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川警部、金田一耕助和清水巡查三人,忽然中止了湖面上的搜索,转而去调査九十郎的小屋,又给九十郎铐上手铐,从九十郎的小屋里,用门板搬出了由纪子的尸体。这些事发生之后,沉重地郁积在村里人心头的慌乱,终于到达了沸点。

所谓“捅了马蜂窝”,或许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态的。为了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抬着门板的刑警们,汗如雨下。

被铐上了手铐的九十郎,面对着村里人的破口大骂,依旧一副呆愣愣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他像往常一样,呆呆地半张着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任由清水巡查牵着向前。

看到一个看似由纪子母亲的女人,发疯般地从远处走来,金田一耕助赶忙把头扭向一旁,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与一行人别过后,立刻独自前往水车小屋。正如之前清水所说的那样,通往水车小屋的道路,崎岖难行,车子根本就没法通过。

水车小屋就建在一条流向湖泊的溪流岸边,面积约莫有五坪,用带树皮的圆木建成,面朝道路的一侧,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和带树皮的木门。

走进小屋里,便能看到巨大的石磨,和石磨上的捣杵。伴随着水车的运转,捣杵会上下运动。眼下水车停止了,捣杵也同样静止不动。

石磨周围,撤着许多糠,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麻袋和量斗,还有偌大的白铁皮漏斗。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已经沾满油灰的油灯。

石磨背后,悬挂着一张用麻袋拼凑成的帘子。掀开帘子,里边的地面,比外边还要高上一截,地上铺着草席,草席上扔着一个,用榻榻米表面做成的脏枕头。大概之前勘十说的女人头发,就是在那枕头上发现的。虽然里边没有窗户,但黄昏的刺眼光芒,却透过圆木之间的缝隙,化成数段花纹,射进了屋里。

金田一耕助在小屋周围,随意找了一遍,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期待能够发现些什么。就算这里是犯罪现场,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其间,村里人也曾在这里进进出出,所以,即便留有什么痕迹,也早已被村民们踩乱了,而且,要是由纪子的假眼,就落在了这里,应该会被人发现的。

金田一耕助放下那道,用麻袋拼成的帘子,走出小屋,从窗户外面,往屋里张望了一番。放下帘子之后,就算小屋里边有人,从窗外也是无法看到的。

不久以后,金田一耕助回到派出所门外,只见派出所的外边,巳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忽然想起了那群围绕在九十郎小屋,带有护板的格子门上的苍蝇。人竟然也和苍蝇一样,这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派出所门内的三名刑警,或站或坐,满脸紧张。淸水正抱着电话,大声叫嚷。

“矶川警部呢?”金田一耕助问道。

“在里边。”

金田一耕助闻言,正准备往里边走,却险些和从里边冲出来的男子,迎面撞了个满怀。男子肤色微黑,花白的头发,从左侧整齐地梳成偏分,一眼看上去,就能后看出此人绝非寻常百姓。

“啊,真是抱歉……”

面对金田一耕助的微笑,对方一脸漠然之色,只是不屑地瞥了一眼,便径自冲出了派出所,态度极为蛮横无礼。

走进派出所,金田一耕助立刻闻到了一股,从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的异样臭气。尸体依旧躺在门板上,放在房间的角落里。为了驱散尸体的臭气,线香腾起猛烈的青烟。

“哦,金田一先生,清水巡查正在往K村打电话,让那边来领取尸体。这地方根本就没法进行解剖。嗯,至于这臭味嘛,你就暂时先忍耐一下吧。”

矶川警部盘腿坐在桌前,正在向其他刑警吩咐着什么。

“警部,刚才从这里出去的人是谁啊?”

“哦,那人叫志贺恭平,是村长。对了,我听人说了,你刚才很在意他太太。但这件事情,还真是有些蹊跷呢。”

“蹊跷?……”金田一耕助侧头望向矶川警部。

“他的回答,和昨天不同了。昨天他还说,他太太去大阪玩了,今天又说他太太身子不适,到其他地方去了。问他到底去哪儿了,他却坚决不说。我看他神色慌张,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莫非……我不由得这么想。”

矶川警部用忧郁的目光,看了一眼尸体。

“真不知道他的太太,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从他的年纪看来,他太太的岁数,应该也不小了啊。”

这时,清水打完电话,走进屋里,在警部耳边低语了几句。矶川警部点了点头。

“嗯,是吗?……那就好。对了……清水,那个志贺村长的太太,到底有多大年纪啊?”

“嗯……大概三十二、三岁吧,长得挺漂亮的……”

“三十二、三岁……”矶川警部似乎也来了兴趣,“他们夫妻两人,年纪相差挺大的啊。那村长如今已经六十……”

“六十一岁了。今年我去庆过他的花甲大寿呢。他如今的太太是后妻,而且,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呢。”

接着,清水巡查便讲了起来:

战争爆发前,志贺恭平在大阪,经营一所私立女子学校,亲自担任校长。他的现任夫人秋子,原本是学校里的老师,不知何时,竟和志贺勾搭到了一块儿。当然了,当时志贺已有妻室。事情闹了一阵之后,志贺就和原先的夫人离了婚,随即娶了秋子。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志贺辞去了校长的职务,也不得不放弃参与学校的经营管理。但这件事对志贺来说,反而是一种幸运。他用手里的钱,在家乡买下了一座山,建起了房子。

“后来,战事日渐激烈,大都市变得危险起来,他很快就被疏散回乡。前任村长被开除公职之后,他便立刻坐上了村长的位置。这家伙不光会钓女人,政治手腕也相当厉害……”清水巡查皱起鼻子笑了笑。

“那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如何?我听说,他太太是个美人呢。”

“嗯……这个嘛,毕竟那个女人,让村长都忍不住出手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倒也不坏,但听说,他太太挺寂寞的。他太太很少在‘妇女会’之类的集会上露面,即便有人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也很少回应……她和死者的母亲不同,死者的母亲,可真是能说会做……”

金田一耕助看着死者身上,那套崭新的衣物,缓缓开了口:“说到死者,刚才我倒是看到她母亲了。”

“啊,她母亲啊,那人可难缠了。一路上一直拽着门板,不肯放手。但这倒也情有可原吧……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门板旁拽开,一转眼又扑到九十郎身上,把九十郎抓得满脸血痕呢。”

“死者身上的衣物,是他们家里的人送来的吗?”

“嗯,刚才她父亲和弟弟来过,说是穿着一身湿衣服,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就给她换上了这身衣服。这案子实在太惨了,搞得我都有些不忍心见他们了。”

矶川警部皱起了眉头:“关于假眼的事情,他们说了什么吗?”

“嗯,他们对此很不安。由纪子是在上海,失去了左眼的,之后,家里就给她安了只假眼。那假眼做得颇为精细,甚至还跟真眼一样,能够转动。所以,村里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件事。清水甚至还把这一点,当成了一种美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真是的,警部,您就别提这事了!……”清水巡查挠了挠头,连脸上的粉刺也变红了。

“嗯,玩笑就暂且开到这里。金田一先生,看样子,由纪子就是在水车小屋里被杀的。刚才有人跑来,特意跟我们说,之前曾在那附近,看到过由纪子。”

矶川警部讲述如下。

十月三号夜里九点左右,一个叫仪作的老人,从水车小屋外面路过。刚走到背后的山路,仪作就听到山上,传下了脚步声。他赶忙藏到旁边的树丛里,看到从山上走下的人,正是由纪子。由纪子并没有发现仪作,径自走下了山。

仪作知道那天夜里,是轮到浩一郎使用水车小屋,所以,他也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放在心上。

“因此,仪作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由纪子走进小屋,但事已至此,由纪子当晚,应该去过小屋吧。”

“可这位老人之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呢?”

“估计他不想给浩一郎添麻烦吧。可是今天,咱们从九十郎的小屋里,发现了尸体,所以,他大概就是把那家伙,当成了凶手,才放心把事情告诉了咱们。”

“但当时天色已黑,那位老人为何还要上山?……难道他也是去,参加邻村的祭典?”

“不……他是去偷柴火的。这附近的人,都会在别人的山里行窃,甚至窃走别人家的姑娘,所以,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因此,当时他听到脚步声,便立刻藏了起来。”清水解释道。

“是这样啊……”金田一耕助一脸犹豫之色,转口问道,“对了,那老者也路过了水车小屋吧。当时,浩一郎在做什么呢?”

“嗯,在他上山路过小屋、从窗户往里边张望的时候,浩一郎并不在小屋里。但在他回去路过的时候,浩一郎就在石磨旁边……但浩一郎也曾说过,或许仪作上山的时候,浩一郎正在里屋休息。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浩一郎已经无法洗脱嫌疑了。我们现在正准备,把浩一郎叫过来,听听他准备作何解释呢。”

还没等矶川警部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刑警拽着一个身材髙大、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匆匆走进屋里。

一见到对方,金田一耕助就立刻为他的魁梧体格,感到震惊。他身高至少有五尺八寸……或许有五尺九寸;宽阔的肩膀,与身高恰成比例;胸膛也很厚实;长相虽然算不得英俊帅气,但因为面色白皙,感觉倒也不错。总而言之,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差。这就是浩一郎。

任由刑警拽着自己的手,走进屋中的一刹那,浩一郎瞥见了由纪子的尸体。他先是一愣,之后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他似乎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祝祷了一阵。

金田一耕助对浩一郎的表情颇为在意。浩一郎看起来,已经彻底死心了。

“北神,你昨天说过,三号的夜里,你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水车小屋……是吧?”

“对,我说过。”说完,浩一郎又立刻补充道,“当然了,其间我到拉着帘子的里屋,睡了半小时左右,从外边往屋里窥视,估计是看不到我的……”

听过浩一郎的话,金田一耕助莞尔一笑。他本想挠挠头上的乱发,但又猛然回过神来,停下手,咽了一口唾沬。

矶川警部见状,一脸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但是,他仍扭头冲着浩一郎说道:“对了,有件事挺奇怪的。有人说那天夜里,曾经在水车小屋附近,看到过由纪子的身影……你现在还坚持说,你没有见过由纪子吗?”

浩一郎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他紧握的双拳,微微地颤抖着。

“那人说,他亲眼看到,由纪子走进小屋了?”

“不,他倒也没这么说……”

“当天晚上,由纪子根本就没有进过水车小屋。也可能是她没有看到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当时,我在帘子后边休息,她或许正是因此,才没有看到我。总而言之,我确实没有见过她。”

然而,说完这番话之后,浩一郎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北神。”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道,“在由纪子到小屋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曾经离开过小屋?”

浩一郎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他似乎本想说些什么,但又立刻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不……绝无此事。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水车小屋里。”

“但是如此一来,你的处境,就会变得很不利。如今警方已经查明,由纪子是在水车小屋里,被人杀害的,而后又沉尸到湖里去的……”

“可我那天夜里,确实没有见到由纪子啊。首先,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她那天晚上,竟然去过水车小屋。我和她也不必这么藏着掖着的,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啊。我们已经订了婚,准备等村里举办过祭典之后,就办婚礼。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浩一郎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北神!……”矶川警部接过了话茬,“你应该知道,在那间水车小屋里面,有一个直径八寸左右的石磨吧?你还记得三号夜里,那石磨是否在小屋里吗?”

“不记得了。”浩一郎先回答了一句,之后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最近大家都拿那东西,当做烟灰缸使。我不抽烟,所以也就没太留意。”

“北神。”金田一耕助再次插嘴道,“刚才刑警去找你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嗯……我回到家里,正在编米袋。之前我本来在湖上,帮忙搜寻的,后来听说,尸体已经找到了。”

“可是,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吗?由纪子可是你的未婚妻啊。你们两人,最近还准备完婚呢。听到由纪子已经死去的消息,你不是应该立刻赶过来,或者到由纪子家去看看吗?……还是说,反正人都已经死了,也就不必再管了?”

“不,不是的……我本来也打算,去一趟御子柴家的,但这事对我的打击,也挺大的……”

“哦,明白了。这么说倒也是。对了,你知道假眼的事情吗?”

“不,不知道。”

浩一郎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正面瞪着金田一耕助。那模样感觉,就像想要把金田一耕助瞪死一样。之前已经从他额头上退去的汗水,再次冒了出来。

金田一耕助微微笑了笑说:“啊……没事……没事了。矶川警部,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要是没有的话,那么,今天就暂时……”

矶川警部又问了一次,由纪子是否去过水车小屋,但浩一郎的回答,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矶川警部最后也放弃了努力。

“总之,最近一段时间里,你不要离开村子。要是你做出什么奇怪举动,反而会对你自己不利。”

“是的!……我清楚。”

浩一郎再次冲着由纪子的尸体,合掌一拜,之后便踉跄着,走出了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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