着一排字:最后出现的模样。

她睁开双眼,在神经衰弱前迅速拨打号码。

她正在排练要留话的信息——我会在十秒后再打一次,先生,这次你最好给我接起电话——但第一道铃声才响到一半,她儿子响亮清晰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使她不禁愣了一下。

“妈!嘿,妈!”他还活着,而且声音生龙活虎,兴奋得口沫横飞。

你在哪里?她想这么说,但一开始却无法控制自己,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觉得双腿软弱无力;她靠在墙边,好让自己不至于跌坐在地板上。

“妈?你还在吗?”

她可以听见电话那头有车辆驶过的声音,以及班尼微弱但足够清晰、对某个人大喊的声音:“生锈克医生!呦,老兄,哇喔!”

她总算又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嗯,还在。你在哪里?”

“镇属坡的山顶。因为天要黑了,所以正准备要打给你,叫你不用担心,结果电话就在我手里响了,真是把我吓死了。”

呃,在爸妈开始骂人前先发制人,可不是吗?

镇属坡的山顶。他们十分钟后就会回来。班尼可能又会吃掉三磅重的食物。感谢老天。

诺莉在对小乔说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告诉她,快告诉她。接着,她儿子又对着她继续说话,因为兴奋而相当大声,让她不得不把手机离自己耳朵远点。

“妈,我想我们找到了!我几乎可以确定!就在黑岭山顶的那座果园!”

“找到什么,小乔?”

“我还不确定,不想随便下结论,但很有可能是制造穹顶的东西。八成就是这样。我们看见了闪光灯,就像他们装在无线电发射塔上头警告飞机的那种,只是那东西装在地上,而且不是红色,是紫色的。我们的距离没有近到足以看清楚的地步。我们昏倒了,全部都是。不过醒来时全都没事,但是那东西开始——”

“昏倒?”克莱尔几乎尖叫起来,“你说昏倒是什么意思?快回家!现在就回家让我看看你!”

“没事的,妈,”小乔安慰道,“我觉得那就像……你知道大家第一次碰到穹顶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像被电到那样吗?我想就像那样。应该只有第一次会昏倒,接着就会像是……免疫了。就没事了。诺莉也这么觉得。”

“先生,我不在乎她或你怎么想!我要你现在就安然无恙地回家,否则到时候就看看你的屁股有没有办法免疫!”

“好啦,不过我们得先联络那个叫芭芭拉的家伙。他是第一个想到要用盖革计数器的人,妈呀,他完全说中了。我们也应该去找生锈克医生。他刚才开车经过了。班尼试着向他挥手,但他没有停车。我们会找他跟芭芭拉先生一起回家,好吗?我们得计划下一步才行。”

“小乔……芭芭拉先生……”

克莱尔停了下来。她真的要告诉儿子,说芭芭拉先生——有些人已经开始叫他芭芭拉上校了——因为多项谋杀罪名而被逮捕了?

“怎么了?”小乔问,“他怎么了?”他声音中那股胜利的开心感已被担忧取代。她认为儿子可以读出她的情绪,正如她也能读得出他的。

他明显把大部分希望全压在芭芭拉身上——或许班尼与诺莉也是。这是件她无法向他们守住不说的事(也希望不是由她来讲),但她还是没在电话里告诉他们。

“先回家,”她说,“回家再说。还有,小乔——我为你感到骄傲。”

8

吉米·希罗斯死于下午稍晚,也就是稻草人小乔与他的朋友正骑着脚踏车,沿原路回到镇上的时候。

生锈克搂着吉娜·巴弗莱诺,两人一同坐在走廊,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哭泣。要是先前,他以这种方式与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坐在一起,肯定会感觉不太自在。但如今情况不同。你只需朝走廊望上一眼——亮着的是嘶嘶作响的备用灯光,而非镶在天花板夹板上的明亮日光灯——就知道情况已经不同了。他的医院,此刻就像是被阴影笼罩之下的连拱廊。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甚至不是他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

虽然,老天知道,很多人都患有多年的糖尿病,也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但吉米这个单独住在神河路上的半个老隐士并非其中之一。等他总算开车来到健康中心时——那已经是上周四的事了——甚至无法走出车外,只是不断按着喇叭,直到吉娜出来看看来的人是谁,又出了什么事为止。生锈克脱了这个老家伙的裤子,发现他那松弛的右腿已变成冰冷的一片死蓝。就算把吉米所有问题都治好,可能也无法挽回神经受损的状况。

“不要动刀,医生。”吉米曾在朗·哈斯克医生昏倒前这么告诉他。到了医院以后,他的意识一直断断续续,右腿的状况也越来越差。所以,就算生锈克知道他曾那么说过,但只要吉米还有任何一丝机会,生锈克还是会为他截肢。

停电的时候,帮吉米与另外两名患者输入抗生素的监控系统仍在运作,但流量计却停了下来,使系统无法微调点滴剂量。更糟糕的是,吉米的心电监控器与呼吸器全出了问题。生锈克在取下呼吸器后,把氧气面罩罩在老人脸上,教吉娜如何使用急救苏醒球。她做得很好,正如他教导的一样,但六点左右,吉米还是死了。

如今她非常伤心。

她自他的胸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帮他灌进太多氧气了?还是太少了?我是不是让他喘不过气,结果害死了他?”

“不是这样的。吉米很可能原本就要死了,这样反而让他避过一场非常糟糕的截肢手术。”

“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她说,又开始哭了起来,“这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生锈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也无需回答。

“你会没事的,”一个鼻音浓厚的粗哑声音说,“也非这样不可,亲爱的,因为我们需要你。”

说话的是吉妮·汤林森。她正沿着走廊,朝他们慢慢走来。

“你不应该下床走动的。”生锈克说。

“或许吧,”吉妮同意道,在吉娜另一侧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她的鼻子包着绷带,眼睛下方贴着药用胶布,使她看起来就像激战过后的曲棍球守门员。“不过我得像平常一样回来值班。”

“或许等明天——”生锈克开始说。

“不,就是现在。”她握住吉娜的手,“你也是,亲爱的。就像在护理学校里一样,听我这个老顽固护士说句话:你得等血干了,比赛结束后,才能离开这里。”

“要是我犯了错呢?”吉娜呢喃着说。

“每个人都会犯错。关键是要尽可能少犯错。我会帮你,你跟哈丽特都是。你觉得呢?”

吉娜怀疑地看着吉妮那张肿胀脸孔上的伤痕,以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老旧眼镜。“你确定你真的撑得住,汤林森小姐?”

“你帮我,我就帮你。吉妮与吉娜,我们可是女战士。”她举起拳头,挤出一丝微笑,让吉娜和她击了个拳。

“这还真是热血,值得好好欢呼一下,”生锈克说,“不过你要是一觉得头晕,就赶紧找张床躺一会儿。这是生锈克医生的命令。”

吉妮试着让嘴唇朝上方的鼻翼扬起,以便露出微笑,但却感到一阵抽痛。“别管床了,我躺在休息室那张朗·哈斯克的旧沙发上就行了。”

生锈克的手机响起,于是朝女士们挥了挥手,叫她们去忙自己的事。她们边走边说话,吉娜还环抱着吉妮的腰。

“你好,我是艾瑞克。”他说。

“这里是艾瑞克的妻子。”一个刻意压低音量的声音传来,“她是打来向艾瑞克道歉的。”

生锈克走进一个空置诊间,把门关上。“没必要道歉,”他说……虽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只是气话而已。他们放他走了吗?”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个相当合情合理的问题。他知道芭比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想还是别在手机上讨论好了。你能回家一趟吗,亲爱的?拜托?我们得谈谈。”

生锈克觉得应该可以。他手上那个状态危急的病人已经死了,使他工作所需的专业素养因此简单许多。此刻,他已经可以用过去与心爱女人对话的方式说话,同时也不乐意听到她声音中那股新生的谨慎之意。

“可以,”他说,“但不能太久。吉妮开始工作了,要是我没看着她,她肯定会操劳过度。晚餐的时候回去?”

“好。”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多了,使生锈克因此感到高兴。“我会拿一些浓汤出来解冻,我们最好还是趁有电的时候,把那些冷冻的东西吃光。”

“还有一件事。你还是认为芭比有罪?先别管其他人怎么想。是这样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颇长一段时间,接着她才开口:“等你回来再说。”话才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生锈克靠在检查台上。他把电话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接着才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键。现在,有很多事让他无法确定——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没有边际的海中游泳——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他的妻子觉得或许会有人窃听电话。不过会是谁呢?

军队?国土安全局?

老詹·伦尼?

“太荒谬了。”生锈克在空荡的病房里说,接着去找抽筋敦,说他得离开医院一会儿。

9

抽筋敦答应会持续观察吉妮,确保她不会太过劳累,但有个条件:在生锈克离开前,得先检查在超市混战中受伤的亨丽塔·克拉瓦德。

“她怎么了?”生锈克问,害怕状况十分严重。

亨丽塔是个强壮结实的老妇人,但八十四岁就是八十四岁。

“这是她说的,我只是引述而已:‘那些没用的仕女姊妹们弄坏了我那该死的屁股。’她觉得是仕女卡拉,就是姓范齐诺那个。”

“好吧,”生锈克说,又快速低声补了一句,“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就像这样?”

“就像什么,师父?”

“坏了。”

“我不知道。她不肯让我看。她说,这也是引述:‘我那铁打的屁股只给够专业的人看。’”

他们爆出笑声,试着别发出声来。

在关上的门的另一侧,传来一个老妇人疼痛的粗哑声音:“我的屁股坏了,耳朵可没坏。我都听到了。”

生锈克与抽筋敦笑得更厉害了。抽筋敦的脸涨成让人担心的红色。

在门后方,亨丽塔说:“要是那是你们的屁股,我的朋友,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生锈克走了进去,脸上仍有笑意:“对不起,克拉瓦德太太。”

她站着而非坐着,就连自己也笑了,让生锈克因此放松许多。“算了,”她说,“如果要说那一团混乱中真有什么趣事,八成就是我这件事了。”她想了一会儿,“再说,我就跟其他人一样偷了东西,或许算是活该吧。”

10

亨丽塔的屁股满是挫伤,但并未骨折。这是件好事,要是尾骨碎了,那可不是件让人笑得出来的事。生锈克给了她一条止痛药膏,确定她家有止痛药后,便让她回家休息。她走起路来有点跛,但却不成问题。的确不成问题,毕竟,这才是她这副脾气与年纪的女人走路通常会有的样子。

距离琳达那通电话约莫十五分钟后,他再度试图离开。但他才刚走出通往停车场的门时,却又被哈丽特·毕格罗拦了下来。“吉妮说,最好还是让你知道。珊曼莎·布歇已经走了。”

“走去哪里?”生锈克问。就算在小学高年级生里头,这也是个没人会问的蠢问题。

“没人知道。她就这么走了。”

“说不定她去蔷薇萝丝餐厅看看他们有没有卖晚餐。我希望只是这样而已,毕竟,要是她试图走路回家,她的缝线很有可能裂开。”

哈丽特看起来一脸惊恐。“她会失血而死?就这么因为‘妹妹’失血过多而死……这实在太糟了!”

生锈克听过许多阴道的叫法,但这个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也许不会,不过最后她有可能得回到这里长期住院观察。她的孩子呢?”

哈丽特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她是那种会对小事耿耿于怀的人,只要一紧张,眼镜厚重镜片后方的眼神,便会闪烁着慌乱的神色;这种类型的女孩,生锈克想,可能会在好学校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十五年后,把自己逼到精神崩溃的地步。

“孩子!我的天啊,小华特!”在生锈克来得及阻止她前,她已冲进大厅,接着又松一口气地跑了回来。“还在。他不算很有活力,不过看起来好像个性本来就这样。”

“那她很有可能会回来。不管她还惹上了什么麻烦,她都深爱这个孩子,只不过是用心不在焉的方式去爱而已。”

“啊?”她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

“算了。我会尽快回来,哈丽特。继续冲刺。”

“继续什么冲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就要烧起来了。

生锈克差点就要说:我的意思是要你拼下去,不过这么说也不妥。在哈丽特的词汇里,“拼下去”搞不好是什么“弟弟”的意思。

“继续加油。”他说。

哈丽特松了口气:“我会的,生锈克医生,没问题。”

生锈克转身正要离开,却又发现另一个人站在他前方——身形消瘦,要是你不看他的鹰钩鼻,以及绑在脑后的灰白色马尾巴,他长得还算不错,看起来像是老年的提摩西·赖瑞。生锈克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离开这里。

“我帮得上什么忙吗,先生?”

“其实,我是在想或许我可以帮得上你的忙。”

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瑟斯顿·马歇尔。我和我的同伴在切斯特塘度周末,然后就被那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给困住了。”

“真遗憾。”生锈克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过一些医疗经验。我在越战那段期间拒服兵役,曾经想过跑去加拿大,但也有些计划……呃,别管这个了。我就像个通常拒服兵役的人那样,在马萨诸塞州的退伍军人医院按照程序登记,就这么在那里做了两年。”

这可有趣了。“伊迪丝·诺斯·罗杰斯医院?”

“就是那里。我会的东西可能有点生疏,不过——”

“马歇尔先生,我有项工作得托付给你。”

11

生锈克开上119号公路时,听见一声喇叭。

他往后视镜瞄了一眼,看见一辆镇公所的公共工程车正准备转进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车道。在夕阳的红光下很难看清楚对方是谁,但他想,开车的那人应该是斯图亚特·鲍伊。生锈克瞄的第二眼让他高兴不已:车床上放着两座丙烷槽。他决定晚点再担心东西是打哪儿来的,或许还会问些别的问题,但此刻,他松了口气地知道灯光很快就会恢复,呼吸机与监控器也可以重新运作。或许撑不了多久,但此时的他,完全处于撑过一天是一天的状态。

在镇属坡的山顶处,他看见了他那个老滑板患者班尼·德瑞克与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现场转播导弹攻击的那个麦克莱奇家的男孩。班尼挥手并朝他大喊,显然是想让生锈克停车,跟他聊些无关紧要的事。生锈克挥手回礼,但并未减缓车速。他急着想见到琳达,当然,也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只不过绝大多数还是只想见她一面,用双臂拥抱着她,再度与她重归旧好。

12

芭比很想上厕所,却必须尽量保留体内的水分。他在伊拉克曾做过审讯工作,知道那会是什么状况。他不确定这里的情况会不会演变成那样,但的确很有可能。事态发展得非常快,老詹残酷无情的程度越来越明显。就像最富煽动力的政客一样,他从来不曾低估他的目标支持者愿意接受荒谬事件的能力。

芭比也很渴,但当另一个警察出现,一只手拿着一杯水,另一只手则拿着张夹了一支笔的纸时,他并未太过惊讶。没错:事情就是这么发展,就像在费卢杰、提克里特、希拉、摩苏尔与巴格达一样。只是同样的事情,如今却似乎发生在切斯特磨坊镇里了。

来的警察是小詹·伦尼。

“嗯,看看你,”小詹说,“现在跟你用军队里学来的神奇招式打人的模样可不相同了。”

他举起拿着纸张的手,用指尖揉了揉左太阳穴。

纸张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你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詹放下手:“我一切没什么。”

这话的确古怪,芭比思索着。有些人会说“我没什么”,有些人会说“一切正常”,但就他所知,还没人会说“我一切没什么”这可能不代表什么,。

但是——“你确定?你的眼睛都红了。”

“我他妈好得很,而且我也不是来这里讨论自己的。”

芭比知道小詹来的目的,开口说:“那是水吗?”

小詹低头望向杯子,仿佛忘了似的。“嗯。警长说你可能渴了。渴口口渴,你知道的。”他笑得厉害,仿佛这不合逻辑的用词是他说过最风趣的话。“要吗?”

“好,拜托了。”

小詹把杯子往前递,芭比伸手去接时,小詹又把手缩了回去。没错,情况果然一样。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我很好奇,芭—比。因为安琪决定不再跟你打炮了?接着你试着想找小桃,却发现她对零食比吸你那根老二还有兴趣?也许科金斯看见了什么他不该看到的事?然后布兰达也觉得有点可疑。怎么不会呢?你也知道,她自己就是个警察啊,透过注射变成警察了嘛!”

小詹用假音大笑着,但隐藏在幽默中的,只有黑暗的谨慎,以及疼痛的感觉。芭比很确定这点。

“就这样?你没什么要说的?”

“我说了。我想喝水。我渴了。”

“嗯,我想也是。防身喷雾可毒辣得很,不是吗?我知道你在伊拉克服过役。那地方怎么样?”

“很热。”

小詹又假笑起来。杯里的水有少许溅到了他的手腕。他的手是不是有点抖?他那发红的左眼正渗出泪水,堆积在眼角处。小詹,你到底该死的怎么了?偏头痛?还是有别的毛病?

“你开过杀戒吗?”

“只有在煮饭的时候。”

小詹露出微笑,仿佛在说:说得好,说得好。

“你在那里可不是厨师,芭—比。你是个联络官,至少你的职位说明书上是这样写的。我爸在网络上查过你,数据不多,但还找得到一些。他觉得你是个负责审问的家伙。说不定还是个特工人员。你是陆军版的杰森·伯恩吗?”

芭比没回答。

“说啊,你杀过人吗?还是我该这么问:你杀过多少人?不包括你在这里杀的人。”

芭比没回答。

“小子,我保证这水好喝得很。这是从楼上的冰箱里倒的,冰凉又可口!”

芭比没回答。

“你们这些人回来以后,带来了各式各样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就连电视上也这么说。对还假?真还错?”

他会变成这样与偏头痛无关。至少我听过的头痛没有一个会这样。

“小詹,你头痛得有多厉害?”

“完全不痛。”

“你有头痛的毛病多久了?”

小詹把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今天晚上,他带了一把枪。他把枪掏了出来,从牢房外指着芭比,枪管微微颤抖。“你还要继续假装医生吗?”

芭比看着枪。这把枪不在剧本里,他很确定这点——老詹帮他打造了一场计划,可能不会比这好到哪里,但绝不包括有人冲下楼,发现牢门仍是锁的,而他身上手无寸铁,却这么被人枪杀在牢房里。但他也不相信小詹会跟着剧本走,因为他病了。

“不了,”他说,“不扮医生了。我很抱歉。”

“喔,你很抱歉,好吧。反正道个歉也不算什么。”但小詹看来似乎心满意足。他把枪放回枪套,再度拿起那杯水。“我的推论是,你因为在那里看见的事,以及做过的事情,回来后就发了神经。你知道的,就像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性病、经前症候群什么的。我的推论是,你脑袋就这么断了线。我说得没错吧?”

芭比什么也没说。

小詹看起来也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把杯子从铁栏中递了进去:“拿去,拿去啊。”

芭比伸手接过杯子,以为杯子会再度缩回去,但这事并未发生。他喝了口水。不冰,而且也根本不能喝。

“说啊,”小詹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还要你才能成事,不是吗?你搞了什么龌龊事对吧。”

芭比只是看着小詹。

“你搞了什么龌龊事对吧?对吗,王八蛋?嗯?”

芭比把杯子递到铁栏外。

“留着,留着啊。”小詹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说,“把这个也拿去。”他把纸笔递过铁栏。

芭比接了过去,看完整张纸上的内容。那几乎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在文件的底部,有个空间是留给他签名用的。

他递了回去。小詹几乎像是跳舞般往后退了一步,面带微笑,摇了摇头。“这个也留着。我爸说你不会签名,他可一点也没说错,不过你还是考虑考虑。仔细想想一杯没加盐的水,还有食物什么的。一个来自天堂的大汉堡。也许还有可乐。楼上的冰箱里还有一些冰起来的可乐。难道你不想来瓶好喝的可乐?”

芭比什么也没说。

“你搞了咸湿事吗?说嘛,别害羞。有吗,死屁眼?”

芭比什么也没说。

“你迟早会招的。等到你饿怕、渴怕了,就会全部都招了。我爸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对这种事总是正确无误。达达,芭—比!”

他往大厅走去,接着又转过身来。

“你知道吗?你实在不应该惹到我。这是你犯的大错。”

小詹爬上楼梯时,芭比注意到他有点跛——或者说是拖着脚走路。就是这样,他得用右手抓着扶手,把左脚给拖上去。他好奇生锈克·艾佛瑞特会怎么看待这些症状,也好奇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问他。

芭比思索该拿那张没签名的供词怎么办。他想撕个粉碎,把碎片洒在牢房外头的地上,但这是个没有必要的挑衅之举。他现在身处险境,所能做到的最好方式,就是维持现状。他把文件放在床上,用笔压在上头,接着拿起那杯水。盐,加了盐的水,他可以闻得出来。这让他开始思索切斯特磨坊镇的现状……事情真的只可能这样发展下去吗?要是穹顶没出现的话,事情还会这样吗?要是没有老詹与他那群朋友在这地方惹是生非呢?芭比觉得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应该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但他也认为,要是他还能活着离开警察局,简直就是奇迹。

不过,他们在这方面仍是外行人,忘了还有马桶在。在这个国家或许没人可以理解,当你在摄氏四十六度的环境下,身上还背着九十磅装备时,就连水沟里的水看起来都甜美得很。芭比把盐水倒在牢房角落,接着尿在玻璃杯中,把杯子放到床下。他像是在祈祷一样,跪在马桶前喝起了水,直至胃觉得饱胀为止。

13

生锈克开车回来时,琳达正坐在门前台阶上。

后院中,杰姬·威廷顿正帮那对小姐妹花推着秋千,女孩们不断求她推得用力点,让她们荡得更高。

琳达张臂迎向他。她先是吻了他的嘴,又缩回去看着他,然后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再度深吻着他,同时还张开了嘴。他感觉到她潮湿的舌头伸进他嘴里一下,随即开始猛烈回应。她感觉到了,于是也更为热情。

“哇,”他说,“我们应该更常在外头吵架。要是你不停下来的话,我们可能还会在外头做出别的事情。”

“我们会做,不过不是在外头。首先——我需要再向你道歉一次吗?”

“不用。”

她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回到台阶。“好极了。因为我们有事得谈谈,而且严肃得很。”

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她手上,紧紧握着。“我听着呢。”

她告诉他警察局发生的事——接着,茱莉亚在安迪·桑德斯获得许可见囚犯一面之后,也随即来到警察局。她还说了她们一起去了教堂,以便她与杰姬可以跟茱莉亚私下谈谈的事。当然还有后来去了牧师宿舍,派珀·利比、罗密欧·波比也加入其中的事。当她提及她们发现布兰达·帕金斯的尸体时,尸体已出现僵直状况时,生锈克的耳朵竖了起来。

“杰姬!”他喊,“你有多确定僵直状况的事?”

“非常确定!”她回喊道。

“嗨,爸!”茱蒂喊,“我和贾奈尔一直在翻筋斗!”

“太厉害了。”生锈克回喊,站起来用双手给了她们飞吻。两个女孩各自抓住一个;讲到抓飞吻的技巧,她们可是王牌。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尸体的,琳达?”

“我想应该是十点半左右。超市那场混乱已经结束好一阵子了。”

“如果杰姬对僵直状况的判断没错……不过我们不能完全确定,对不对?”

“是没办法,不过听我说,我和萝丝·敦切尔谈过。芭比五点五十就抵达蔷薇萝丝餐厅了,从那时候到发现尸体为止,他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他得在什么时间点杀她才行?五点?五点半?要是这样的话,僵直状况怎么会在五个小时后才出现?”

“不太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会。僵直状况会受到很多变量影响。尸体所在处的温度就是一个变量。储藏室里有多热?”

“挺热的,”她承认,双手抱胸,耸了耸肩。

“又热又臭。”

“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是在四点时杀了她,接着把她带走,放在——”

“我还以为你是站在他那边的。”

“我是,但这的确不太可能,因为早上四点的储藏室一定凉爽多了。他为什么会跟布兰达约在早上四点?警方会怎么说?找她打炮?就算他喜欢老女人——而且比他老很多……何况她结婚三十几年的丈夫才在三天前过世?”

“他们会说,那并非她自愿的,”她阴沉地告诉他,“他们会说那是强奸,就跟他们套在那两个女孩身上的说辞一样。”

“那科金斯呢?”

“如果他们要嫁祸给他的话,肯定会想出另一套说法。”

“茱莉亚会刊出这一切吗?”

“她会写篇报道,提出一些疑点,不过她会保留关于初期僵直状况出现的部分。兰道夫可能蠢到不会察觉信息来源,但伦尼会。”

“这么做还是很危险,”生锈克说,“要是她被禁止出刊的话,可没办法去找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求助。”

“我不认为她会在乎这点。她气得不行,甚至觉得超市的暴动可能是有人刻意操弄的结果。”

有可能,生锈克想,但只说了:“可恶,真希望我能看看那几具尸体。”

“说不定你可以。”

“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跟杰姬可能会丢了工作,要是那就是老詹用来摆脱麻烦的方式,你们可能还会落得更惨的下场。”

“我们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再说这么做可能也没有任何好处。很可能没有。要是布兰达·帕金斯的僵直状况是从四点到八点间开始的,现在也可能已经完全僵直了,这样我也没办法从尸体上查出什么。城堡郡的医疗单位或许可以,但我们无法联络那里,就跟无法联络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一样。”

“说不定可以查到别的事,从她的尸体,或是其他尸体查到些什么。你知道那些验尸剧情的标语吗?‘这是死者对生者的留言’。”

“机会很低。你知道怎么做会更好吗?要是有人在芭比有不在场证明的上午五点五十以后,看见布兰达还活着的模样,那才真的是大到他们无法堵住的漏洞。”

茱蒂与贾奈尔穿着睡衣跑了过来,跳着给了生锈克一个拥抱。生锈克在此善尽父亲的义务。

杰姬·威廷顿就跟在她们后头,听见生锈克最后说的那段话。“我会到处打听一下。”

“记得要不动声色。”

“当然。毕竟从证据方面来看,我还没完全被说服。他的军籍牌还是在安琪手上。”

“难道打从她们死了以后,一直到尸体被发现为止,他都没注意到军籍牌弄丢的事?”

“什么尸体,爸?”贾奈尔问。

他叹了口气:“这很复杂,亲爱的。小女孩不用懂。”

她用眼神说了句“好吧”。在此同时,她妹妹想去摘几朵迟开的花,回来时却是双手空空。

“花都谢了,”她报告道,“全都变成棕色,而且丑丑的。”

“可能是因为天气对花来说有点太热了。”

琳达说,有那么一刻,生锈克觉得她就快哭了,于是赶紧开口接话。

“你们快去刷牙。从柜台上的罐子里倒点水。贾奈尔,你负责倒水。现在快去。”他转头面向两个女人,尤其是琳达,“你还好吧?”

“嗯。只是……这件事以另外一种方式让我觉得难过。我想,‘那些花没道理就这么谢了’,接着又想到:‘这里发生的所有事,全都没有道理可言’。”

他们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这些事情。最后是生锈克先开了口。

“我们应该先等一阵子,观察状况,看兰道夫会不会要我验尸。要是他这么做的话,我就能看到尸体,你们两个也不用冒任何惹祸上身的风险。要是他没这么做,那就代表事情的确有问题。”

“但在这段时间,芭比还是只能待在牢房里,”琳达说,“他们可能现在就在逼他承认一切。”

“要是你亮出警徽,让我去葬仪社看看呢?”

生锈克问,“进一步假设,要是我发现可以证明芭比无罪的证据,你觉得他们会说:‘喔,该死,都是我们的错。’然后就这么放他离开?让他接手管理一切?毕竟,这就是政府的打算,让他可以管理整个小镇。你觉得伦尼会甘心——”

他的手机响起。“这玩意儿是有史以来最烂的发明。”他说,但至少这通电话不是医院打来的。

“艾佛瑞特先生。”是个女人。他认得这声音,但想不起名字。

“我是,除非有紧急状况,不然我现在有点忙不——”

“我不知道算不算紧急状况,但的确非常非常重要。由于芭芭拉先生——或者该说是芭芭拉上校——被逮捕了,所以你是唯一可以处理这件事的人。”

“麦克莱奇太太?”

“对,不过小乔才是那个你得跟他谈谈的人。我让他听。”

“生锈克医生?”声音急促,几乎喘不过气。

“嗨,小乔。怎么了?”

“我想我们找到发动装置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天色突然间暗了下来,让他们三人全倒抽了一口气,琳达还紧抓住生锈克的手臂。不过,这只是因为太阳正好移动到穹顶西侧那一片被烟渍遮住的地方而已。

“在哪里?”

“黑岭。”

“那里有辐射吗,孩子?”他知道一定有;否则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最后的指数是两百多,”小乔说,“就快接近危险区了。我们该怎么办?”

生锈克用空着的手捋过头发。太多事要处理了。太多,而且太快了。他这个小镇助理医生,从来就不是一个拿主意、做决策的人,更别说是要当个领导者了。

“今晚什么也别做,我们明天再来处理这件事。在这段时间,小乔,你得向我保证,别让这事传出去。只有你、班尼与诺莉,还有你母亲知道就好。尽量保持现状。”

“好的。”小乔顺从地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不过我想全都可以等明天一起。”他吸了口气,“这有点吓人,对不对?”

“是啊,孩子。”生锈克同意,“这的确有点吓人。”

14

小詹进门时,那个掌握着磨坊镇未来命脉的人就坐在书房里,大口咬着夹有咸牛肉的裸麦三明治。稍早时,老詹睡了四十五分钟的午觉补充精神,现在觉得神清气爽,再度开始准备一切。

他的办公桌桌面放满了黄色笔记纸,之后他会把这些笔记全丢到焚化炉里烧掉。小心总比后悔好。

书房里点着一盏嘶嘶作响的煤气灯,发出明亮的白色强光。老天知道他有足够的丙烷——足以照亮整栋房子,还可以让所有家电运作长达五十年之久——但现在这情况,还是用煤气灯更好些。要是有人经过,他希望他们会看见明亮的白光,知道伦尼委员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伦尼委员就和他们一样,只是比他们更加值得信赖。

小詹步伐不稳,脸部扭曲。“他不认罪。”

老詹也不认为芭芭拉会那么快认罪,因此没理会这句话。“你怎么了?看起来憔悴得要命。”

“头痛又发作了,不过现在没事了。”这是实话,虽然在与芭比讲话的过程中,他的头的确是痛得厉害。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似乎看出了太多事情。

我知道你在储藏室里对他们做了什么,那双眼睛说,我知道所有的事。

掏出枪后,他用尽全部意志力才让自己没有扣下扳机,以此永远熄灭那双窥探的眼睛。

“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都是我们在切斯特塘发现的那两个孩子害的。我抱着其中一个走路,我想八成拉伤了肌肉。”

“你确定只是因为这样?你和席柏杜还有事得做——”老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大概是三个半小时以后,而且这事绝不能搞砸,得处理得尽善尽美。”

“为什么不在天黑后就动手?”

“因为那个巫婆会跟她手下那两个妖怪一起工作。费里曼和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常跑到野猫队采访的那个体育记者。”

“托尼·盖伊。”

“对,就是他。我并不特别在乎他们会不会受伤,尤其是她,”老詹的上唇向上翻起,像是在模仿恶犬的笑容,“不过不能有任何证人。我指的是目击者。要是有人听到的话……那可正合我意。”

“爸,你希望那些人听见什么?”

“你确定你可以吗?我可以叫弗兰克代替你。”

“不!我帮你处理了科金斯,今天早上还帮你处理了那个老太太,这是我应得的!”

老詹似乎打量了他片刻,接着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你绝不能被逮到,甚至不能被人看见。”

“别担心。你想要让那些……那些听击者听见什么?”

老詹告诉了他,告诉了他所有事情。好极了,小詹心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父亲从不错过任何设下陷阱的机会。

15

小詹上楼“让自己的腿歇会儿”时,老詹吃完了三明治,抹去下巴的油脂,接着拨了斯图亚特·鲍伊的手机。他劈头就问了每个拨手机的人都会问的问题:“你在哪里?”

斯图亚特说,他们在回葬仪社的路上,先绕去小酌几杯了。他知道老詹对于酒的感觉,所以语气中带有工人特有的反抗性:我做好了我的事,现在让我轻松一下。

“没关系,但要保证只喝一杯就好。你又不是做了整晚。福纳德或罗杰也是。”

斯图亚特对此努力地表达抗议之情。

在他说完话后,老詹接着说:“我要你们三个九点半的时候去中学一趟。那里会有几个新警员——对了,也包括罗杰家的几个男孩——我要你也一起过去。”他突然心生一计,“事实上,我要让你们这群人全成为切斯特磨坊防卫队的成员。”

斯图亚特提醒老詹,说他与福纳德有四具新的尸体得处理。在他浓烈的北方口音中,尸体变成了嗤体。

“那些从麦卡因家过去的家伙可以等等再说,”老詹说,“反正他们都死了。你或许没注意到,我们手上有个紧急状况得先处理。直到事情结束前,我们都得持续施压,尽力而为。我们要有团队精神。九点半到中学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你先处理一下。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叫福纳德来听。”

斯图亚特问老詹为什么要找福纳德,他认为——出于某些原因——他可是个笨弟弟。

“不关你事。叫他来听就对了。”

福纳德说了声哈啰,但老詹没理他。

“你以前曾经是义工对吗?一直做到团队解散为止?”

福纳德说,他的确是切斯特磨坊消防局的非正式辅助人员,但却没补充,他其实早在团队解散的一年前就离开了(也就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在二〇〇八年的财政预算审核时,决定不发薪水给他们的时候)。他又补充,他发现义工的周末募款活动与他的喝酒时间撞到了一起。

老詹说:“我要你去警察局一趟,带着钥匙去消防局,看看波比昨天拿出来的那些汲水泵是不是还在仓库。我听说,他跟帕金斯那女人把东西全放在那里,如果这样那就最好了。”

福纳德说,他觉得那些汲水泵原本就是从波比百货店拿来的,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它们都是罗密欧的所有物。那些义工手上有一些,但队伍被解散时,他们把装备全都放到网络上卖掉了。

“那些东西或许曾经是他的,不过再也不是了。”老詹说,“只要危机持续下去,那些东西就是镇公所的财产。只要是我们需要的东西,就以同样的方式处理。这样对每个人都好。要是罗密欧·波比认为自己可以重组一支志愿队,那他可要三思了。”

福纳德说——小心翼翼地——他听说罗密欧在抢救小婊路那场导弹引发的火灾时,表现得十分不错。

“那里并不比烟头在烟灰缸里闷烧严重多少。”老詹嗤之以鼻地说。他头部的血管不断抽动,心跳速度过于猛烈。他知道自己吃得太快——又一次——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只要他一饿,就会开始狼吞虎咽,直到把面前的东西吃光为止。

这是他的天性。“谁都可以把那场火熄灭,包括你也是。重点是,我知道上次有哪些人投票给我,也知道谁没有。那些家伙全都他妈的没糖可吃。”

福纳德又问老詹,他,福纳德,该拿那些泵做些什么才好。

“只要确定东西在仓库就行,然后赶去中学。我们会在体育馆里。”

福纳德说罗杰·基连有些事想说。

老詹翻了翻白眼,但仍等着。

罗杰想知道他的哪些孩子被挑选为警察。

老詹叹了口气,翻找办公桌上头的小纸条,找到一份新警员的名单。上头大多数是高中生,全都是男的。最年轻的是米奇·沃德罗,才十五岁而已,但他可是个彪形大汉,直到因为喝酒被踢出足球队以前,一直负责右内边锋的位置。“瑞奇和兰道尔。”

罗杰表示抗议,说他们是他年龄最大的孩子,也是他唯二可靠、可以赋予喂鸡职责的孩子。他问,这样还有谁能帮他照顾鸡群?

老詹闭上双眼,向上帝祈求力量。

16

珊米可以清楚感觉到腹部低沉的滚痛——就像月经一样——以及从更下面传来、那像是针刺一般的刺痛。那股痛楚很难让人忽略,总是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尽管如此,她仍持续沉重缓慢地沿119号公路朝莫顿路前进。不管多痛,她都会继续前进。她的心中有个目标,但却不是作为住处的拖车。她要拿的东西不在拖车里,但她十分清楚该去哪里拿。就算得走上整夜也行。要是痛楚变得更为剧烈,她的牛仔裤口袋里还有五片止痛药,可以全丢到嘴里不停地嚼。只要嚼止痛药,做事的速度就能更快。这是菲尔告诉他的。

上她。

我们会再回来找你,真的把你给搞死。

上这个婊子。

你得学着把嘴闭紧,除非跪下来帮人口交的时候才准开口。

上她,上这个婊子。

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你。

但利比牧师相信,结果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

肩膀脱臼;连狗都死了。

上这个婊子。

珊米觉得,那个像猪的兴奋尖叫,将会在她脑海里回荡到她死去为止。

于是她继续走着。上空第一批出现的粉红色星星发出微光,就像透过一扇肮脏的玻璃窗看见的火花一样。

车灯闪现,把她的影子迅速投射在道路前方。

一辆嘎嘎作响的老旧农用车驶近她以后,停了下来。“嘿,你,上车吧。”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不过听起来像是欸—里—站车吧。他是奥登·丹斯摩,早夭的罗瑞的父亲,而且还喝醉了。

然而,珊曼莎还是上了车——动作虚弱、小心。

奥登并未注意到这点。有一罐十六盎司的百威啤酒就摆在他双腿之间,身旁还放着空了一半的酒箱。空罐滚动着,在珊米脚边发出声响。“你要去哪里?”奥登问,“打哪里?去拿坡里?”他停了一会儿才缓缓笑着,无论喝醉与否,他总是能编出些玩笑话。

“到莫顿路就好,先生。你顺路吗?”

“想去哪儿都行,”奥登说,“我只是在兜风。一面四处绕绕,一面思念我的孩子。他在星期漏的时候死了。”

“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他点点头,喝了口酒。“我老爹在去连冬颠死了,你知道吗?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死了,可怜的老家伙。得了肺季肿。他生前最后一年都得戴着氧气罩。罗瑞会帮他换氧气罐。他爱那个老家裹。”

“真遗憾。”她已经说过一次了,但此刻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一滴眼泪悄悄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我会载你去任何地方,年轻的小姐。可以一直往前开,直到啤酒喝完为止。你要来逛啤酒吗?”

“好,谢谢。啤酒是温的,”但她仍贪婪地喝着。

她很渴。她从口袋中捞出一片止痛药,配着另外一大口啤酒把药服下。她觉得脑袋里不断传来嗡嗡声响。感觉好多了。她又掏出一片止痛药,递到奥登面前。

“要来一片吗?这会让你感觉好点。”

他接了过去,配着啤酒吞下,并未浪费时间去问那是什么。他们抵达了莫顿路。由于他太晚看见路口,所以转了个大弯,辗过克鲁莱家的信箱。

但珊米完全不在意。

“再喝一罐,年轻小姐。”

“谢谢,先生。她拿了另一罐啤酒,”打开拉环。

“俚见过我的孩子吗?”在仪表板的灯光中,奥登的双眼看起来泛黄湿润,眼神就像是跌进洞里摔断腿的小狗一样。

“俚见过我的孩子罗瑞吗?”

“是的,先生。”珊米说,“当然见过。我当时也在那里。”

“每个人都在那里。我还把隆地给租出去了。葛能因此害死了搭。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不是吗?”

“对。”珊米说。

奥登从工作裤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皮夹。他的双手放开方向盘,打开皮夹,眯眼翻到透明小赛璐珞的夹层。“这皮狭是我的孩子们纵我的。”他说,“楼瑞与奥利。奥利还活着。”

“这皮夹不错。”珊米说,倾身过去抓着方向盘。当她还和菲尔住在一起时也曾这么做过,而且还很多次。丹斯摩先生的车,缓缓从路的一侧驶到另外一侧,绕了个半圆,差点就能避过另一个信箱。但没关系,这可怜的老家伙时速只有二十英里,莫顿路上也一片冷清。收音机中,WCIK电台正小声播放着阿拉巴马盲童合唱团演唱的《天堂的甜蜜希望》。

奥登把皮夹推给她。“这就治他,就是我的孩子。改有他的爷爷。”

“你可以在我看照片的时候帮忙开车吗?”珊米问。

“当然。”奥登接回方向盘。车子的移动速度开始变快了些,行进路线也直了点,虽然或多或少还是会跨越白线。

这张已有点褪色的照片里,有个年轻男孩与一名老人互相拥抱着。老人戴着一顶红袜队棒球帽与氧气面罩。男孩脸上则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长得很好看,先生。”珊曼莎说。

“嗯,小帅哥。又帅又聪明。”奥登发出一声没有泪水的悲鸣,声音听起来就像驴叫。唾沫飞溅到他的嘴唇上。卡车猛冲一下,接着又恢复平稳。

“我也有个小帅哥。”珊米说,开始哭了起来。

她还记得有回她折磨贝兹娃娃找乐子的事。现在,她知道被丢进微波炉是什么感觉了。她就跟在微波炉里燃烧着一样。“等我一看到他,就要好好地亲亲他。一次又一次地亲。”

“你要亲搭。”奥登说。

“我会的。”

“你要亲搭、抱搭,把搭保护好。”

“我会的,先生。”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亲我的孩子。我想亲他那圆滚滚的脸颊。”

“我知道,先生。”

“不过我们已经白了他。今天早上。愿他安息。”

“我为你感到十分遗憾。”

“再拿瓶啤酒。”

“谢谢。”她拿了另一罐啤酒。她已经醉了。

能醉真是太好了。

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下,在散发粉红色光芒的星星底下前进。星光闪烁,但却并未下坠:今晚并没有流星雨。他们驶过珊米的拖车,那个她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连稍微减速都没有。

17

萝丝·敦切尔敲着《民主报》办公室门上的玻璃门板时,时间约莫是七点四十五分。茱莉亚、彼特与托尼全站在一张长桌前,整理着四页单面印刷的最新报纸复印件。彼特与托尼把报纸叠好,茱莉亚则负责装订,并将成品摞好。

茱莉亚才一看见萝丝,便精力充沛地挥手叫她进来。萝丝打开门,顿了一下。“天啊,这里还真热。”

“我们关了空调以节省燃料,”彼特·费里曼说,“因为复印机转得太凶,所以才变得这么热。今晚复印机根本没停过。”但他看起来一脸自豪。

萝丝觉得他们全都看起来一脸自豪。

“我还以为现在餐厅里一定人满为患咧。”托尼说。

“正好相反。今晚那里空旷得都可以打猎了。由于我的厨师被人以谋杀罪名逮捕,所以我想很多人应该都不想跟我有碰面的机会。我猜,应该也有很多人不想碰到彼此吧,毕竟今天上午美食城才发生了那种事。”

“到这里来,拿份报纸看。”茱莉亚说,“你可是封面女郎呢,萝丝。”

在报纸的最上方,用红色字体特别注明:穹顶危机免费专刊。而在下方,茱莉亚则采用了直到前两期为止,过去从不曾在《民主报》上用过的十六级字体:

因危机日益严重所产生的暴动与谋杀案

上头的照片正是萝丝本人。照片是她的侧面。

她的嘴唇就像牛角般往上扬起,一绺松落的头发垂荡在额头前。她在相片里看起来格外漂亮。照片的背景是放有意大利面与果汁的走道,还有好几罐像是意大利面酱的东西砸毁在地板上。照片图说写着:平息暴动:蔷薇萝丝餐厅的老板与经营者萝丝·敦切尔,在戴尔·芭芭拉的协助下,平息了争夺食物的暴动,后者目前已因涉嫌谋杀而被逮捕(相关报道请见第四页)。

“老天爷啊,”萝丝说,“呃……至少你把我拍得很好看。如果说我真能称得上有什么好看模样的话。”

“萝丝,”托尼·盖伊认真地说,“你看起来就像米歇尔·菲佛。”萝丝哼了一声,挥手叫他少来这套。她又翻到社论那页。

现今的恐慌,其后的羞愧

作者:茱莉亚·沙姆韦

不是每个切斯特磨坊镇的人都认识戴尔·芭芭拉——对我们这个小镇来说,他算是个初来乍到的人——但大多数人都曾在蔷薇萝丝餐厅吃过他烹调的东西。今天以前,认识他的人会说,他的确是我们这里的一分子,他在七月与八月时,担任垒球比赛的轮值裁判,九月则协助中学图书馆搜集图书,还在两星期前的社会清洁日帮忙捡拾垃圾。

接着,就在今天,“芭比”(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由于四起骇人的谋杀案而被逮捕。被害者是镇上大家都认识、也深深喜爱的人们,他们要么在这里住了很久,要么是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不像戴尔·芭芭拉那样。

在通常的情况下,“芭比”会被带到城堡郡监狱,让他有拨一通电话的权力。要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还会为他提供一名辩护律师。他会被控告,而搜集证据——这部分会交给专家处理——的行动也会陆续进行。

但这些事全都没有发生。我们全都知道为什么:因为此刻穹顶已将我们的小镇与外界隔绝了。

不过,就连正当程序与社会常识难道也被隔绝了吗?无论是多么骇人的罪行,这种未经证实的指控,都不足以拿来当成戴尔·芭芭拉被如此对待的借口,也不能拿来当成新上任的警长拒绝回答质询,或让人确认戴尔·芭芭拉是否仍然活着的原因。再说,桃乐丝·桑德斯的父亲——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鲁·桑德斯——竟然不只被允许探视这名未经审判的囚犯,甚至还诽谤他……

“哇,”萝丝说,抬起头来。“你真的打算要把这篇文章印出来?”

茱莉亚指着叠起来的打印稿:“已经印了。为什么这么问?你不赞成吗?”

“不是,只不过……”萝丝迅速扫过剩下的内容,这篇文章很长,帮芭比说话的态度也越来越明确。文章的最后,还呼吁任何有这几桩谋杀案信息的人出面作证,并提出建言,指出这场危机势必会过去,而当一切结束后,当地居民对待这些谋杀案的处理方式,肯定会不只受到缅因州或美国的关注,而是会受到全球各地的密切关注。

“难道你不怕惹上麻烦?”

“这是新闻自由,萝丝。”彼特说,但语气听起来甚至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贺拉斯·格雷尼就会这么做。”茱莉亚坚定地说。当她说出那个名字时,她的柯基犬——原本已经在角落里的狗床上睡着了——抬起了头。

它看着萝丝,起身走了过来,想要讨几个爱抚,而萝丝则乐意得很。

“你还有什么东西没写进去的吗?”萝丝问,敲了敲那篇社论。

“是有一些,”茱莉亚说,“我先保留下来了,希望可以查到更多事情。”

“芭比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可我还是很担心他。”

散落在桌上的其中一支手机响起。托尼接起电话:“《民主报》,我是盖伊。”他听了一会儿,接着把手机递给茱莉亚,“寇克斯上校要找你。他听起来不太高兴。”

寇克斯。茱莉亚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她接过电话。

“沙姆韦小姐,我得跟芭比说话,我得知道他在接过管辖权之后,有没有任何进展。”

“我不认为你在短时间内有办法和他说话。”茱莉亚说,“他进了监狱。”

“监狱?什么罪名?”

“谋杀。准确地说,还是四起谋杀案。”

“别开玩笑了。”

“我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上校?”

对方沉默了片刻。她可以听见那里有许多声音传来。寇克斯再开口时,把音量给压低了:“说明一下情况。”

“不了,寇克斯上校,我想还是不用了。我在两个小时前才刚写完这件事,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妈总是告诉我,好话别说第二次。你还在缅因州吗?”

“城堡岩。我们把前线基地设在这里。”

“那我建议你到之前我们碰面的地方找我。莫顿路那里。我没办法给你一份明天的《民主报》,就算免费的也一样。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拿着,放在穹顶上,让你自己读一下。”

“发电子文件给我。”

“我不愿意。我觉得电子邮件是报纸业务的敌手。我是个非常老派的人。”

“你还真是有惹恼人的本事,亲爱的女士。”

“我可能很会惹人生气,但可不是你什么亲爱的女士。”

“那告诉我,他是被陷害的吗?桑德斯和伦尼动了什么手脚?”

“上校,依你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句废话吗?”

沉默。接着他说:“我一个小时后跟你碰面。”

“我会带着同伴过去。芭比的雇主。我想你会对她要说的话感兴趣。”

“好吧。”

茱莉亚挂断电话:“要陪我开一段路去穹顶那里吗,萝丝?”

“如果可以帮上芭比的话,当然好。”

“我们可以抱持希望,不过我还是觉得,现在这里还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茱莉亚把注意力转移到彼特与托尼身上,“你们两个可以搞定装订的工作吗?你们离开时,把报纸摞在门边,记得把门锁上。然后晚上好好地睡一觉,因为明天我们全都得亲自当送报员。这些报纸得用老方法处理。我们要跑遍镇上的每一间房子和关闭的农场,当然,还有东切斯特区那里。很多新来的居民住在那儿,理论上比较不容易受到老詹迷惑。”

彼特扬起了眉。

“我们的伦尼先生有地主优势,”茱莉亚说,“他会在星期四晚上的紧急镇民大会里登上演讲台,想把这整个小镇当成怀表一样握在手里。所以,参加镇民大会的人一定得先有第一印象,”

她指着报纸,“而这就是我们要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如果读过的人够多,那么在他开始高谈阔论以前,就得先回答一些麻烦的问题才行。说不定我们可以稍微打乱他的节奏。”

“要是我们能找出是谁在美食城丢石头的话,或许还不只是稍微。”彼特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一定能找得出来。我想,我们可以把所有事情兜在一起,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

“我只希望,在我们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芭比还没死。”她看了一眼手表,“走吧,萝丝,我们去兜兜风。你要一起来吗,贺拉斯?”

贺拉斯当然要。

18

“你可以在这里放我下车,先生。”珊米说。

他们此刻就在东切斯特区一栋讨人喜爱的牧场风格的房子前。虽说屋内很暗,草坪却是亮着的。

他们此刻十分接近穹顶,而在切斯特磨坊镇与哈洛镇的交界处,全都架满了明亮的灯光。

“桨要带等啤酒在路上喝吗,年轻的小姐?”

“不用了,先生,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虽然事情并非如此。她还得走回镇上才行。在穹顶那头的黄色光芒下,奥登·丹斯摩看起来不只四十五岁,而像是八十五岁。她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面孔……只除了她在踏上旅途前,在医院病房中的镜子里看见的自己。她俯身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胡楂刺痛了她的嘴唇。他把一只手放在被亲吻的地方,露出一丝真心的微笑。

“现在你得回家了,先生。你还有老婆得着想,还有另一个孩子得照顾。”

“我灾你说得没错。”

“我是说得没错。”

“你会没事吧?”

“当然,先生。她下了车,”接着又转身面向他,“那你呢?”

“我会尽力的。”他说。

珊米关上车门,站在车道尽头看着他回转。

他开到了沟里,但里头是干的,所以又没事地驶回车道。他回头朝119号公路驶去,刚开始有点左摇右晃,接着,车尾灯的移动多少变直了些。他开在路中间——菲尔会说那是操他妈的白线——但她觉得应该不成问题。现在已经八点半,天色全黑了,她可不认为他会在路上碰见任何人。

车尾灯逐渐闪出她的视线范围以后,她便朝一片漆黑的牧场小屋走去。这栋房子比不上镇属坡那些维护良好的旧房子,却比她住过的地方都还要好。就连屋里也是。她曾与菲尔来过这里一次,那段时间,他除了会卖一些大麻,还有在拖车里煮点自用的毒品外,还算一切正常。当时他还没萌生一些有关耶稣的古怪念头,也还没跑去那间深信除了信徒以外每个人全会下地狱的糟糕教堂。

宗教就是菲尔惹上麻烦的起点,让他遇见了科金斯,而科金斯或某个人,则又让他变成了主厨。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不是瘾君子;瘾君子无法持续拥有这种房子那么久,他们会抵押房子去换古柯碱来吸。但杰克与米拉·伊凡斯的确很享受不时来点大麻的滋味,而菲尔·布歇也同样乐意提供。他们人很好,菲尔对他们也不错。那段日子里,他还能好好地对待别人。

米拉请他们喝冰咖啡。当时珊米已怀了小华特七个多月,肚子很明显。米拉问她想要男孩或女孩,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杰克带菲尔进他的书房兼工作室拿钱,而菲尔则对她叫道:“嘿,亲爱的,你一定得来看看!”

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试着打开前门,但门锁上了。她拿起一颗围在米拉花圃四周的装饰石头,站在窗户前,于手上掂了一下。在一番思索后,她并未扔出石头,而是绕到了屋后。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要爬过窗子是件困难的事。就算她有办法(而且还得很小心),可能也会使被人强奸的伤口因此裂开,导致必须放弃今晚的全盘计划。

再说,这是栋好房子。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实在不想破坏它。

她的确不用。杰克的尸体已被运走,这座城镇的运作状态,仍足以应付得了这种事情。只是,那些人却没有半个记得要锁上后门。珊米走了进去。这里没有发电机,所以屋内暗得就跟浣熊的屁眼一样。不过,流理台上放着一盒火柴。她点燃一根,看见餐桌上放着一支手电筒。手电筒是好的。光束照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是一大片血迹的地方,使她急忙把手电筒移开,开始朝杰克·伊凡斯的书房走去。书房就在客厅旁边,是间小到只放得下一张桌子与一个玻璃橱柜的房间。

她把手电筒的光束移到桌子另一头,接着向上举起,照亮杰克最宝贵的战利品上那双无神的眼珠:那是一颗他三年前在TR-90合并行政区那里猎杀的麋鹿头。这颗麋鹿头就是菲尔叫她来看的东西。

“我当年的最后一枪中了大奖,”杰克告诉他们,“就这么猎到了它。”他指着放在柜子里的猎枪。那是把配有狙击镜、看起来十分吓人的猎枪。

米拉来到门口,摇响她那杯冰咖啡的冰块,看起来又酷又漂亮,一副开心的模样——珊米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像她那样的女人。“做成标本贵得很,不过他承诺明年十二月会带我去百慕大度一星期的假,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他。”

“百慕大。”珊曼莎此刻说道,看着那颗麋鹿头,“但她永远去不了了。这真是太哀伤了。”

菲尔把装有现金的信封塞进后口袋,说:“这把猎枪超棒的,不过不太适合用来保卫居家安全。”

“我还有藏起来的宝贝,”杰克回答。虽然他并未从藏枪的地方拿出来给菲尔看,但却若有所指地拍了拍办公桌桌面,“一对该死的好枪。”

菲尔朝他点了点头,仿佛了解他的意思。珊米与米拉一致露出男孩始终是男孩的眼神,彼此互望一眼。她还记得那一眼给她的感觉有多好,有种被接纳的感觉,她想这也是她之所以待在这里、而非镇中心的部分原因。

她停了下来,又吃了片止痛药,接着开始一个个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抽屉没上锁,当她开到第三个时,在里头发现了一个木盒。木盒里放着已经过世的杰克·伊凡斯的特别武器:

一把点四五斯普林菲尔德XD自动手枪。她拿起枪,在摸索了一下子后,退出弹匣。子弹是满的,而且抽屉里还有一个备用弹匣。她把备用弹匣也一同取出,回到厨房,找了个袋子,把东西放在里头。

当然,她也拿了钥匙。无论如何,杰克与米拉都过世了,而他们的车可能还在车库里。她可没打算走路回到镇中心。

19

当茱莉亚与萝丝就快接近这条路的尽头时,正在讨论这个小镇之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要是她们朝东转弯,遇上那辆老旧的农用卡车,那么她们的确有可能会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英里半远的地方,迎接人生的尽头。但茱莉亚从弯道那里便看见那辆卡车开在她的车道上,正迎头朝她的方向驶来。

她想都没想就用力扭转方向盘,转至其他车道,两辆车交错的距离不过只有几英寸。贺拉斯原本坐在后座上,脸上挂着平常那副“天啊兜风真是太开心了”的表情,此刻却惊讶地叫了一声,摔至座位下头。那是车上唯一发出的声音。没有女人的尖叫,甚至连大喊一声也没有。一切实在太快了。死亡或身受重伤的下场,就这么在瞬间与她们擦身而过。

茱莉亚转回自己的车道,把车转上软质路肩,将油电车停在公园里。她看着萝丝,萝丝则回望着她,两人全都张大了嘴,双目圆睁。在后头,贺拉斯又跳回后座上头,叫了一声,像是想问为什么要突然停车。一听见这声吠叫,两个女人全都大笑了起来。萝丝不断拍着她那丰满有料的乳房下方。

“我的心脏都要停了。”她说。

“嗯,”茱莉亚说,“我的也是。你看到刚才有多近吗?”

萝丝又大笑出声,全身抖个不停。“你在开玩笑吗?亲爱的,要是我刚才把手肘靠在窗户上头,那个王八蛋八成都直接帮我截肢了呢。”

茱莉亚摇摇头:“可能是喝醉了吧。”

“肯定是喝醉了!”萝丝说,还哼了一声。

“你还能继续上路吗?”

“你呢?”萝丝问。

“可以。”茱莉亚说,“那你呢,贺拉斯?”

贺拉斯叫了一声,早就准备好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萝丝说,“这可是敦切尔家的爷爷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希望他是对的。”茱莉亚说,再度起程上路。她小心留意迎面而来的车灯,但她们接下来看见的光芒,来自设立在穹顶另一侧的哈洛镇边界。她们没看见珊曼莎·布歇,但珊米看见了她们;她就站在伊凡斯家的车库前方,手上拿着伊凡斯那辆迈锐宝的钥匙。等到她们驶远后,珊米这才打开车库的门(她得用手把门拉起,简直痛得不行),坐到驾驶座中。

20

那条巷子位于波比百货店与磨坊镇加油站商店之间,两端各连接着主街与西街。这条巷子大多只有货车才会开进来。晚上九点十五分,小詹·伦尼与卡特·席柏杜走进这条几乎完全漆黑的巷子中。卡特用一只手拿着一个五加仑的桶,桶身是红色的,其中一面有沿对角线划过的黄色长条。

黄色长条上写着:汽油。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用电池发电的扩音器。扩音器是白色的,但卡特用黑色胶带包住了号角部分,好让他们在巷弄中如同隐身一般,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小詹背着一个背包。他的头不痛了,双腿无力的状况也完全消失。他相信,自己的身体总算击退了那他妈的不知道什么毛病。或许是什么难缠的病毒吧。你在大学里会得到各式各样的狗屁毛病,结果揍了那小子一顿,或许反倒成了某种变相的幸运。

他们可以清楚看见巷口的《民主报》办公室。

灯光洒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让他们还能看到费里曼与盖伊在屋内走来走去,把一摞摞的纸张搬至门口,将其摆放整齐。那栋作为报社与茱莉亚住所的老旧木制建筑,就位于桑德斯药店与书店中间,但彼此间仍有距离——报社与书店隔了条人行道,而在药店那头,则隔了一条巷子,就跟他与卡特潜伏的那条一样。这是个无风的夜晚,他认为,要是他父亲动员部队的速度够快,就不会造成其他损害。但他其实并不在意。就算整条主街的东侧全都烧个精光,对小詹来说也无关紧要。这只会让戴尔·芭芭拉惹上更多麻烦而已。

小詹还是有着那种被他无情的冷酷眼神审视的感觉。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看人方式,尤其这么看着你的人还待在铁栏后方,就更是如此了。操他妈的芭—比。

“我应该朝他开枪的。”小詹喃喃自语。

“什么?”卡特问。

“没事。”他擦了擦额头,“太热了。”

“是啊。弗兰克说,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全会像腌梅子那样给闷死在这里。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小詹绷着脸,耸了耸肩。他父亲说过时间,但他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十点吧。不过这又怎样?

就让那两个家伙在里头被烧死也好。要是那个报社的臭婊子也在楼上——或许正在用她最爱的那根假屌,让自己在忙碌的一天后放松一下——那就让她一起被烧死算了。这样可以让芭—比惹上更多麻烦。

“现在就动手吧。”他说。

“你确定,兄弟?”

“你在街上看到任何人了吗?”

卡特看了一下。主街上空无一人,大多数房子都是暗的。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报社办公室与药店后方发电机的运作声响。他耸了耸肩:“好,那就上吧。”

小詹解开后背包的扣子,打开背包。最上方放着两双薄手套。他把一双递给卡特,自己则戴上另一双。手套下方,是用浴巾包起来的一袋东西。

他解开浴巾,把里头的四个空酒瓶放在柏油路上。

背包最底部有个锡制漏斗。小詹把漏斗的一头插进酒瓶瓶口,伸手想拿汽油。

“最好还是让我来,兄弟,”卡特说,“你的手抖个不停。”

小詹讶异地看着双手。他没感觉到自己在抖,但没错,他的双手的确抖得厉害。“我可不是在害怕,你千万别误会了。”

“我也没这么想。那是头的问题。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得去找艾佛瑞特看看,你身体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他是我们这里目前最接近医生的人了。”

“我觉得我没——”

“闭嘴,别被人听到了。我倒汽油的时候,你先处理毛巾的部分。”

小詹从皮套里掏出枪,朝卡特的眼睛开枪。

他的头颅炸开,鲜血与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接着,小詹站在他上方,又朝他开了一枪、再一枪、再一枪——“小詹?”

小詹摇了摇头,清除这幅景象——这幻觉实在太生动了——真的握着枪柄的手,也因此松了开来。或许,那个病毒还未完全自他体内消失。

或许那根本不是病毒。

那会是什么?是什么呢?

汽油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味道之重,足以让他双眼灼烧起来。卡特开始装第一瓶。汽油桶内传来咕噜、咕噜、咕噜的声响。小詹拉开背包侧边的拉链,拿出母亲的那把缝纫剪刀。他用剪刀把浴巾裁成四条,把其中一条塞进第一个瓶子里,接着又拉出来,换成另一头塞进瓶中,这样露在瓶外那一头,才会同样浸过汽油。他对其他酒瓶也采取了相同的做法。

对这件事来说,他的手还不算抖得太厉害。

21

芭比的寇克斯上校与茱莉亚上次见到他时不太一样。以九点半这时间来说,他的胡子倒是剃得很干净,头发也十分整齐。不过,他的卡其制服失去了原有的坚挺,今晚那件府绸外套看起来也似乎太大了,仿佛他消瘦了不少似的。他站在酸剂实验失败遗留下来的几块喷漆污渍前,皱眉看着污渍的模样,像是觉得只要足够集中心神,就能穿过穹顶一样。

闭上双眼,脚后跟互磕三次,茱莉亚心想,因为没有一个地方像穹顶一样。

她帮萝丝与寇克斯相互引介了一下。在他们彼此自我介绍的短暂时刻,茱莉亚环顾四周,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景象。灯光依旧架设在四周,把天空照得明亮无比,像是炫目的好莱坞首映会。

有一台发出低鸣声的发电机负责提供灯光电力,但卡车全都不见了,就连写有总部字样、长达四五十码的巨大绿色帐篷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块草地压平的痕迹。寇克斯带了两名士兵,但他们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准备,让她很难与副官或特派专员之类的人互作联想。哨兵可能还没撤离,但却已经往后退去,保持在一个磨坊镇这头的任何一个可怜乡亲,完全无法向他们询问任何事情的距离。

先是问,接着就是哀求了,茱莉亚想。

“告诉我状况,沙姆韦小姐。”寇克斯说。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眼睛转了一圈(如果碰得到他的话,她觉得自己会为了这个表情赏他一巴掌;她的神经依旧为了刚才差点发生的车祸而焦躁不已)。但他叫她尽管问。

“我们被放弃了?”

“绝对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但却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眼。她觉得这表情是个更为糟糕的征兆。就连她用古怪空洞的眼神盯着穹顶的另外一侧看,仿佛那里原本有个马戏团,但现在已经搬走的情况,都还比他的表情好些。

“直接看吧。”她说,把明天的报纸头版压在穹顶那看不见的表面上,像是一个女人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贴上一张折扣信息。她的指尖传来微弱、难以捉摸的电流,像是空气干冷的冬天早晨触摸金属,被静电电到的感觉。但在那之后,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读完了整份报纸,每当要换页时就会告诉她一声,总共看了十分钟之久。等到他读完后,她说:“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的广告量变少了,不过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质量也提升了不少。这状况似乎他妈的激发了我的潜能。”

“沙姆韦小姐——”

“喔,就叫我茱莉亚吧。我们都快算是老朋友了。”

“好吧。你是茱莉亚,而我是耶西。”

“我会尽量不把你跟那个可以在水上行走的人搞混。”

“你认为这个叫伦尼的家伙想让自己成为独裁者?就像缅因州版本的曼努埃尔·诺列加?”

“我怕他会变成波尔布特那种人。”

“你认为有这个可能?”

“两天以前,我还会嘲笑这个想法——要是他出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会议室,不过就是个二手车商人罢了。但两天之前,我们还没发生那场食物暴动,也还不知道那些谋杀案的事。”

“不是芭比,”萝丝说,一脸消沉、但却坚决无比地摇着头,“绝对不是。”

寇克斯没理她——茱莉亚认为,这并不代表他没注意到萝丝,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想法太可笑了,根本不值得留意。这感觉让她觉得他好亲近了些,至少有那么一点。“茱莉亚,你觉得是伦尼犯下那些谋杀案的吗?”

“我思考过这问题。他在穹顶出现后的所有举动——从禁止贩卖酒类开始,一直到派遣一个笨得不行的人担任警长——全都是出自政治考虑,目的是想加强自己的权力。”

“所以,你是说那些谋杀案并不一定是他干的?”

“不一定。他的妻子去世后,有传言指出,他可能帮了她一把。我不敢说这件事是真的,但只要有这种谣言出现,你就知道大家是怎么看这个人的了。”

寇克斯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不过就我的经验来说,还真看不出来奸杀两个十几岁的女孩,会跟政治谋杀扯上关系。”

“绝对不是芭比。”萝丝又说了一次。

“还有科金斯也是。不过,他以牧师职责——尤其广播电台的部分——募捐到的金额实在很可疑。至于布兰达·帕金斯呢?这部分可能就是出自政治因素了。”

“你没办法派遣海军陆战队阻止他,对不对?”萝丝问,“你们这些家伙只能旁观这一切,就像看着水族馆里的大鱼抢走所有食物,接着开始吃起小鱼一样。”

“我可以切断手机信号。”寇克斯思索着,“还有网络也是。我只能做到这点。”

“警方对讲机。”茱莉亚说,“他还有这个方式可以联络别人。等到星期四晚上的镇民大会,大家开始抱怨无法与外界联系的时候,他就会把错全怪到你头上。”

“我们打算在星期五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我可以宣传这件事。”

茱莉亚对这想法感到心灰意冷:“千万不要。这样他就完全不必向外界解释自己的作为了。”

“再说,”萝丝说,“要是你切断电话和网络,那就没人可以告诉你或外头的任何人,他又干出哪些好事了。”

寇克斯看着地上,在沉默片刻后,才又抬起头来:“那个假设穹顶发动装置存在的调查进行得怎样了?有任何消息吗?”

茱莉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告诉寇克斯,说他们让一个初中的孩子负责寻找发动装置。但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却也什么都不用说了。因为,这时镇上的火灾警报响了起来。

22

彼特·费里曼把最后一摞报纸放在门边。他挺直身子,双手放在背后,伸展自己的脊椎。托尼·盖伊在房间的另一头听见“喀拉”一声。“听起来很痛。”

“才不会,感觉好极了。”

“我老婆现在应该已经睡了,”托尼说,“我藏了瓶酒在车库里,你回家之前想过来喝一杯吗?”

“不了,我想我最好——”彼特才刚开口,第一个瓶子就穿过窗户砸在地上。他自眼角看见燃烧的布条,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只有一步,但这一步却让他逃过严重烧伤的下场,甚至还避免了被活活烧死。

窗户与瓶子都破了。飞溅出来的燃烧汽油变成明亮的扇形。彼特在同一时间弯腰转身,火舌自他头顶飞过,在洒到茱莉亚办公桌前方的地毯前,先点燃了他衬衫的一只袖子。

“这他妈——”托尼才要开口,另一个酒瓶又穿过洞口飞了进来。这回瓶子砸在茱莉亚的办公桌上,滚过桌面,让散落在上头的文件全烧了起来,因此卷起更多火焰,落至桌子前方。汽油燃烧的气味热烫浓烈。

彼特一面拍打衬衫袖子,一面跑到角落的饮水机旁。他吃力地自腰间高度举起一瓶水,抬起袖子燃烧的那只手(那只手现在已有种像晒伤般的感觉),让瓶子的出水口对着手臂。

另一个汽油弹飞过夜空,但丢得不够远,砸碎在人行道上头,在水泥地上变成小型的篝火。

燃烧的汽油流到水沟中,就这么流走了。

“把水倒在地毯上!”托尼大喊,“快啊,不然整栋房子都要烧起来了!”

彼特只是气喘吁吁、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水瓶中的水持续流出,流到了部分地毯上头,但不幸的是,地毯得要够湿才行。

虽然他总是在报道大学代表队的二军队伍,但托尼·盖伊在高中时,也曾参加过三支球队。

十年过去,他的反应仍大概维持了过往的水平。

他从彼特手上抢走水流个不停的水瓶,先浇熄茱莉亚的办公桌,然后试图浇熄地毯上的火焰。火势已蔓延开来,但或许……只要他够快的话……

只要走廊的置物柜那里还有一两瓶水……

“快!”他对彼特大喊,后者仍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冒烟的衣袖。“快去后厅!”

有那么一会儿,彼特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接着这才搞懂状况,跑向后厅。托尼绕过茱莉亚的办公桌,把最后一两品脱的水浇在火焰上,试图让自己有立足之地。

最后一瓶汽油弹自黑暗中飞来,而这一记真正带来了严重损害,直接命中他们堆栈在前门的报纸。燃烧的汽油沿办公室前方的壁板烧去,猛烈蹿了起来。透过火焰,主街看起来就像是不断摇晃的海市蜃楼。在海市蜃楼远方的街道另一头,托尼可以看见两个昏暗的人影。上升的热气,使他们看起来就像在跳舞一样。

“释放戴尔·芭芭拉,否则这只是个开始!”

一个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大喊,“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可以烧掉这整座该死的小镇!释放戴尔·芭芭拉,否则就得付出代价!”

托尼低头一看,看见双脚间有道火焰。他已经没水可以浇熄了。很快,火势就会穿过地毯,让下头老旧的干木柴地板燃烧起来。在此同时,整个办公室的前半部都已陷于火势之中。

托尼抛下空瓶,往后退去,他可以从自己皮肤上感觉到猛烈无比的热气。要不是那堆该死的报纸,我或许还能——但一切为时已晚。他转过身,看见彼特就站在后厅门口,手上抱着另一瓶波兰泉矿泉水。他那焦黑的衣袖大多已经脱落,底下的皮肤变成明显的红色。

“太迟了!”托尼大喊。就在一道火柱向上蹿至天花板时,他放弃了茱莉亚的办公桌,往后退开,把手臂举到脸前阻挡热气。“太迟了,从后面逃走!”

彼特·费里曼不需要他再三催促。他把那瓶水往蔓延的火势一扔,转头就跑。

23

嘉莉·卡佛很少会帮磨坊镇加油站商店做点什么,虽然这间小便利店让她与丈夫多年来始终过着不错的生活,但她一向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过,当约翰尼建议他们最好用小货车把剩下的罐头载回家时——他小心地用了“妥善保管”这个说法——她马上就同意了。虽说她平常不太会干粗重活(看《茱蒂法官》才是她的生活节奏),但却主动提供了协助。她没有去美食城,但后来与朋友莉亚·安德森去看超市被破坏的情况时,破掉的窗户与仍在人行道上的血迹,还是把她给吓坏了。这景象让她开始恐惧起未来。

约翰尼使劲搬着汤、炖菜、豆子与酱料罐头,嘉莉则把东西放在他们那辆道奇公羊的车床上。当他们搬到一半时,火灾警报在街上响起。他们两人都听见了扩音器的声音。嘉莉觉得,自己在波比百货店旁边的巷子里看见了两三个人影,但却无法确定。后来她相当确定,人影的数目至少有四个,说不定还有五个之多。

“那是什么意思?”她问,“亲爱的,那是什么意思?”

“这代表那个该死的杀人浑蛋不只是自己动手,”约翰尼说,“他还有一帮同伙。”

嘉莉的手原本只是握住他的手臂,此刻却连指甲都陷了进去。约翰尼挣脱开来,跑到警察局,用尽最大力气喊着“失火了”。嘉莉·卡佛没跟在他后头,而是继续把东西搬到车上。她从来不曾这么担心过未来。

24

除了罗杰·基连与鲍伊兄弟,中学体育馆的看台上,还坐着另外十个切斯特磨坊镇家乡防卫队的新警员。就在火灾警报响起之前,老詹才刚开始说话,提到他们必须负起的责任之类。那孩子提早了,他想,我不能指望他拯救我的灵魂,从来也不这么认为。不过,现在他的情况变得更糟了。

“嗯,孩子们。”他说,打起精神开始发号施令,尤其是对着年轻的米奇·沃德罗说——天啊,他真是个壮汉!“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看起来,我们得让自己振奋起精神了。福纳德·鲍伊,就你所知,消防队的仓库里有汲水泵吗?”

福纳德说,今晚稍早的时候,他正好去消防队仓库看了一下,想检查有什么可以派得上用场的设备,里头大约有十来个汲水泵,全都装满了水,随时都能使用。

老詹认为,有些讽刺的话应该保留给聪明到足以听懂意思的人,所以只简单表示,这是伟大的主在守护他们。他又说,要是这并非虚惊一场,那么他会指派斯图亚特·鲍伊作为他的副手。

就是这样,你这个啰嗦的巫婆,他一面看着这群新警员充满渴望之情的明亮双眼,一面从看台上站起身,同时这么想着,现在看你还敢不敢惹我。

25

“你要去哪里?”卡特问。他坐在自己的车上——大灯是关着的——车就停在西街与117号公路的三岔路口。他们停在二〇〇七年倒闭的德士古加油站中。这里相当靠近镇中心,但却可以提供妥善的掩护,让他们想去哪儿都很方便。在他们过来的地方,火灾警报已响了将近十次,还能看见与其说是橘色、其实更接近粉红色的第一道火光正朝天际缓缓上升。

“啊?”小詹看着越来越强烈的火光,升起一股性欲,希望自己还留了个女友待在身旁。

“我问你想去哪里。你爸说我们得有不在场证明。”

“我把二号警车停在邮局后面。”小詹说,视线不情不愿地从火势那头移开。

“我跟弗莱德·丹顿同一队。他到时候会作证,说我们整个晚上都待在一起。我可以从这里直接过去。说不定还能回西街,看一下情况如何。”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傻笑,几乎像是个女孩一样,让卡特忍不住一脸古怪地盯着他看。

“别看太久。纵火犯通常都在回去观赏火势的时候被抓。《美国头号通缉犯》里头就是这么说的。”

“除了芭—比以外,没有半个人会因为这件事惹上他妈的麻烦。”小詹说,“你呢?你要去哪儿?”

“回家。我妈会说我整晚都在家里。我会叫她帮我换掉肩膀上的绷带——操他妈,那条混蛋狗咬得可严重了。接着我会吃点阿司匹林,过去帮忙灭火。”

“健康中心跟医院那里有比阿司匹林更有效的药。还有药店也是。我们应该去那里搞点东西来。”

“一点也没错。”卡特说。

“还是……你想吸点东西吗?我想我应该能弄到一些。”

“冰毒?永远别搞上那玩意儿。不过我倒是不介意来点奥施康定止痛药。”

“奥施康定!”小詹大喊。他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东西?这东西可能比佐米格或舒马曲坦更能有效对付他的头痛。

“对啊,兄弟!你说得没错!”

他举起拳头。卡特与他击拳,却不想跟他一起弄药来爽一下。现在的小詹实在不对劲得很。

“我们最好出发了,小詹。”

“我这就动身。”小詹打开门,走出车外,走起路来仍有点跛。

卡特没料到,小詹才一离开,他竟然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26

芭比被火灾警报的声音惊醒,看见马文·瑟尔斯就站在牢房外头。这男孩的拉链是打开的,手上还握着他那根大老二。当他看见芭比注意到他时,便开始尿了起来。他明显瞄准了床铺,但却无法完全达成目的,只在水泥地上洒出一个S形。

“来啊,芭比,喝啊。”他说,“你一定很渴了。味道有点咸,不过谁鸟它啊。”

“是哪里发生火灾?”

“说的好像你不知道一样。”马文微笑着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肯定失了不少血——头上的绷带却是干净的,没染上任何颜色。

“那你就先假装我真的不知道好了。”

“你的好朋友把报社给烧了,”马文说,笑容露出了牙齿。芭比发现他很兴奋,但同时也很害怕。“想威胁我们把你给放了。不过呢,我们……不……怕。”

“我干吗要烧掉报社?干吗不去烧镇公所?还有,我的好朋友又是哪些人?”

马文把老二放回裤子里。“你明天就不会觉得口渴了,芭比。完全不用担心这点。我们会准备一桶写着你名字的水,还会准备一块海绵。”

芭比沉默不语。

“你在伊拉克的时候见过水刑这狗屁玩意儿吗?”马文点了点头,像是认为芭比一定看过。

“现在你可以亲身体验一下了。”他伸出一只手,指向铁栏。“我们要找出你他妈的那群同伙,还要逼你说出到底是怎么封锁这个小镇的。至于水刑呢?没有人会帮你求情的。”

他转过身去,随即又转了回来。

“那水也一样不能喝。我们会加盐进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马文垂着包有绷带的头,沿着地下室走廊迈开沉重的步伐,就这么离开了。芭比坐在床上,一面看着马文留在地板上的尿渍,一面听着火灾警报的声音。尿渍正在干涸。他想起了那个开着货车的女孩。那个差点就让他搭了便车、却又改变主意的金发女孩。他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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