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澄的死, 莫说在北魏惊起了滔天骇浪, 就算是在南梁,也是惊天的消息。

北魏不比南梁,梁国不过是士族和寒门、皇权的争斗,大部分时候还能维持着一种巧妙的平衡,而北魏除了文官和武官的斗争、地方和洛阳朝廷的斗争,还有六镇镇将、杂胡作乱等各种内部矛盾。

元澄一辈子东征西讨, 境内的羯胡、氐人等杂胡都是他去招抚、安置的, 北境的六镇镇将也深受他的大恩,宗室更是不必多提, 他本身便是北魏宗室的领袖人物。

原本这些矛盾都是由德高望重的元澄压着,元澄一死,这些矛盾便剧烈的爆发了出来。

南北的消息并不相通, 任城王府有自己的门路, 给花夭送来的讯息是“任城王遇刺身亡”,可昭告天下的却是“病重而逝”,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 鬼都不信。

听说元澄遇刺身亡, 花夭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连赚钱的兴趣都没有,当天提着磐石就要向梁国告辞回北方去,是北海王元颢拦住了她,并极力劝说。

“王兄已死,即使你赶回去, 也于事无补。”

元颢语气诚恳:“王兄旧部众多,出了这样的事,不可能就这么息事宁人的,不必你回去,世子和他的那些知交旧部自会查明真相。”

花夭身份低微,她虽被封为送嫁将军,但只是个虚职,如今任城王一死,军权还不知道落在谁的手上,她回去很可能就变成了杂牌将军。

他和元澄是宗室兄弟,对元澄的感情自然比花夭更甚,可元澄是北魏兵马大元帅,府上无一不是精锐,像花夭这样的勇将都排不上号去,他自己也身手不弱,能让他遇刺身亡、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我回去助世子一臂之力。”

花夭紧抿着嘴唇,“我的主公死了,我在梁国享清福,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咬牙切齿:“对王爷有杀心的,左右不过就是那么几人。不是胡太后,就是想要大魏动乱的那些胡人、汉人。北面的契胡尔朱氏,南边的萧宝夤,谁不想王爷死?他们一北一南,这么多年来招兵买马,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趁乱而起,如今王爷出事,我们还谈什么和?还是乖乖回去罢!”

“恰恰相反,如果说之前我们来这里只是伺机而动,现在却是必须要推动谈和回去了。”

元颢苦笑:“正如花将军所言,我大魏如今正值动乱的边缘,如果这时候再和南梁起了刀兵,国内根本没办法两线作战。要是六镇或杂胡起了事,王兄又去了,免不了要起用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南边的萧宝夤也好,北方的契胡也好,无论谁得了兵权,就会尾大不掉……”

“他们刺杀了王兄就是为了这一天。”他叹息:“比起赶回去为王兄上柱香,你更该做的是保护好使团里诸位大人的安全,只有促成了和谈,让我们平安回去,方不负王兄弟的牺牲。”

“那你们便速谈!”

花夭归心似箭,“谈完了,我们一起回国去!”

“哪有那么容易。”元颢摇头,“我们能如此轻松南下,是因为王兄一路派人护送我们出国境,到了南方,又有梁国的军队前来迎接。过了淮水,裴家的卫队又一路跟随……”

“如今无论是哪路人马对王兄下了手,他们都不会让我们完成和谈返回国内,说不得就在半路下手。”

远的不说,萧宝夤坐镇寿阳,手握十万大军,他和梁国有国破家亡之仇,便是无风都要起浪,使团要是在两国边界‘失踪’,萧宝夤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不定就打着“替使节报仇”的名义调兵了。

除此之外,从南梁返回洛阳,路上山高水远,要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唯有借助骑兵,可梁国历来是以水战闻名,到哪里去找能用的骑兵送他们回去?

就凭使团里文官与勋贵组成的队伍,还有那几十匹马,恐怕连通过封锁都困难,更别说带回国书了。

元颢将眼下的形式一点一点分析给花夭听,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元澄的心腹,更是因为她是他们使团里目前战力最强之人。

当初梁弱魏强,他们挑选使臣都是按谢举那边的规格来的,几乎都是能言善辩擅诗的文臣,既然要到这边来宣扬“洛阳正朔”不输汉人,就不能选太多的武将过来。

如今情况有变,想要安全的回去,就要倚仗真正打过仗、又熟悉魏国军队和军中派系情况的花夭。

元颢和魏国的主使和属官们其实都已经讨论过了现在的情况,只是苦于讯息不通,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国家现在已经是什么情势,其实最保险的做法便是一边尽力打探北方来的消息,一边联系可靠的魏国军队来边境将他们接回去。

做这些都需要时间,还需要有极为长袖善舞的外交手段,但他们使团里的花夭深受任城王大恩,很可能完全不顾他们现在的处境就贸然回国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元颢便承担起了安抚花夭,并劝服她以护送使团和国书回国为优先。

花夭不蠢,一思量就知道了这些“大人”们在顾虑什么,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些。

“只要能找到梁国的骑兵护送,诸位大人就启程对吧?”

花夭站起身,作势要走。

“花将军,你去哪儿?”

元颢在她身后急急追来。

“我去找骑兵!”

***

魏国使臣因为元澄之死而乱成一团,梁国宫中也没有好到哪里。

元澄对外的死因是“病逝”,再考虑到南北消息传递的速度,这时候元澄说不得都下葬了,魏国内部是什么情况也无人能得知,萧衍连夜召来了去了北方的梁国使团成员入宫询问情况,就连褚向和徐之敬这样的属官都没有遗漏。

宫外所有的探子和细作都在尽全力的打探消息,宫内通宵达旦的开会,元澄是主和派的官员,两国局势说不定会变化,又去召了常与魏国作战的武将及魏国来的降臣询问,想要议定边防的防务。

萧衍本就已经是个老人,这么一番劳神劳力下来,早些年因为批阅奏文而犯下的腰疾就犯了,不得不在宫中休息,原本紧张的朝议也暂停了下来。

萧衍在宫中养腰病,国事却不能停息,魏国使臣也不断求见,为了不耽误国事,萧衍只能在自己的寝宫中批阅奏折,身为随侍的秘书郎马文才这阵子便忙得是人仰马翻,来回为萧衍和大臣们传递文书与奏折,几乎完全宿在了宫里。

听说萧衍腰疾犯了,皇帝的几个儿子都来探望,临川王府更是将府里的珍贵药材不停送入宫中,太子则想要提出要留下侍疾,却被皇帝赶了回去。

天子养病,庶务最忙的便是储君,要是储君也留下侍疾了,那么多国事谁来处理?如果不让太子侍疾,又留下其他几个儿子,太子会怎么想?

干脆一个都不留下。

无奈之下,几个儿子只能跑的勤快点。

这一日,马文才抱着一大捆文书正准备直奔净居殿,转身却在宫门前见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皱着眉问宫前的侍卫:

“临川王府的车,怎么下来几个女子?”

为首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啊。

皇帝腰疼,临川王府日日都送药材过来,其他宗室子弟也不能落后。

萧衍怕吵,连萧宏都不见,只收他府上的东西,为了不让弟弟破费,他往往再让送药材的人带回礼回去,大概是萧宏发现了发家致富的新法子,这药材送得更勤了。

“那是永兴公主和她的侍女,公主殿下日日求见,但是连宫门都没进去,就被陛下身边的黄门传信拒之门外了。我们之前天天拦她……”

羽林郎见是在皇帝面前得宠的秘书郎马文才,有意交好,将这皇家秘闻说与他听:“今日也不知怎地,公主坐了临川王府的马车来,说替王爷送药材入宫。她是公主,又是替临川王入宫,前面的兄弟们不敢再阻拦,只能让她进去。等会我们说不得也要放行……”

听说是永兴公主,马文才停下了脚步,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

他有意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刻意等着领着侍女的永兴公主从他身边走过,当永兴公主路过他时,果然停了一下,冷笑着嘲讽他:

“你好像天生是个跑腿的命?”

说得你现在好像不是在跑腿似的。

一旁看热闹的羽林郎摸了摸鼻子,在心里腹诽。

“公主是要去净居殿?”

马文才手里抱着文书,没有向永兴公主行礼,目光从她身边两个高大的侍女身上扫过,轻笑着问:

“公主可有通传?”

“通传什么,我替王叔送东西来。”永兴公主瞟了他一眼,趾高气扬道:“父女没有隔夜的恩怨,父皇向来宠我,待我见了父皇、探望过他的病情,他就会对我恢复如常,到时候我让你们这些人后悔这段时日拦了我!”

几个羽林郎对视一眼,眼中有担心之色。

他们都知道永兴公主说的事情很有可能发生,当今的天子最重亲情,何况前阵子将永兴公主训斥了一顿,心中肯定还有愧意,不见她未必是怨她,也有可能是怕自己心软。

“陛下仁慈。”

马文才点点头,余光却一直没从那两个捧着药盒的侍女身上离开过。

为了保持药材的药性,临川王府送入宫中的药材都是由特制的木盒承装,这木盒质地坚密入手沉重,更别说满载着药材。

这样的木盒往日即使是健壮的宦官捧着也很吃力,可这公主身后的两个侍女却捧得稳稳当当毫不吃力,若不是这盒子是空的,就是这两个一直低着头的侍女身上有疑点。

“等等!”

就在两个侍女要跨过宫栏时,马文才突然出声一喝。

在最后的那个侍女被他的喝声一惊,反射性回头看了他一眼,脚上穿着的绣鞋又掉了一只下来,也顾不得再看马文才了,连忙慌慌张张地踩住鞋重新穿上去。

“公主是何等身份,身边还能有妆容这么丑的侍女?”

那回头一瞥,让马文才在心中冷笑了起来。

他刚才没有看错……

那掉下来的鞋子,怕是比他这七尺男儿的鞋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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