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道上, 多得是有一把力气, 却没有手段赚钱的苦人。

花夭的阿爷,便养着这么一大堆苦人。

花家堡曾是怀朔并不起眼的一户人家,却因为花木兰的存在一跃成为怀朔最受仰慕的军户之家,历代都担任着武骑尉的官职,负责教导怀朔军镇的军户子弟习武。

起初,这种教导的工作有军府拨款, 一应教具、场地、马匹、人员, 包括武骑尉们的俸禄,都是由军府提供。

可随着孝文帝迁都洛阳, 军府里的人也为了出身自谋出路,渐渐离开了六镇。

花家原本家底还算丰厚,军府不再支付这些开销后, 起初花家还能勉力支撑, 到了后来,就连花家这一代的继承人花夭都要靠当佣兵才能让让怀朔子弟有条件习武。

军户不能转业, 没有田地耕种, 武艺便是他们傍身的本钱。若是朝廷有朝一日要启用他们, 也只会从有武艺的子弟中擢选, 花家一直苦苦支撑着要继续传授怀朔子弟武艺,便是不想断了他们最后一点希望。

大丈夫人活一世,只要有一技傍身,就不会饿死。

北魏的军镇,人数最多时有六十万军户子弟, 随时都可以上马作战,仅怀朔一镇就有十二万镇兵。

自孝文帝迁都后,六镇渐渐沦为弃子,六镇子弟饿死的有之,逃亡自找出路的有之,沦为贼寇的有之,最后能坚持着本性继续以军户为业的,不足两万人。

可维持气节却不能让自己不饿死,到了后来没办法,这些人便做了佣兵,今日这位将军要打仗就去帮忙,明日那里要人手就去助拳,竟做起了前几朝时卢水胡人的营生。

这群佣兵既被传统的军户看不起,又被南迁的鲜卑酋长看不上,除了能糊口之外,再也找不到先祖的荣光。

和那些一直想要恢复荣光的同辈不同,这些放下所有身段“下海”的怀朔子弟,是真的完全不顾众人眼光的。

花夭被点入任城王军中时,也曾想过将这些师兄弟推荐给任城王,然而如今的宗室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宗室,即使是任城王拥有这么多私兵也会让人产生可能夺位篡权的联系,更别说现在是主幼臣强,于是她的那些“弟兄们”只能继续着有一顿没一顿的佣兵生活。

为了活命,他们也做过走私的活计,贩过私盐、捎带过西面的东西,但他们并不擅长行商,往往被人算计的裤子都没得穿,能回本已经是万幸,更多的时候是血本无归。

时日久了,他们就不大愿意行商,情愿去卖力气。

如今马文才一张嘴,就是愿意将这珍贵的白糖交由他们贩售,这不是恩人,还能是什么?

这可是只有梁国皇室才有的糖,花夭比任何人都知道现在洛阳的那些贵人有多么奢靡,莫说一两糖三两金,便是十两他们也会买!

马文才本来想不靠裴家自己找条商路,毕竟裴公年事已高,不可能永远靠着自家师父,却没想到花夭在激动之下,透露出她最大的秘密。

他也不怕花夭骗他,他们一个是梁国人,一个是魏国人,她骗他没有意义,所以马文才突然起了兴趣,细细问明。

原来六镇被南方放弃以后,六镇子弟就各寻出路,在六镇苦做军户会饿死,怀朔郡因为靠着阴山山脉的大青山,就有许多人去当了猎户。

军府撤走没有人管理军籍后,有些人干脆就放牧山上,花家人有时候带着他们套套野马,用这些马继续教导他们骑兵该有的技能。

这些散落在怀朔城外的怀朔子弟如今已经只剩八千多人,花夭平时刻意节俭,但那些资助对于这些人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如今花夭赚了这一百万钱,如果能换成货物带回去还能再赚一笔,怎么能让她不高兴?

听说这八千多人各个都是精通骑射的健儿,马文才的兴趣更大了,难怪花夭在会稽学馆时那么会教导骑射,原来他们家在怀朔就是做教头的。

“你会训练骑兵?那你那些‘弟兄’里也有这样的人才吗?”

马文才和裴家一直想偷偷训练一支骑兵作为私人部队,可是南方少马,擅长教导骑兵的人才更少,只能作罢。

听到马文才的话,花夭很干脆地点了头:“我们怀朔人会走路就会骑马,骑术和骑射之术更是从能举起弓开始就要练了,自然是会的。”

“我师从东海裴公,学习的是游侠之技。裴家经常走南闯北,却一直苦恼没有骑队,若你能想法让几个擅骑射之人过来教导他们骑射,教习费一切好说。”

马文才给她介绍生意。

“如果有马,那就更好了。”

“马不好过,路上容易死。”

花夭迟疑了一下,“但人我却有法子,别说几个,就是几十个,我也有办法弄来。”

“你有什么办法?”

马文才奇道。

“又偷走水道?”

“不是。”

花夭这次没迟疑,直接说:“我有一个好友,名叫杨白华,是我国大将杨大眼的幼子,他长相英俊、体魄健美,是以被宫中太后逼迫,想要让他做后宫的面首。只是他一意重振家门,不愿卑躬屈膝事人,早有南逃梁国之意……”

她顿了顿。

“之前杨大眼死时,他的几个兄长便逃到了你们梁国,此事你应该知道。”

马文才点头。

“我知。”

“这件事他只告诉了几个朋友,此次南下,他原本是想混在我们使团里逃出来的,谁知道太后太喜欢他,命宫女对他寸步不离,他没有想到法子。但我知道他心性坚忍,又有毅力,最终一定有本事逃出来,我可以让怀朔的弟兄们去投奔他,然后帮他一起出逃……”

花夭并不是笨,只是不善算计,此时说起“偷渡”之事头头是道:

“他之前便向南方递过消息,他在梁国的几个兄弟愿意接纳他,也会派人接应。只要他们一起到了梁国,我那些兄弟们就能以杨家子的名义去给你们做教习,并不算偷渡。”

花夭和这杨白华可谓是难兄难弟,她是被胡太后逼迫着要到后宫当贴身侍卫,杨白华是直接被逼着出卖“美色”,她尚且还能借任城王的旧部在太后得逞前逃出魏国,杨白华却是连如厕都有人盯着,要走还得花好大的功夫。

以杨大眼的威名,杨白华到了南梁一定会被好生善待,毕竟南朝能打的人不多,但杨白华的“侍从”却不一定会受到别人关注,被其他人家招揽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马文才听了花夭的计划,差点要抚掌说出一个“妙”字。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问:“既然如此,能不让你投奔的兄弟们带些种马来?逃跑的路上需得好马,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

“可。”

花夭干脆地点头。

“多谢花将军愿成人之美,我会命人奉上黄金百两,给你的兄弟们以作路费。等种马到了南方,按市价再加一倍,如何?”

马文才不来虚的,大手一挥就撒钱。

军户的马都是战马,这种种马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

花夭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两人又商议了些诸如如何走私白糖、如何定价、如何将白糖和雪糖伪装成普通货物过关的细节,花夭又说会让自己的家将陈思和马文才的侍从对接此事,谈论了好一阵子,花夭才出声告辞。

送走花夭的马文才不由得望着她的背影叹息,谁能知道魏国一个小小的送嫁将军,竟然能随手就呼喝出八千儿郎?

如果六镇如今这么艰难,连一个武骑尉都能带着徒弟们去做佣兵,那些军镇的镇将和豪强岂不是能随意便召集起数量更众的军队?

如此一想,马文才就觉得北魏的太后和大臣们脑子被门夹了,拥有这么一支可以横扫天下的军队,不供起来就算了,却不给人家当兵的发粮饷,也不让人家转为平民去寻找生路,这是怎么想的?

还有北魏那么多的阀门,不去招揽这些军户、想办法吸收他们做私兵,还任由他们逃到山里去套马养家,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北面是老寿星上吊,嫌国运不够长?

听着花夭的话,马文才都恨不得倾尽所有招募北方的能征善战之士给自己当兵了,他只恨自己没生在魏国,这么好的“时机”竟然都没办法抓住。

眼馋归眼馋,也只能想法子和花夭弄些厉害的骑兵教头来,再伺机和花夭打好关系,以交好一支势力。

至于钱?

按祝英台的话说,梁国人傻钱多,散去又来。

***

马文才和花夭私下的交易并没有其他人知道,祝英台大致知道马文才在帮花夭赚钱,却不知道具体的。

对于他帮男神赚钱这件事,祝英台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她甚至想要送花夭怎么做冰棒的方子,后来听说北方得到冰比南方容易,这种卖冰的生意也有人在做,多是地窖里的冰,开了库就要尽快卖掉以免融化,所以价格也不是特别高,便作罢了。

魏国人在南方待的越久,就越发感觉到南方人安逸与享乐,并不愿意打仗的性格,尤其是上次在临川王府,花夭一人竟能抵挡临川王府那么多精锐的侍卫,对南方的军备力量也有些轻视。

大约是感受到了魏国人的态度变来变去,皇帝和众大臣也做出了决断,谢举有一侄名为谢昶,年岁和兰陵公主正合适,又未娶妻,谢举替自己的侄子做媒,向北海王求亲。

这位谢昶并不是国子学的学生,却也是梁国士族中少有的上进之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子中庶子,担任束宫管理文牍的职务,这是实务而不是闲职,谢家自谢禧死后,对他的期望就很大。

北海王原本对女儿和亲之事只是在犹豫,然而北方突然传来的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魏国使团,甚至差点要立刻中止通使、返回魏国。

一力推动和谈的任城王元澄,在洛阳遇刺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是真觉得北魏人和当时掌权的胡太后脑子被门夹了。

孝文帝改革以后,六镇的人苦不堪言,每天都有人冻死累死在路边,所以后来一个军镇反了,六镇几十万大军起义,还都是能征善战的人。胡太后一个女人,刚临朝时手中没有什么兵权,不趁机想办法讨好六镇的军民掌握这么大一支武装力量,反而不给六镇军户发工资,活生生把六镇逼反了……

明明就是少建几座寺庙,给人家几口饭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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